仙靈穀明媚如春,四處翠色浮映,高下競秀。江留醉歇了兩日疲累盡去,眼見阿離泡養在溫泉中日漸精神,大感欣慰,放下心事與三個兄弟把酒言歡。

阿離閑時到天鏡湖邊垂釣,自製了香餌等湖底的魚兒遊上,坐了兩三時辰一無所獲,仍是一派怡然自得。仙靈子和南無情很是留意他的行蹤,每見江留醉和他談笑,臉上均有憂慮之色。

初二黃昏,阿離收了釣竿,哼了歌悠然走回,看見江留醉正在屋裏收拾行囊,便走近招呼。江留醉一見是他,笑道:“想到明日就要去見失魂、斷魂,委實興奮,可惜你身子未複,不然定拉你同去。”

阿離聽他陸續說過失銀案的始末,聞言皺眉道:“靈山之行,對你或是破解真相的關鍵,卻凶險萬分。不如等我歇上幾日,與你同去。”江留醉笑道:“有你教我的功夫,想來自保有餘,我先行一步,到時在靈山等你。”

阿離搖頭:“不說失魂,單是斷魂峰上處處機關陣法,你未必去得。”江留醉頓時苦惱,這果然是一樁麻煩事。阿離又道:“那陣法連失魂、歸魂二人也不能全身而退,你真要去,唯有一個法子。”

“什麽法子?”

阿離苦笑:“絕不入陣。”

這說了等於沒說的法子,愈發讓江留醉心驚肉跳。阿離看得有趣,笑道:“怕了麽?”江留醉托腮皺眉道:“的確越想越怕。不過越怕又越想瞧瞧,是否如你所言。”

阿離嗬嗬笑道:“吉人自有天相。聽說靈山大師當年囑咐斷魂,布陣需留餘地,不可趕盡殺絕,如果你耐心點,說不定能找出生路。”江留醉道:“別的不敢說,福大命大,這點與生俱來。”言畢哈哈大笑。

門外不遠處,仙靈子冷峻憂慮的麵容一閃而過。

阿離似有所感,目光朝外瞥去,道:“你師父會放你走?”江留醉苦惱地道:“少不得編派情由,溜也要溜走。”想到若是不去,讓花非花苦候,又負了酈遜之所托,總不像樣。他隱隱感覺師父多少知道他的事,卻終不說破,想來默認他的所為。

阿離歎道:“世間事,身不由己者,不知凡幾!”說著,一人一杆,慢慢消失在江留醉的視線中。

江留醉低頭,忽然間想到酈伊傑枯峻的麵容,清亮而憂傷的眼神,和柴青山的深摯情誼。兩位長輩此刻於杭州可安好?撫摩棉衣溫軟的質地,他隻覺在這仙靈穀外,有了越來越多的牽掛。

初三。巳時。陰。

江留醉在靈山腳下朝霞坡滿懷希望地等待。

前夜想與師父辭行,仙靈子突然閉關,給了他開溜的良機。阿離到穀口相送,唯一的囑咐是,若見到靈山人,絕不說出任何與救他有關的事。江留醉應了下來,卻想,如有機會當去找到那個敲棋,問清楚他為什麽要下手毒害阿離。

時辰已到,江留醉等得心焦。蒼黑的山,絳紫的石,枯枝雜亂如槍戈直立,極目望去總不見人。正口幹舌燥,遠處浮現一點紅星,似蝴蝶翻飛,飄曳在陰灰色的山間,近了,燒出一團紅雲,照亮他的眼。

花非花星眸如水,洗淨他所有煩躁,江留醉不由微笑,迎上去道:“你來了。”兩日不見仿佛重生,那漫長的思念忽然得解,他反不知說什麽好。

花非花張望四周道:“胭脂呢?”江留醉這才想起還有一人,四下一看,道:“許是耽擱了。”兩人相視無言,一時都不說話,任晨風拂過含笑的麵龐。

這一刻天地間唯有他與她。

對此行靈山,他忽然有了絕大的信心,有她相伴,所有迷茫都拋諸身後。江留醉靜靜地看她,無情的山水驀地有了生氣。花非花時不時瞥來一眼,眉眼中脈脈溫柔,一點點如鮮花盛開在他心間。

獨處的甜蜜僅一刻而已。胭脂一襲淡粉雲衫,嬌俏可人地現身,江留醉直到她站至跟前才發覺,慌不迭招呼。胭脂拉起花非花的手寒暄,親熱得仿佛姐妹。江留醉瞧她倆軟語溫言,笑聲像山花遍野開放,便覺這朝霞坡下春意濃濃,竟忘了此去要麵對的是殺手之王。

胭脂一路引兩人上山。江留醉忍不住道:“這山裏不太平,前兩天我遇到失魂宮的人,打過兩架。”胭脂“哦”了一聲,十分詫異:“你那回竟上山了?”江留醉自知失言,笑道:“我來探路。”想起一事,忙道:“他們似乎不認得你。”

胭脂冷笑道:“平素又不來往,他們知道什麽。”頓了頓嗔怪道:“你太莽撞,跟你說莫要單獨闖來,偏又不聽。”斜睨了江留醉一眼,嘴角卻是微笑。

花非花離他們隔了幾步路,吊在後麵慢吞吞走著。江留醉停下等她,又伸長脖子對胭脂道:“今日能見著失魂麽?”胭脂搖頭:“這可難說得緊。靈山有句俗話,叫‘三魂藏,三魂現,靈山三魂不可見’,想見他們總要機緣巧合。”花非花道:“不如先去見令兄?”

胭脂駐足,問江留醉:“你說呢?”江留醉道:“暗器的事是要向他請教,先見他是個好主意。”他心裏略略有些擔心,失魂何等人物,萬一進了失魂宮出不來,斷魂那裏就無法打探,總是先去安全之地為好。

胭脂遂帶兩人橫穿山腰往斷魂峰去。江留醉帶了碩大的一個包裹,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什麽,其間胭脂好奇,要他打開來看,江留醉神秘地道:“晚上便知道了。”胭脂沒有堅持。花非花側了頭似笑非笑,也不插話。

行了一陣,江留醉腳下吃痛,發現山石越見其峭,幾已無路。原以為失魂峰可算難行,險峰怪崖,歧路羊腸。誰料這斷魂的居處益發逼仄詭異,雲霧宛如有生氣悄然跟近,待發覺時已陷身蒼莽雲海,手一伸皆是濛濛水氣,難見丈外景物。

一不留神,聽見腳下碎石跌響,悚然停步細辨,原來身在一道狹壟之上。

胭脂笑道:“靈山人都說,斷魂峰的天氣要看斷魂臉色。”江留醉道:“莫非他能製雲造霧?”胭脂聳肩:“這可難說。”朝壟下躬身探看了看,“我哥哥的脾氣,連我也猜不透。雖說我是他妹子,但他究竟有多少能耐,這世上無人盡知。”

江留醉道:“聽說此峰上有若幹陣法,一會兒遇上了,胭脂你可識得?”胭脂歎氣:“他沒傳授我堪輿機關之術,不過去他家裏的路徑我還熟悉。你們跟我走罷。”回首朝花非花看去,見她若有所思,便道,“姐姐跟緊了,這一路不比尋常,稍不在意,粉身碎骨也未可知。”

花非花點頭,神情閑淡,胭脂注目她腳下,猶似絲纏腳底,穩如磐石。江留醉伸出手去,對花非花道:“抓緊!”花非花一怔,又看胭脂,遲疑了一下方才抬手。

胭脂急忙回頭,等江留醉從後將手伸來,聽見他道:“串成一串糖葫蘆,誰也丟不了。”這才微笑著,任由他牽住柔荑,心神搖曳。

迷霧中的路徑看去都相似,江留醉駭然地邊走邊想,若不是有胭脂引路,隻怕繞來繞去,都在一條路上打轉。走在最後的花非花神情凝重,一雙妙目牢牢盯著前路,仿佛想透過那重重雲霧,看清前路究竟。

約莫走了小半時辰,江留醉手上一滑,胭脂被什麽東西絆住,往前跌去。江留醉急忙俯身去扶,摸了半天竟無她蹤影。一下驚出冷汗,招呼了花非花來找,兩人往前後各走了十數步,均不見人。

濃霧一下消散——

斷魂峰的景致清晰地呈現眼前。蒼山黑土,巨石林立,一種說不出的幽冷,從石縫泥隙彌漫開來,甚至冒出絲絲青氣。江留醉張望四方,除了他與花非花再沒別人,胭脂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徹底消失了。

花非花沉吟不語,江留醉明白她心中懷疑,忍不住道:“莫非斷魂想困住我們?”花非花氣悶,見他等著回話,便道:“胭脂的確用心良苦。”江留醉情知他開口幫胭脂,必招她不快,還是說道:“斷魂性情古怪,不見外人,許是他召胭脂獨自見他,你莫要胡思亂想。”

花非花抬頭,雙眸定定看住了他,“我怎地胡思亂想了?”江留醉道:“你……你分明想說,是胭脂故意引我們來。”花非花道:“我沒說,不過誇她罷了。”江留醉笑道:“可我聽你心裏說了。”花非花道:“奇了,我心裏想什麽,你偏又知道?”轉過臉去隱約微笑,目光終難再有惱意。

江留醉笑道:“我們先瞧瞧有沒有陷入陣中,倘若萬事大吉,再找她不遲。”

兩人左右分開,各自察看一個方向。江留醉心中矛盾,那日在失魂峰遇到的殺手說斷魂並無妹子,到底,到底他有沒有錯信胭脂?這個酈遜之無意救回來的柔弱女子。

忽聽“哎呀”一聲,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他怕花非花有事,急忙衝去,卻見石後站起一人,正是兩日前碰到過的雪鳳凰。花非花聽到聲響,趕了過來。

江留醉見雪鳳凰正在揉腳,想是不小心磕了,道:“傷著了沒?你不是跟著謝紅劍麽?”雪鳳凰倚在一塊大石上沒好氣地道:“她行蹤詭異,非我跟不上。可這該死的什麽斷魂峰,破石頭太多了!”花非花問:“那她現在何處?”

雪鳳凰聳肩道:“丟了。”

“啊?”

雪鳳凰道:“她忽地不見,像鬼升天,我如何跟得上?”江留醉想及阿離的話,愣了愣神,道:“這山裏擺了陣法。”雪鳳凰點頭,“說得不錯,這陣法古怪得很,看似九宮八卦,誰知另有玄機。”

花非花道:“先去她失蹤之處再說。”江留醉思及胭脂,又道:“說不定胭脂陷在陣中,我們得去救她。”花非花忍不住道:“胭脂是此間半個地主,誰困得住她?”雪鳳凰瞪他一眼,“替人瞎操心,該說的不說。”望向花非花直笑。

江留醉道:“也是,我又多嘴了。”花非花不說話,側過臉去,不知想些什麽。

三人行到謝紅劍失蹤的地方,左右走了十餘步,沒看出什麽名堂。直到花非花突然失聲叫了一記,江留醉和雪鳳凰趕到她身邊,見她兩手一攤,又好氣又好笑地道:“我們陷入陣裏了!”

兩人一驚,朝四周看了看,景物未變,不知她何出此言。花非花道:“你們抬頭看天。”向上一望,天上倏地風起雲湧,忽黃忽紫,雲色妖異不似人間所有。雪鳳凰見多識廣,變色道:“該死!”

花非花浮起微笑:“靈山斷魂,理該如此。”用手挽起風吹亂的鬢發,仿佛正要洗手做羹湯,而非麵對充滿殺機的混沌大陣。江留醉謹慎地道:“我們先別動,看清方位再說。”

雪鳳凰掐指一算:“今日甲辰,應取陽遁二局方位。”花非花點頭:“此刻己巳時,那便是甲子旬了。死門所臨之宮為七,正西方!”江留醉又驚又喜:“生門在正東方。”搶先闖將過去,忽然地動山搖,數株合抱粗的大樹拔地而起,直撲過來。他見不妙,運足內力拍出,大樹的來勢竟未減弱,隻能縱身躍起避其鋒芒。

眼見眾樹飛過江留醉,到了兩女麵前,雪鳳凰揚手飛出一條長絹,絞成一捆,手腕一抖,丟爆竹似地丟出。煙消灰散後,江留醉灰頭土臉地笑道:“原以為能做個急先鋒。”雪鳳凰道:“你怎比我還冒失?”花非花替他揀出發絲上的草泥,道:“還沒算完呢。偏偏己巳時天芮直符所臨之宮為三,震三宮成了死門!”

“啊?這不是無路可通?”江留醉無奈聳肩,對奇門遁甲又頭疼,不得不聽兩人指揮。偷偷看花非花一眼,她什麽都會,相比之下更添氣餒。花非花留意他表情變化,和婉地道:“等上一陣就好。下一個時辰死門為四、八兩宮,西南方是出路。至於其他玄機,唯有靜觀其變。”

雪鳳凰凝神道:“太一下行九宮……自坎宮始,返離宮……陽生於子,陰生於午,自北而南,自東而西,循行九六七八之數……”花非花被她一提醒,忽然想通,與雪鳳凰同時喜道:“是九宮太玄!”

江留醉記起厲孤鶴所說“玄生陰陽二氣,又以三起三生,三三為九,遇九則變”之說,豁然開朗,再看腳下方位已一目了然。花非花自顧自仍道:“一與六共宗,二與七共明,三與八成友,四與九同道,五與五相守……是這裏了。”直直踏出三步,又斜刺裏走了三步,再橫著跨了三步。

她就突然像掉入陷阱不見了。雪鳳凰笑嘻嘻拍手:“果然是了。”推了推江留醉道:“你明白了麽?”江留醉點頭,花非花那些言語分明就是說給他聽的。雪鳳凰依樣走了九步,也消失了。

江留醉吸了口氣,卻不按兩人的走法,辨明自己的方位,依舊按三起三生的道理走去。果然,最後一步踏下,眼前換作另一幅光景,花非花和雪鳳凰正笑著坐在一塊大石上,翹首等他到來。

江留醉道:“我們出陣了?”花非花搖頭:“不過是躲在安全地方,正巧我也餓了,吃些東西再走。”江留醉在她身旁找了地方坐定。

雪鳳凰取出幹糧,眉頭皺得跟蚯蚓似的,頗不痛快。江留醉以為她因身陷陣中之故,方想安慰,卻聽她盯著那餅長歎兩聲道:“為什麽不是一塊肉?”他撲哧笑出聲,覺得有這麽個人在,心情想不好也難。雪鳳凰毫無羞澀之意,道:“有什麽可笑,這玩意充饑救命則可,卻味同嚼蠟。啊,說起來,我有好幾日沒吃過炒菜!”

花非花正想借機逗趣,便道:“不如我說幾道菜讓姐姐解饞?姐姐一麵吃餅,一麵想我說的那些滋味,就咽得下了。”江留醉道:“你會做菜?”雪鳳凰大喜:“好極,你既會煎藥,做菜一定也不差。”江留醉暗道:“這可差得遠。”

花非花想了想道:“先說一道金齏玉膾!”雪鳳凰點頭:“嗯,這個好,魚香鮮美,色澤和潤!”江留醉聞言道:“聽不出是什麽菜,居然有魚?”花非花道:“這菜用的是鱸魚和香柔花。”

江留醉道:“鱸魚?蓴鱸之思,說的就是鱸魚。”蓴鱸之思的典故,說的是西晉張翰見秋風起而思及故鄉佳肴,花非花望他一眼,他想是還惦記仙靈穀中的老老小小罷。

雪鳳凰得意道:“說到鱸魚,我記得一首詩說:西風吹上四鰓鱸……”突然卡住,花非花替她接道:“雪鬆酥膩千絲縷。”雪鳳凰道:“不錯,鱸魚鮮嫩,湯色純白,很是好看。”

花非花道:“我說的這道菜,成菜後卻是色澤金黃。須八九月霜降,捕三尺以下的鱸魚作幹膾,再用新鮮牛肉和美酒浸製一日成漬,把幹膾泡入漬中,布裹瀝水,末了,拌上香柔花葉便大功告成。”

雪鳳凰聽了饞液頓生,歎道:“此菜清宜爽口,更難得葉色金黃,望之奪目。”花非花笑道:“這道鱸魚也算不得極品,比鱸魚更鮮美的尚有鰣魚。想當年嚴光拒絕光武帝入仕,就說難舍垂釣富春江,他舍不得的就是這魚中珍品——鰣魚。”

雪鳳凰拍手道:“我來兩浙一帶最愛嚐鰣魚,快跟我說這一道菜。”

江留醉看著她啼笑皆非,見她早放下手裏的燒餅,忘了要聽菜下咽,示意花非花。花非花笑吟吟地舉起雪鳳凰的燒餅,雪鳳凰明白她的意思,馬上咬了一口,口中津液滿溢,的確容易下咽。她歎了一句,“可惜我師父不在,不然由他來燒這道菜……”突然聲音弱下去,勉強笑道:“好妹子,快說來讓我解饞。”

花非花方道:“清蒸鰣魚,要去腸卻不可去鱗,拭去血水置於蒸器,以花椒、砂仁、醬搗碎,與水、酒、蔥拌勻,蒸熟後去鱗可食。入口一品,魚香順滑,直鑽腑髒。”見雪鳳凰幹巴巴望著,仍不過癮,續道:“芽薑紫醋炙銀魚,雪碗擎來二尺餘,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味勝鱸魚——說得便是鰣魚之味。鰣魚性猛,有水中混江龍之稱,卻出水即死,故而珍貴異常。”

雪鳳凰遙想道:“倘若你我出了這陣,尋到江水處垂釣,到時嚐那銀鱗細骨,不知多好。”江留醉一直插不上嘴,此時方道:“穀雨節氣,桃花開時鰣魚最鮮,豈不聞‘四月時魚躍浪花’?此時怕是沒有。”

雪鳳凰瞪他一眼,叫道:“俗物,你容我空想想也不成?”江留醉哭笑不得,花非花抿了嘴,想笑又忍了。江留醉連忙岔開話題,“是我錯。我有一事始終不明。那日遜之讓你記口供,雪姑娘推說不識字……”

雪鳳凰瞪眼道:“騙騙那小子的,姑娘我五歲讀四書,怎會不識字?連那等小事也要我做,哼!”被他一說,沒了興致,轉頭問花非花道:“老是吃魚……有野味沒?”花非花道:“有道雪天牛尾狸,可曾品過?”

雪鳳凰問:“牛尾狸是何物?”江留醉笑道:“它似乎也是雪天才出來,和你是本家。”雪鳳凰瞪他一眼,花非花聞言笑道:“牛尾狸便是玉麵狸,產於徽州,冬日體肥肉壯,最為鮮美。”雪鳳凰神往道:“少不得要好好嚐嚐。”言罷又吞了口燒餅。

花非花道:“去皮去腸,以清酒洗盡,入椒、蔥、茴香於腹,縫合好了蒸熟。除去佐料,悶一夜即成。出時肉香四散,妙不可言。最宜於雪天爐畔,切片酌酒,其樂融融,況味無窮。”雪鳳凰聽得唇齒飄香,拍手道:“妙極!這靈山不知有什麽野味,打一隻來依法炮製如何?”

江留醉笑道:“你的主意雖好,也得出陣了再說。”雪鳳凰不以為然:“說不定那些野味會自投羅網,一同陷在陣裏,豈不美哉?”江留醉見她比自己還樂天百倍,沒有話說,吃完手上的幹糧,打點起精神。

花非花和雪鳳凰繼續你一言我一語,聊得口齒添香,心境悠閑,再大的煩惱都視而不見。

江留醉趁兩人閑磕,極力回想以前學過的奇門遁甲以及太玄步的奧妙。這等費心力的東西,他往往學過就算,非到了重要關頭,才肯耐心盤算清楚。那日在柴青山家中,因靈縈鑒的太玄步正是克製自己的武功,學起來格外用心。不像他二弟南無情,天資聰穎,對易學術數一學便通;也不像三弟公孫飄劍,最精通逃命的功夫,熟悉五行八卦;更不像四弟子瀟湘,啃書為頭等大事,頭腦裏懂得的陣法隻怕不少於斷魂。

四兄弟同樣學過這些玩意,卻唯有他學了一本糊塗賬。

他瞥了一眼花非花,先前和胭脂在一起時,見她眉間若有所思,此刻卻一派率真地和雪鳳凰談得投機。強敵在伺,她並不放在心上,又或者是不想讓他緊張?斷魂峰讓人頭疼的繁難陣式,對她和身為名盜的雪鳳凰而言都非難事。唯他這個男子漢卻在兩人麵前赧顏。

真的,他用什麽去保護她?應該由他來保護她的,不是麽?

江留醉正在出神,忽聞泠泠風起,如人嗚鳴。其音先是宮音,極長極下極濁,仿佛一啞了嗓子的老漢低沉地哼鳴。複又轉為徵音,其聲次短次高次清,如一紮了羊角小辮的女兒歡蹦亂跳,叫嚷而來。再又轉為商音,其聲次長次下次濁,似一老嫗念經,顫巍巍敲擊木魚,任檀香順著廟宇梁柱盤旋。然後變為羽音,其聲極短極高極清,但見一盛裝女子滿綴珠光,豔陽下疾劍刺來;最後角音響起,其聲在長短高下之間,如一群壯年纖夫吆喝,環山激**,響徹耳際。

五音彼漲彼消時起時落,江留醉三人隻覺腦中被人塞入無數物件,重如鉛墜,胸口煩懣欲吐。花非花急忙盤膝坐下,凝神靜慮,待稍一安定心神,叫道:“中五十土為宮,南四九金為商,西三八木為角,北二七火為徵,東六一水為羽。”雪鳳凰捏訣安神,聞言自語道:“左旋右旋皆可相生,好!”揚手招呼江留醉:“中宮不變,隔八而行。”兩人在陣中繞行,消弱五音之聲無孔不入的攻擊勢頭。

花非花在此時想到破解之法。唇齒輕扣,喉舌出聲,喃喃念出十數音來,仿佛老僧說法,聲音輕微低沉,卻依舊如穿金利箭破空而去,將密不透風的陣法刺出一道空隙。

江留醉仔細聽她所吐的字音,乃是“曉諭”、“清心”、“見疑”、“來日”、“明微”幾字,憶及五行之說恍然而悟。原來喉音為土,齒音為金,牙音為木,舌音為火,唇音為水。花非花所念的十字分屬這五音,對照陣中五音發出的時刻方位,以五行相克對應念出,音雖微,卻能克敵生效。她念了數遍,江留醉和雪鳳凰大感頭腦清明,心頭煩躁抽絲般慢慢消減。

雪鳳凰挪到花非花身邊,商詢道:“依你之見,陣後可是斷魂?”花非花搖頭:“如是他,我便原地不動,走也不走了。”江留醉笑道:“你每一提到靈山三魂總過於敬畏,不似平素待人。”花非花歎道:“我所學機關之術隻有斷魂十分之一,溪流豈敢妄測江海?明知鬥他不過還要去鬥,是為不智。如有機會接近他,利用我所長克製他所短,才可製勝。”

雪鳳凰籲了口氣:“既不是斷魂,就好辦許多。你說陣裏如再布陣,又會怎樣?”

花非花沉思:“我隻知正反五行可相顛倒,如陣內套陣移為所用……”她眼睛一亮,“或可破陣?”雪鳳凰道:“不但如此,我想借此牽製設陣之人。”忽然長身而起,雙手拍擊,將麵前巨石一一震碎,飛屑漫天。花非花遂即跟上,移石換位,穿梭不停。江留醉看了幾眼已然明白,幫著雪鳳凰開山裂石。

雪鳳凰於乾、震、坎、艮、坤、巽、離、兌八宮各自的遊魂位——晉、大過、明夷、中孚、需、頤、訟、小過八處各布下埋伏,此八處是陰陽交會激**、相爭相合之地,最為凶險。她忙活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在江留醉、花非花的協助下大功告成,當下得意非常:“他既是九宮斷魂,我就來個八宮遊魂,就算斷魂親來,也得頭疼一疼!”

三人又候了良久,直至挨到時辰,轉到生門,輕鬆出陣。

陣外陽光明媚,已到中午時分。

“既已出陣,我該回京城找酈遜之了。你們兩位保重。”雪鳳凰言畢,拉起花非花的手,把她帶過一邊,輕聲道,“那小子傻得很,你一路多加小心。”又大聲道,“等他日有閑,我一定要妹妹親手做一桌美味,嚐個痛快!”花非花點頭,覺她快言快語,比跟胭脂相處愉快許多。

山石盡處,藏於暗處的謝紅劍眼看雪鳳凰遠走,問道:“為何不多費些功夫,擒住他們?”她身邊那人赫然便是胭脂。

她雙手互握,似乎指尖仍有江留醉的體溫,心裏略略**起一絲溫柔,眯起眼淡笑道:“想是我低估了她們。”忽然看了謝紅劍一眼,笑容模糊在午後的陽光裏,人倏地隱去,像影子般消散。

謝紅劍訝然奔出兩步,發覺左近都不見人,臉色大變。再細看四周,山石排列有致,想是陷入了陣中,不曾料胭脂會驟然發難,她嬌笑道:“妹子,話說得好好的,怎麽丟下了老姐姐?”胭脂的語聲從風中傳來:“你居心叵測,我道行淺,怕吃不消。”謝紅劍道:“妹子開什麽玩笑,姐姐我不過想借你之力探訪靈山三魂。”

“是麽?焉知我不是引狼入室?”胭脂說完,手上機關發動,謝紅劍四周亂石轟然起舞,越旋越快,劈裏啪啦往她身上打去。謝紅劍恨聲道:“小妮子你瘋了?還不快住手!”

“我沒瘋。”胭脂鎮定冷笑,“你來靈山想做什麽,我清清楚楚。失魂不是你能殺得了的,我也不會帶你去見他。”謝紅劍騰挪跳躍,躲開山石襲擊,揚聲道:“你再這樣,我可不客氣了!”

“轟”的一聲兩塊巨石相撞,發出震天聲響,竟當空炸開。謝紅劍臉色發白,情知她在石中暗藏炸藥,更對胭脂添了小心。胭脂柔柔的語音漫不經心傳來:“我想見識一下天宮主究竟有何本事,夠不夠在靈山說話!”

謝紅劍斂了怒氣,臉上膚色逐漸變得晶瑩透明,如一塊磨得極薄的玉,隱約可見皮下微細的血脈。她腳下方寸之地,砂石飛旋激**,似乎受到極大外力,盤桓在她身邊越聚越多。胭脂冷哼一聲,引發機關,將四、五塊巨石擋在麵前,同時側身透過石間縫隙看進陣中,暗中忖道,即便你能像花非花她們走出陣去,想讓我看你臉色,難如登天。

謝紅劍不緊不慢兀自運功聚集內力,直至周身砂石聚成蜂巢狀,眼看就要將她裹在裏麵。胭脂大為訝異,不明她想幹什麽,隻覺如是要以石破石兩相碰撞的話,這些小石子斷不能打破巨石。看來謝紅劍並不精通五行之道,胭脂不由大為放心。

謝紅劍兩手擺動如曉風拂柳,砂石便有了靈性,一隊隊陳列整齊,宛如花之五瓣,盛開在她四周。胭脂登時驚呆,眼見那五列砂石獵狗般沿著陣法中極細的罅隙,穿過重重阻礙,往外圍探去,其中一列正向她飛馳而來。

胭脂見勢不妙,雙掌一推,奔至跟前的砂石頹然四散,她剛鬆了口氣,卻感到小腹一緊,竟有股強大的力量,把她往陣中謝紅劍所在處拖去。

謝紅劍在陣中怡然自得,等待胭脂大駕光臨。這一手天宮獨傳的“日月縹緲”功法,全天宮僅她與妹妹謝盈紫煉成。“日月縹緲”既可散出內力循跡而出,尋人於丈外;又可在方圓數丈造成一氣場,借內力旋轉回吸,將敵人引至跟前。一吸一吐,一放一收,一散一納,如日月星辰鬥轉,乾坤盡在指掌間控製。唯其如此,她才放心離開京城,把龍佑帝的安全交付給年輕的妹子。

胭脂未料到藏身地竟會被尋出,詫異之下疾走數步,眼看就要與謝紅劍照麵,腳下生力,仗著一塊石頭遮擋,硬生生脫開謝紅劍的吸力,往旁邊一角避了開去。穿進一個天然石洞匿好,她方才傳聲道:“這回算我認輸,天宮主還想合作麽?”

謝紅劍聞言兩手一劃,停了運功。砂石當即全數落地,恢複了不起眼的麵貌。她似乎看穿胭脂所在,說道:“好說,斷魂的妹子果然不凡,倘若能聯手對敵……”說到此處,換上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胭脂的身影無聲息地顯現。謝紅劍冷哼一聲,在別人的地頭自然退一步海闊天空,然則,作為睥睨天下的天宮主,適才胭脂的戲弄仍讓她麵上訕然,當即冷笑:“如果你再敢騙我,就是放火燒了靈山,我也絕不放過你。”

胭脂咯咯笑道:“天宮主好大氣派,我想,你要的,不僅是天宮這彈丸之地!請——”

謝紅劍和胭脂走出陣去,花非花在遠處如有所感,朝陣內望去。江留醉以為她心有餘悸,便道:“好在出了陣,你也累了,不如歇上一歇?”

花非花點頭。陪雪鳳凰布陣,著實辛苦了一場,之後不知會遇到什麽情況,還是先積蓄體力為上。兩人分坐石頭兩邊,中間那距離,很短,又很長。默了很久,突然同時開口說道:“我……”花非花停住,江留醉問:“想說什麽?”花非花道:“不如上路,避開這裏。”

於是,兩人又行進在這凶山惡石之間。

沒有胭脂帶路,斷魂的居處成了尋不到的寶藏,兩人一走就是三個時辰,幾乎要把整座山峰走遍,依然看不出哪裏是胭脂所謂的溶洞入口。更要命的是景物看來都一致,每每江留醉以為回到原地,幸好花非花在路過的石上都劃了記號。

天色漸漸暗下。江留醉無奈,認輸道:“不管能不能找到斷魂,是時候打尖過夜,你看如何?”花非花看了看天色,皺眉道:“山間濕氣太重,此刻回去還來得及。”江留醉搖頭,神秘地道:“我有法子。”

他打開包裹,取出兩張極大的厚布,又折了數根粗壯的枝子,幾下搭起兩個帳篷。他轉眼間弄得似模似樣,花非花笑坐一旁,托腮凝看。江留醉一時充滿溫馨,揚聲笑問:“這府第你可滿意?”

花非花這才明白他藏於包裹中的竟是夜宿的裝備,莞爾一笑。江留醉樂嗬嗬地去拾柴,忙前忙後,花非花難得清閑,斜靠在山坡上看著。

火光如蛇起舞,兩人眼前一下變得燦爛熱鬧,幽幽山地不再寂寥空漠。江留醉安靜地坐在她身邊烤火,這方寸之地成了世間最寫意的地方。花非花凝視火焰,起起伏伏,怔怔地發呆,火光映得臉紅如醉,兩眼迷離。江留醉轉頭看去,竟也癡了。

花非花隨口問起他怎麽學會搭帳篷,就此扯開。江留醉談興甚濃,從六歲上說起,滔滔不絕,花非花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

篝火的劈啪聲漸弱,暖暖的光時漲時消,焰心安詳卷起,又舒展。夜已深。兩人都無睡意。說著說著,話題一時盡了,沉默如夜色包圍,靜謐中卻不覺寂寞寒冷。一陣風來,吹得篝火飄搖,帳篷畢畢剝剝作響。他忽然警醒,添了幾根樹枝,問:“冷不冷?”

風聲中這句話如歌吟,聽起來伴著踏踏的樂聲。

花非花搖頭,江留醉從包裹裏取出一件披風,替她蓋上。花非花笑道:“我知冷暖。”心頭一顫。江留醉忽然問:“如果你不是出身花家,還會想學醫麽?”

“會。生為醫者,經曆最多就是生死,有什麽勘不破想不透的,都該了悟。”花非花低頭,“我輩俗人,怕的便是生死,能看透徹這一點,活得也有滋味些。”

“人皆畏死,又何嚐會怕生?”江留醉奇道。他是樂天派,每覺活著有說不出的暢快,哪裏舍得去死。

花非花眼中忽然有難以捉摸的憂傷,迅速撇了頭去撥弄篝火,道:“其實生難死易。譬如醫人。有人在手中自死轉生,由病而康,醫者如上蒼,竟可活物賦生,這種喜悅欣慰自不必多言。可也有無力回天時,眼看如花紅顏、慷慨壯年轉瞬黃泉,那一番悔恨痛惜,恨不能以身相替……”她的話突然說不下去。

江留醉想到她瘋癲的繼父,心情本來一黯,但見她神情肅然,所言如歌行板,隨唇間麗音起伏,已明白她心底所想。

“非花,我……”他有一腔的話就要吐露,花非花縮了縮脖子,忽道:“夜涼如水,說得不假。早些安置,明日就能找到胭脂了。”轉身返進自己的帳中,不再有談笑的意思。

這一步竟走不過去。

他走得近了,她反想推開,而那若即若離最是他無法忍受。江留醉眼睜睜地瞧著花非花沒進帳篷裏,像一朵轉瞬即逝的雲。花開花謝自有時,他的心情一下轉淡,低頭想,人心是最難解的謎,走近一個人竟比什麽功夫都難練。

江留醉搖搖頭,他無法求解,他連自己也看不透,更不用說看破他人。迷迷糊糊活了十八年,或許,這是他快樂的原因。

花非花在帳篷中睜大眼,望向黑漆漆的布幔,她躲的實是自己的心。花非花壓下滿心矛盾,把頭埋入深深黑夜中。

而胭脂手持半截紫色的迷香,正悄然於暗處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