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凝視江留醉,他顯是不開心,在廊上癡癡愣愣站了半晌,眉宇間心事盤桓。奇怪,她歪頭想,為何他緊張的樣子會讓她難受?她的心跟他眉頭一齊揪起,仿佛一根絲從中穿過。又是為了花非花,胭脂不無嫉妒地抿了抿嘴,咽下一口不甘。

伸手捋了捋耳邊的秀發,顧盼生姿,隻是沒人欣賞。胭脂默默地想,一路走來,他不是沒對她留意,卻輕如點水呼地便過去了,在他心上竟是沒留下什麽。她寧願一直傷著病著,也要他疼,要他來關心。

看得出來,他恨不能馬上衝出去尋人。她冷冷一笑,轉身離開,任由他去急去煩罷。可心下到底不忍,轉了一圈回來,手裏多了封信,遞給他道:“花姐姐留了信。”

江留醉幾乎要跳起來歡呼,顧不上問,忙拆開一看。花非花並未說去了何處,隻約他正月初三巳時在靈山腳下朝霞坡再會。他掩信沉吟,心下安慰許多,她畢竟不是不告而別。

胭脂探頭看了一眼信文,淡淡地道:“既到了杭州,花姐姐想是回家過年去了。說起來,我也要先回斷魂宮一趟,江大哥,你是否要在除夕前趕回仙靈穀?”

江留醉一想,是啊,花非花一定往花家去了,怎麽沒想到呢?他暗暗笑自己胡思亂想,頓時大感踏實,搔頭道:“要是趕不回去,那三個家夥非要把我劈成兩半。也罷,幹脆我也在那時尋你,一同去見你哥哥,再訪失魂宮如何?”

胭脂點頭,“如此甚好。明日就二十九了,得早些趕路才是。”江留醉歎道:“可惜非花不和我們同行……”胭脂聞言便道:“今夜出發已然遲了,花家既離得近,不若我們一起去拜會伯父伯母,給花姐姐拜年敬個禮數。明早再走也不晚。”

江留醉自然求之不得,馬上應了,剛想回去收拾包袱,卻聽家丁傳話,說是酈伊傑想見他,隻能請胭脂稍等片刻。

酈伊傑回府後始終翹首盼著江留醉,有許多話想與這少年講,關於柴家、關於酈家,關於那些揮之不去、刻骨銘心的過往。他獨坐在專為柴青鳳備的臥房裏,出神地凝視她的妝台。那時她搬來杭州住,卻鮮少住在酈家,這屋子始終是冷清孤零的,像他此時的心境。

台上有一麵玉匣團花鏡,是隋時古物。他特意搜尋了給她,為的隻是鏡背上四句銘文:“玉匣聊開鏡,輕灰拂去塵,光如一片水,影照兩邊人。”她攬鏡自照時不僅可照見她,還能照出在外征戰的他的身影。

奈何!如今這古鏡,所照的兩邊已是陰陽相隔,是這鏡文不祥,還是他不祥?

酈伊傑苦笑,他又在歸咎於冥冥中事,自青鳳去後,他越來越不敢麵對日益無力的自己。曾經讓他束手縛腳的命批,如今更如利劍高懸,提醒他克子的另一層宿命。

或許他從開始便錯了,沒有所謂亡神、所謂不祥,有的隻是他不敢承擔命運的懦弱。在青鳳去後,他更應該給予兒子父愛的溫暖,聯手去抵抗哪怕是地裂天崩的厄運。

家丁來報,說是江留醉已回,酈伊傑整好物品趕到客廳,著人請江留醉過來相見。這少年要回家了,他不覺記起午後被這少年攙扶時所說過的話。回家探親去吧。

回家。家園何處?酈伊傑幾乎不願去想,他人闔合家團聚的日子,於他仍是單身隻影。當年一步走錯,這是他應得的報應。

江留醉來不及細述在柴家的經曆,隻惦記著去見花非花,於是見了酈伊傑的麵便道:“義父,趁著今日辰光尚早,我想和胭脂去花非花家中拜訪,明日一早也要向您辭行,回雁**山過年去了。”

酈伊傑想,這一刻終究還是來了。他說要一個人孤零零去守墓,心下到底是淒涼的,能有個伴會添莫大的安慰。可子侄家將,即便至親能靠得了誰?各有各的路要走。他壓下渴望,沒有說出讓江留醉留下的話來——既然慷慨地說過要他走,留又能留得住嗎?

江留醉說完辭行的話,就等酈伊傑回應兩句便可去花家,然,那兩句該有的臨別之言遲遲聽不到。他不由凝視老人孤瘦的麵容,比在京城時更清減了三分。酈伊傑穿的是便服,江留醉看著那略顯單薄的雙肩,竟要擔天下之重,那心頭的壓力與孤單,不是他所能體會。

“早去早回。”酈伊傑說了這麽一句,江留醉愣了愣。酈伊傑自知失言,苦笑道:“你安全送我到此,自有家要回,我不便多留。但你需知酈家也是你的家,常回來探我這老頭子可好?”

江留醉忙翻身拜道:“義父言重。年後留醉必親來請安。這幾日請義父勿以前事為念,調養身體安心過年。”說到此處,他暗自歎氣,竟隻能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話。

酈伊傑忽然想到一事,道:“你在柴家用膳了沒有?廚房裏做了些小點,你吃過再去。”江留醉這才發覺肚餓,感激地道:“我這就去吃,義父歇著吧。”於是疾步走出廳去,眼裏有不爭氣的潮濕。

到了廚房,他何嚐有心思細嚼慢咽,便隨手抓了塊餅,吞下一碗七寶薑粥暖身,就去找胭脂。

出了酈府別苑,江留醉手中捏著寬焦薄脆餅,走兩步啃一口,沿著巷子慢慢走著。脆餅酥甜脆美,但他渾然不覺,嘴裏輕微的喀嚓聲猶如一腔待咀嚼的心事,碎成一團。是因酈伊傑離別那幾句話而傷懷,還是念及身世生出無依之感?,他也說不清。這蒼茫天地間,何處是安身立命之所?好在他仍有家,有三個翹首盼他歸來的兄弟,這是他心頭最溫暖的依靠。

胭脂攜了拜儀,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想和他說話解悶兒,怎奈他的嘴好似完全被食物堵住,空不出來。她微微惱了,越走越慢,心情如那漸黑漸涼的夜,很不痛快。

花家位於杭州城東勇定門邊的慶樂巷,離酈府隔得了不遠,兩人戌時到達,巷子裏燈火耀眼。站在那高門大戶外,聞到濃重的藥香味,江留醉一笑,想起花非花為自己調製的湯藥,心中倍覺溫暖。

“原來是找三小姐,兩位稍坐。”花家門房的話證實了花非花的身份,確是花家子弟。江留醉與胭脂對看一眼,她果然是回了花家,便安心在堂中候著。

江留醉的心更定了,兀自搖頭自嘲,先前居然在蒙麵人一事上懷疑花非花。明明該最信任她才是,怎可三番四次有他念?!或許,他不過是想更近她一步。

正想著,花非花換了身曳地茜裙,親手端了兩杯茶嫋嫋而來。江留醉突然想起李商隱的詩:“茜袖捧瓊姿,皎日丹霞起。”,眼中一時全是她的倩影。

茶香帶著早春新雨的氣息,經茶女纖手采摘,研製成末,密密壓製了,又被她細細碾碎,一麵衝水一麵攪拌,混成一汪欲說還留的心事。他捧著茶,似乎看得見那一杯茶的來龍去脈,看得見隱藏其後千纏萬繞的心緒。

“有勞兩位久候,真是怠慢。”花非花曼聲說道。江留醉瞥了一眼守在一旁的門房,略略不慣她的語氣。胭脂親熱地迎上,接過她手中的茶,笑道:“怎敢勞花姐姐大駕親自點茶?都是江大哥不好,見不到姐姐心急,隻好陪他過來,順道拜見伯父伯母。”

江留醉附和道:“是啊,既然來了你家,須給他們請個安。”

“哦,喝茶。”花非花神情淡淡的。

三人默默坐了喝茶。胭脂對花家的藥鋪很是好奇,一句句地問著,花非花有問必答。江留醉凝神看花非花的一舉一動,才半天不見她已不同,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當然,主人家須有的禮儀是一分不差。唯其如此,江留醉更覺傷心。

茶飲畢,話盡了,胭脂舊話重提,要拜見花非花的雙親。花非花拗不過兩人拳拳盛意,隻得引他們入內。那一瞬間,江留醉感到了花非花有一下極短暫的遲疑,像一個逆呃,稍不留神就過去了。就這麽一下,江留醉直覺那一刻的花非花是矛盾的,她並不願兩人久待。

花非花領了江留醉和胭脂直奔內堂,間中碰到幾個花家子弟,見了她都是不冷不熱的一副麵孔,花非花也僅略一點頭算作招呼,江留醉與胭脂人心下納悶,對視一眼。

從小徑走,轉過幾間大屋,穿入一條幽深的走廊,兩人越走越靜,眼見修竹重重,枯黃地搖曳在一個拱門前。花非花慢下腳步,抬頭望了望,輕聲對兩人道:“到了!”

她站著不動,欲言又止,微一跺腳方往裏走去。他們走進的那個庭院裏稱得上鳥語花香,幾株臘梅幽幽綻放,一陣冷香撲麵而來。江留醉定定神,頓覺精神一爽,見到群花盡處有一婦人正在庭前修剪花草。

花非花走上前去,恭敬地道:“娘,非花帶了兩個朋友來拜見。”花夫人抬起頭,淡淡地道:“你爹睡了,別吵了他。既有遠客到訪,請人家進門喝杯茶。”她話雖客氣,麵上疏冷閑散,看也沒多看他們一眼。江留醉和胭脂不覺微微錯愕,對視茫然。

花非花聽了這一句,繃緊的弦忽地鬆了,眉頭舒展道:“不用了,爹既睡了,我們出去聊。娘也早些歇息。”花夫人聞言“哼”了一聲,喀嚓剪去一枝枯莖。

江留醉與胭脂朝花夫人拜了兩拜,奉上賀儀。花非花帶他們走出時,腳步輕快,與先前判若兩人。她在院外的暖閣讓兩人稍坐,仍去準備茶點。胭脂若有所思,低聲道:“江大哥,你覺不覺得花姐姐今日怪怪的?”江留醉直直望住花非花的背影,等消失了才回了句道:“是嗎嘛?”胭脂淡淡一笑,自言自語,“許是我多心了。”

花非花再回來時,三人言談複常,仿佛重新坐在搖晃的馬車中,聊江湖逸聞武林舊事。胭脂歎了口氣遺憾地道:“可惜不曾拜會花伯伯,他老人家既是彈指生之兄,醫道造詣必定不凡。”

“那卻未必。三叔是花家百年難遇的人才,連家祖都自愧弗如,更莫提家父。”

“花姐姐,今次來得不巧,不曾拜見令尊大人。日後我再來杭州,一定還來探望他老人家。”

花非花盯著她看了一眼,移開目光歎道:“不看也罷。”江留醉和胭脂都是一怔,聽她幽幽地道:“家父有不治之症,平素是不見客的。”胭脂“哦”了一聲,奇道:“難道花家……”花非花道:“花家也非神仙,三叔亦無能為力。此事不必再提。”

江留醉隱隱覺得花家人與花非花之間關係怪異,而她生病的老父可能就是關鍵所在。但聽得她極不願吐露個中詳情,也不想再探詢,便道:“說得也是。你約我們初三在靈山見麵,到時記得來。一等事了,那裏離我家近,還可去我家轉一轉。”

花非花抿嘴一笑,“你還念著玩,隻怕到時被牽進去,脫不了身。”胭脂道:“是啊,靈山三魂一個都不好惹,怎麽說得倒像去靈山串門似的。”江留醉道:“靈山就在我家附近,說起來是串門啊。”三人相顧莞爾,氣氛這才重歸融洽。

“哐啷!”

一聲巨響驚動了三人,江留醉錯愕看去,花非花驚異的臉上有無法掩飾的焦慮。胭脂如被點燃的煙花,倏地向發出聲響的地方掠去,卻聽到花非花一聲輕叱:“慢著——”將身攔在她跟前。

“救命!救命!”

花家內院發出倉皇的叫聲,沙啞低沉,花非花無動於衷地張開雙臂,隻管擋住江留醉與胭脂的去路。

“花姐姐,這是……”

“司空見慣的小事,兩位不必擔心。請略坐一坐,等非花處理完了便好。”她眉間甚至有一絲羞憤,令江留醉不解。

胭脂還待再說,江留醉道:“好,我們在此等你。”

等花非花去了,胭脂道:“如果真是司空見慣,花家看來有什麽不尋常的事發生。”江留醉道:“這是人家的家事,我們……”胭脂道:“你不想知道?”江留醉默然,與花非花有關的事情他一概想知,可是瞥見她眼中揮不去的愁意,他忽然很不忍心。

再多走一步,他怕她會決然去了,就這樣不再回頭。

砰砰幾聲脆響,有什麽東西砸碎了,那個低啞的男聲像野地裏絕望的狼,拚命地呼嘯嘶喊。江留醉和胭脂麵麵相覷,坐立不安,瞧見兩個花家子弟走過來看熱鬧,江留醉終究忍不住,獨自過去攀談道:“我們是非花的朋友,那裏麵到底出什麽事了?”

一個年長的小胡子脫口而出道:“你們不知道她爹是瘋子?”身邊的華服少年連忙一撞那人,“瞎說什麽,花家怎麽會有瘋子。”又朝兩人笑道,“我們開玩笑呢,二叔早年練武成癡落了病,有時發作一下,練功罷了。”

年長的小胡子看見江留醉和胭脂不解的眼神,唾了一口,被那少年拉了走開。臨走,他咕噥道:“要不是她娘害的,二叔怎會……哼,一個拖油瓶的丫頭!”胭脂若有所思地望著兩人的背影,道:“原來花姐姐並不姓花……”一轉頭,看到花非花蒼白著臉,就站在一旁的過道上。

江留醉想起花非花以往自信灑脫的微笑,不知怎地怎的竟覺心頭刺痛。這一回他真的不該來。他走上前去想安慰兩句,卻什麽也說不出口,隻得勉強笑道:“天好冷,我們該回去了。”

風起,燈暗,人靜。

“我送兩位出門吧。”像是什麽事也沒有過,花非花提了兩盞燈籠,走在兩人身前。

陪兩人走到花家大門口,江留醉忽然道:“胭脂,你先回去,我跟非花有話說。”胭脂一怔,瞥了眼花非花,歎了口氣轉身便走。花非花叫住她,遞上燈籠。胭脂默默接過,看著燈籠昏黃的一圈光微微發怔,魂靈出竅似地似的移步走開。

“非花,我有話要說。”

花非花突然走開兩步,生硬地道:“有什麽就說罷。”

風寒寒的,江留醉不禁縮縮脖子,凝神看了花非花一眼。她藏在燈籠的光後默不作聲默不作聲,如天上那一彎弦月,細細長長掩去真實麵目。他不無沮喪地想,她竟是始終冷麵相待,拒他於千裏之外。

“謝謝你。”

她微微一震,不明他突然說這話是何意。江留醉苦笑道:“冷劍生的掌毒,多虧你幫我解了。”

她淡淡地道:“你在康和王府已謝過,為一碗湯藥須謝幾次?”驀地語氣轉冷,憋住的委屈一時盡數爆發,“你和酈遜之一樣,麵上待我再好,也是防我的。”

她語氣哀怨,江留醉急急道:“不是!”

“否則你何必跟來花家?”花非花冷笑,“既約好初三再會,你來,唉……”那一句“想查我底細”卻再也說不出口。她心下氣苦,自問從無惡意,隻因有不得已的苦衷才對他隱瞞,這小子怎麽就不知好歹。

“我是想見你才來的!”江留醉脫口而出。花非花一呆,聽他喃喃低語道:“我看不見你,就沒了主意。”

花非花背過身去,“你胡說什麽!”

他上前抓住她的手道:“我絕非有意防你,我是怕你會與我為敵!”花非花甩開他的手,道:“你……我好端端的地,害你作甚!”江留醉道:“我明白。你知道麽,我今日在柴青山那裏,見到十分樓外傷我的女子,她被人救去了酈府,正巧你不告而別。我沒了主意,便想來尋你。”

花非花木著臉不作聲,也不知這話聽進去了沒。江留醉又道:“你且饒了我這回。”花非花淡淡地道:“談什麽饒不饒的。”她口氣冰冷,江留醉一陣心傷,想,罷了罷了,又何必惹人厭,便轉了話題道:“天冷,你回去吧,初三若還來,我再向你賠罪。”

他拖著腳正想走,聽到花非花幽幽地道:“賠罪?你待我,總要這般生分才稱意?”他駐足,狂跳的心讓嘴也結巴了,“我……不,不是……唉,我在說什麽……”煩躁地踢出一腳,背著她閉上眼平靜心情。

忽然,他生出一種感應,她對他也有許多欲言又止的話。仿佛隱隱觸到她心頭,像那盞燈般被一個籠子罩著,內裏雖望不真切,卻是柔軟平和的。甚至,他說話的聲音響些,就會聽到什麽東西碎了。

他微笑著轉過身,眼裏滌淨迷惑,清澈見底,說道:“從前的事不去說了,我來,因我想見你,你惱我也罷,趕我也好,總之是避不開了。”

花非花不說話,低頭把燈籠朝他手中一塞,停住,抬頭仔細望了他一眼,才返身回內堂去。江留醉癡癡地盯住她的背影,直至完全不見,仍呆呆立著,似乎她還在跟前望著他,透過重重屏障直穿透到他心底。

街角處,胭脂木然凝望,身後的燈籠頹然倒地,不甘心碎作兩截。

這天臘月廿八,失銀案已過了一個多月。身處江南的金無憂、江留醉對案子隻有些許進展,線索也僅集中到失魂、冷劍生兩人身上。返回京城的酈遜之與燕陸離經過幾日行程,到達彭城,金氏一族的祖籍之地。

一路上燕陸離不斷與酈遜之切磋武功,動口動手,令酈遜之獲益匪淺,與這傳聞中嗜武如命的前輩成了莫逆之交。而他趁機詢問父王當年之事,從揭竿而起、到平亂開國的諸多大戰,聽燕陸離一一道來,煞是痛快。

這一老一少,領了嘉南王府一百名兵士,拉成一條長蛇逶迤而來。彭城幽冷森嚴的城樓居然燈火通明,城門外齊齊排了上千人的大軍,正不懷好意地等著他們。

行到城外一裏,燕陸離和酈遜之遠遠瞧見城門處偌大的陣仗,當即勒馬。酈遜之凝目看去,見中軍旗上書了碩大的一個“金”字,忍不住狂笑出聲,悠悠地對燕陸離道:“王爺,看來有人想來個下馬威。”

燕陸離滿不在乎,反一拍馬股迎上去,“我去瞧瞧,看他們有多厲害!”酈遜之連忙策馬跟上。那百名王府家將原是燕家軍中的精英之輩,在此關頭當然絕不示弱,亦縱馬疾馳在兩人身邊,馬蹄踏踏如戰鼓擂動,氣勢如虹。

臨到城門,燕府兵士分左右兩排列隊相候,神情肅然,毫無怯色,可見燕陸離平素治軍之嚴謹。酈遜之不覺暗忖:“凡兵有以道勝,有以威勝,有以力勝。此刻燕家軍倉促遇事,卻能不畏對方人多勢眾,個個有必戰之心,殊為難得。而燕陸離能身先士卒,談笑自若以定軍心,亦有大將之風。”

燕陸離一掃城下眾人,除了雍穆王金敬外,金家其餘的五個侯爺均在。遂對酈遜之笑道:“五隻猴子來齊了,真是難得。”打馬上前,故意拱手道,“五位大人都到了,既是如此,燕某來為各位引見廉察大人。”

按爵位品級,金氏五兄弟均為九等開國侯,遠在燕陸離這一等王之下,不得不居右側客氣地回禮,燕陸離又不下馬,五人在氣勢上已輸去一半。

燕陸離指著酈遜之道:“這位是太後和皇上親封的廉察酈遜之,也是康和王世子。”金氏五兄弟心下惱怒,但既是太後親封,他們這些個姓金的也須忍讓三分,隻得向他行禮。

“遜之,這是安陽侯、安樂侯、安熙侯、隨喜侯、崇善侯五位大人。”

酈遜之在馬上欠了欠身,客氣兩句。安陽侯金政怪笑道:“廉察大人既在,那更好了。”燕陸離似未見金氏擺著陣勢擺著,駕馬就要往城裏去,崇善侯金敞終耐不住性子,指使一隊人馬攔在跟前,嘿嘿一笑道:“嘉南王,下馬敘敘如何?”

燕陸離瞥他一眼,上回在太公酒樓放過他,這回又來自討沒趣,看也不看他道:“崇善侯想留我過夜不成?”

“正有此意。”

“可惜燕某沒這心思。”

他話既挑明,金敞終也怒了,幹笑道:“想留王爺的非是我等,而是……聖旨!”他忽然朗聲道:“嘉南王燕陸離聽旨!”

安陽侯金政擺足架勢,施施然上前,看高傲的燕陸離、酈遜之與眾將齊齊下跪,三呼萬歲,心中快慰已極,隨即高聲誦道:

“龍佑二年丁未十二月癸醜朔二十三日甲午,詔曰:朕聞君有一德,臣無二心,今失銀案出,朕不能集資以救民,愧對天地。然燕陸離位列藩王,克己不嚴,生弊亂卻不救,取將無術,任庸才而敗事,試問何以帥下,何以事上?雖國之輔臣亦不能赦。著彭城巡檢使金芮即扣燕陸離,押送回京,聽候處置。如有違抗,彭城府可便宜行事。欽此!”

燕陸離臉色頓灰,龍佑帝此詔並未定他監守自盜之罪,隻罵他用人不當,已給足麵子。更何況詔中先罪己,皇帝能做到如此夫複何求?五十萬兩銀子畢竟是在他手中失去,走到這一步也是情理中事。於是,他反而平靜異常,磕頭謝恩道:“臣燕陸離謝主隆恩。”

金政瞥了酈遜之一眼,又道:“廉察大人,皇上另有口諭一道,請大人聽旨。”酈遜之跪拜接旨,聽他說道:“著酈遜之即刻回京,領大理寺、刑部、禦史台三司會審失銀案,不得有誤。”

兩道聖旨宣完,酈遜之心情複雜地看向燕陸離,今日之後就要於大堂之下麵對這位忘年至交了。如果真正的竊銀要犯尚逍遙法外,他該判燕陸離何樣罪名,方能令天下滿意,尤其令龍佑帝滿意?

燕陸離的罪名可大可小,端看皇帝對燕陸離的態度究竟為何。從聖旨上揣摩,龍佑帝是寬宥得很,一上來先述己過,委實難得。但要金氏於彭城逮捕燕陸離,這一著又未免令他想不通。

燕陸離呆呆站著,他手上有先帝禦賜的金牌,然則此時拿出來,太過貽笑大方。他不想被人說成擅矯主命,以自貴顯,如此一來龍佑帝更容不得他。唯今之計,隻有到京城見了皇帝,當麵表白心跡,查出真凶。於是他一動不動,任由巡檢使金芮從五位侯爺的侍衛堆裏鑽出,向他叫了聲“得罪”,帶了幾個捕役就要動手。

酈遜之一看他們手中拿著鐵製鎖鐐,立即喝道:“住手!”大步邁去,衝金芮道:“聖旨叫你拿人,沒讓你這個拿法!”金芮年紀比酈遜之大了十餘歲,聽他教訓,訕訕地道:“向例如此。”

酈遜之轉頭去看金政等人,道:“遜之向各位大人討個人情,燕陸離乃朝廷重臣,當街鎖扣於朝廷也是難堪。此案既是我主審,且容我說一聲,免其刑具,僅著常服進京如何?”他說話絲毫不客氣,在這關口氣勢一弱,對方便不把他瞧在眼裏。

金政微一皺眉,見其他人都在看他反應,遂道:“好說好說,廉察大人開口,還有什麽不能商量?就委屈嘉南王和巡檢使大人走一遭府衙,這個……,關押也不必了,你們須好生照看嘉南王,不許出任何差池!”最後一句是對那些捕役而言,餘者喏喏稱是,不得不前呼後擁,護著燕陸離去彭城府衙。

金政回過頭對酈遜之道:“大人可滿意了?”金敞插嘴道:“我們公事公辦,世子既為朝廷做事,當明白則個。”酈遜之不語,他喜怒不形於色,金氏兄弟互視一眼,心下俱大罵他端架子。

安樂侯金致沉不住氣,冷笑道:“廉察大人莫非有何不滿?這可是皇上下的聖旨。”酈遜之左右四顧道:“我餓了,各位大人可曾備了消夜?”他忽地就岔開了話題。

金敞鬆了口氣,笑道:“有,有,這邊請。”讓出一條道來,引酈遜之前往城內最大的酒樓鶴仙苑。燕府的百名兵士列陣跟隨其後,麵露憤然,卻無一人貿然離隊。金致見狀,故意示意安陽侯金政等人拖延在後,道:“老燕的這些人,不如……”做了個一刀了斷的手勢。

金政到底老成持重,凝望酈遜之的背影,壓下他的手,“不可!他們如今是酈遜之的人,這小子不好惹。”酈伊傑等人在風山鎮楊家莊中毒一事已驚動朝廷,嫌犯被送至京城後,雖然雍穆王咬定幕後為金氏主謀乃是誣陷,亦讓龍佑帝尋事揶揄了一通,很是難堪。得此教訓,金政並不想在這關頭再找酈遜之的麻煩。

金致不服,尚未開口,安熙侯金放幫腔道:“三哥是衝動了點兒,不過姓酈的小子未免太囂張。太後偏寵著他,連少陽也有許給他的意思,我都看不下去。”

隨喜侯金敏是個胖子,縮縮脖子怨道:“天寒地凍,有什麽回去商量也罷,何必在外頭喝風。太後既想拉攏酈家,我們照做便是,想什麽想。”

被他一說,幾人覺得是時候回去了,便點好兵馬打道回府。金氏子弟雖無人帶兵打仗,在彭城城也養了數千家將,今夜帶出的便是其中一隊精兵。比之嘉南王精心訓練的士兵而言,這些從未上過戰場的軍士,平常依仗金王府的地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曾見過真正的陣仗?兩廂一比較已矮去半截。

金致正是看了燕家軍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氣概,方才隱隱不安。依常理推斷,燕陸離被擒,這些人當立即出手相救,抵死保護燕陸離,誰知他們隻是麵露不憤,卻無人動手。本想借亂殺掉燕陸離黨羽,乃至對燕陸離下手,此時方知先前估算錯誤。

此去京城,有這些人活著,要想整治燕陸離頗有點不易。

金致騎上馬,不停地低聲與金政商議,對這個可以扳倒夙敵的機會,絕不想錯過。金放陰沉著了臉,和三人打了個招呼,便駕快馬去追金敞和酈遜之。隻有金敏惦著家裏的鶯鶯燕燕,委實不想再和什麽姓燕姓酈的多糾纏一刻,恨不能這就與幾位兄長話別。

到得鶴仙苑,隻餘金敞一人作陪,其餘四人說了會兒話就告辭了,酈遜之也不在乎。他稍稍有些好奇的,就是這崇善侯怎會轉了性,在太公酒樓對燕陸離惡言相向,如今見了他卻殷勤有加。

他不知道的是,金敞因為隻有一女,排名又是老幺,在金氏六兄弟中最無權勢。然則他也是最好事的一個,一見太公酒樓有便宜揀,趕兩天路也不覺悶。可一旦金逸出事,他又覺得金氏盛況不再,打定主意要預留後著。酈遜之正是他挑中的絕佳退路。

眼見幾個兄長都不願作陪,金敞自以為得計,勸酒頻頻,似乎與酈遜之是多年好友。

酈遜之酒照喝,心下雪亮如鏡,待酒半酣,伺機說道:“這聖旨來得巧,偏偏我決意北歸,不然,皇上還要到杭州去傳我。”金敞笑道:“此乃天意。世子吉人自有天佑,依本侯爺……依我看,等定了燕陸離的罪,了結此案,世子就立了一件大功!”

酈遜之歎道:“嘉南王隻是舉薦不當,屬下失職,真正盜銀的賊子還沒抓到。”金敞道:“世子心地良善,不知道這世間做官的,有不少貪求冒財利、中飽私囊,若說嘉南王清白,嘿嘿,也得拿出證據來。”

酈遜之點頭,又道:“昭平王遇刺之事,侯爺回城後可打聽過了?”

金敞忙興衝衝地獻寶,道:“昭平王這事是他自找的,世子曉得麽?他前幾日太出風頭了!皇上因出了失銀案後賑災銀子不夠,要朝中大臣各捐百兩以示心意,誰知昭平王一氣捐了二十萬兩,把先帝所賜的封邑賞賜盡數變賣,連他的王府也不想要了。”

他說到此處一臉費解的神色,酈遜之沒想到昭平王左勤能愛民至此,微感詫異。金敞繼續說道:“他的王府誰買得起?又是先帝禦賜的府第,裏麵機關重重,外人有誰敢住?皇上自是好生安慰,要他安心居住,並即刻升了他兩兒子的爵位,如今一個是子爵,一個是男爵,嘖嘖,平步青雲。”

酈遜之道:“昭平王一心為國,其心可嘉。”

金敞嘿嘿一笑:“左王爺平素從不愛惹事,今次不曉得吃錯了什麽藥,許是跟太後下棋輸了子,被太後逼得要捐銀子?哈哈,二十萬兩,想想都肉痛得很哪。”

酈遜之想,昭平王跟隨天泰帝東征西討時掌管糧草政務,先帝每到一地也必有賞賜給群臣,有二十萬家當並不出奇。奇的是以前沒聽過昭平王恤民如子,這次肯破費不知何故?更奇的是他一心為民,居然有人欲殺之後快,個中奧秘一時參詳不透。

金敞見酈遜之聽得認真,眉飛色舞地又道:“哪知他剛捐完銀子,過沒過兩天就遭了殃,這白花花的銀子也沒感動上天,被人砍了個半死不活,至今還在養傷。這年想來過不好了。”

“皇上要大家募捐啊……”

“是啊,就在金逸這孩子出事的次日,皇上召集在京百官要求募銀子救災。說起來,燕陸離募的那些銀子是南方諸路地方上湊的,中原本就處處受災,隻有京師一地富戶多些。昭平王做什麽不好,偏偏死撐大方,連老底都獻出來……不過這番做作,把老百姓弄了個感恩戴德,連彭城城裏都有為他求菩薩祈福的人。”金敞說到此處,貼近酈遜之笑眯眯地道,“還是康和王走得好,正巧不在京,不用花這冤枉錢。”

酈遜之正色道:“侯爺此言差矣,我回京便去辦此事,既然百官都捐了銀子,我酈家怎能後於他人?”

金敞自知失言,輕打嘴巴一下,笑道:“世子莫怪,我這人就是多嘴,愛胡說八道。世子和康和王一心為民,怎會舍不得幾兩銀子?”酈遜之想到他前倨後恭的模樣,不覺好笑,金敞也跟著笑起來。

酈遜之那夜不曾睡得安穩,躺在**反複尋思。龍佑帝的手詔是何時所擬?太公酒樓假銀曝光不過是兩天前的事,消息不沒可能在之前就傳到京城,除非……除非放消息給金敞的人,同時也放消息給皇上。

他們到太公酒樓是廿七日,金敞從彭城趕來費時兩日,該是在廿五日放出的消息。金逸死於廿一日晨,龍佑帝當時下旨戒嚴三日,也就是說,皇上得到消息時,京城已恢複正常,隻是仍不曾抓到凶手。

酈遜之想通了,憑牡丹、芙蓉的武功躲過朝廷追緝自是易事,金無憂已“死”、謝紅劍出京,沒什麽人能與她們一較短長。抓不到凶手,雍穆王與太後勢必加壓給龍佑帝,小皇帝無奈之下總須拉人頂罪,此時有風聲放出,說嘉南王監守自盜,那麽拿他下獄也是順水推舟,正中金氏下懷。

一場風波就要山雨欲來,酈遜之心情激動,等燕陸離到了京城,皇上正式下令判決就是山洪暴發之時。遠在江南的父王到時會做何決斷?他在京城又該站在哪一邊?這一切,都是他必須考慮周詳的。

“此去京城你一定要看好皇上,下一個,怕要輪到他。”酈遜之不由憶起父王說過的這句話來。他本覺得昭平王左勤可疑,在燕、酈、金三大王府相繼出事後,唯一安然無恙的就是他。如今連他亦不保,究竟其中有何奧妙?那雙在幕後操縱的黑手,打垮四大王府的用意,無非是要奪天下罷了。那麽下一步,是該輪到龍佑帝了。

然則四大王府根基雄厚,尤其是燕、酈兩家,雖然燕陸離獲罪、父王遇刺,但兩家大軍未受任何損失,一旦社稷有難,隨時可以應戰。這謀逆之人對此如何打算?酈遜之順此思路想下去。

如他是此人,必借失銀案一舉殺了燕陸離,如此定激起燕家軍報複朝廷,起兵作亂。再令酈家軍平亂,打個兩敗俱傷。而殺金逸使雍穆王無後,金氏子侄必將因覬覦這世襲王位而互相爭奪,顧不上其他。左王爺施銀之舉名聲太響,功高震主,就弄他個半殘不廢,連上朝也不能。

酈遜之一念及此,忽然手足冰涼,能用此計而獲利者,龍佑帝便是其一。這少年皇帝果真會有這般心機嗎?還是,還是他多慮了呢?

酈遜之估算不錯的是,在他們到達彭城之前,京中已經曆了一次風暴。廿四日深夜,龍佑帝剛探望過遇刺的昭平王左勤,回宮就寢時被雍穆王攔下,說有要事啟奏。

“臣有要物呈聖覽。”

“狂瀾主人?”龍佑帝拿起金敬呈上的一枚私章,仔細端詳。青田石所刻篆體,字體兼備風流凝重,一看便是燕陸離的手筆。

金敬滔滔說道:“這章落在太公酒樓老板娘的手中,那女子已被押到大理寺,招供說乃是燕陸離唆使她在酒樓下設地道,偷龍轉鳳把五十萬兩銀子都掉了包,更許她將來榮華富貴——這章就是留給她的信物。”

龍佑帝沉吟不語,拿著那印章把玩。燕陸離想要力挽狂瀾,如今也陷在局中,要做那一雙翻雲覆雨手真是不易。

金敬厲聲道:“皇上,眼下人證物證俱在,請皇上緝拿燕陸離歸案!”龍佑帝猶自思考,金敬踏前兩步貼近龍案,兩手撐在上麵道:“燕陸離謀取朝廷募銀,顯有謀反之心。他大軍在握,更是不可不防啊,皇上!臣請拿他回京,聽候發落。”

龍佑帝一抬眼,與金敬麵對麵如同對峙兩軍,目光中火花交錯。他移開眼淡淡地道:“倘若冤枉了他,逼反燕家軍,王爺可攔得住?”

金敬冷笑道:“扣住燕陸離,燕家軍豈敢妄動?”龍佑帝道:“扣住他?他的武功據說比天宮主更勝一籌,你讓誰去抓他?”說到此處,龍佑帝微微歎息,這個嘉南王的確如參天大樹難以撼動,長此以往終非安國之策。

金敬道:“隻有聖旨,可讓他乖乖進京。”

龍佑帝哈哈大笑,“你當他是三歲小兒,這麽好騙?”

金敬昂然道:“不然,皇上不了解此人,嘉南王最重名聲清白,先帝讓其領兵數十萬鎮守南疆而不畏其反,正是此故。皇上若說他有罪,他說什麽也要親來京城,一爭到底。”

龍佑帝聞此言,心下一咯噔,重新審視金敬,忖道:“從前隻顧討厭此人,以為他僅憑外戚身份擠身輔政王爺之位,如今看來,卻非一無是處。”笑道:“你既說先帝不畏其反,怎又說他要謀反,豈非前後矛盾?”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他尚未準備充足,正是我等良機!即便他無反意,南方諸路軍民隻知有嘉南王,不知有皇帝,難道不是罪大惡極?”金敬步步緊逼,“皇上,時不我待,務必先下手為強!”

“朕曉得了,雍穆王先回,朕再斟酌斟酌。”

金敬以為他推托,猛一砸桌。龍佑帝嚇了一跳,怒目看去,金敬頭也不回,負手憤然而去。龍佑帝倏地站起,惱他無禮正待發火,隻聽太監傳道:“太後駕到。”頓時強忍火氣,候著太後進來。

太後本與宰相顧亭運在一起下棋,聽說雍穆王到了禦書房,就帶顧亭運一同過來。見到太後,金敬一話不說,隻板了臉拱手作別,兩人便知他和龍佑帝不是那麽愉快。

“臣顧亭運叩見皇上。”顧亭運三叩九拜,龍佑帝連忙攙扶他起來,笑道:“愛卿平身。”

太後道:“雍穆王為何氣衝衝走了?”

“他讓兒臣即刻下旨捉拿嘉南王,朕以為證據不足,恐生他變,還想再斟酌一下。”

太後目光炯炯,“雍穆王一片苦心,皇帝不可不知!”

“兒臣理會得,母後不必為此操心。”

“哦,如此說來,皇帝已有勝算,無須我多此一舉?”

“兒臣不敢。”

“雍穆王乃國之棟梁,他說的話必有道理,皇帝不如依言行事,遲則生變。”

龍佑帝漸不耐煩,道:“母後不必擔心,兒臣想見過嘉南王再做打算。”

“見他?他肯乖乖進京?不打進京來,就是你我的造化了。”

太後當著宰相的麵說這些,龍佑帝忍不住道:“兒臣會請嘉南王進京一敘,見機行事。兒臣已長大,這其中分寸自會拿捏,母後和雍穆王都過慮了。”

太後偏最聽不得這一句話,肅然道:“古來帝王驕矜而敗者,不可勝數。”目光如劍,“遠賢臣而親小人,皇帝想做一代昏君麽?”

龍佑帝不免氣堵,冷笑了笑,一瞥牆上天泰帝手書的“以堯舜之風,**秦漢之弊”幾字,有了主意,振振有辭道:“四位輔國王爺乃是先帝冊封,太後話中有刺,莫非疑先帝之能?為君不易,為臣亦難,朕眼中諸王不分彼此,太後也須體悟臣下的苦心才是!動輒以謀逆論,豈不令藩王寒心?”

這些日子,他頂撞太後的次數越來越多。太後怔住,回身對顧亭運道:“看來顧大人舉薦的太傅,真是盡職得很。皇帝可長進了!”顧亭運噤若寒蟬,深深一拜,“陳太傅乃是太後親任,亭運不敢居功。”

太後冷笑,忽然念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這是白居易的詩,後兩句是“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顧亭運大驚失色,伏倒在地,“臣死罪,太後饒命。”

龍佑帝不動聲色,“太後說的不是你。”

太後高聲道:“一時之譽,就可斷其為君子麽?”顧亭運這才安心,知道她仍然在指嘉南王。龍佑帝針鋒相對,“一時之謗,恐也不能說其為小人。”

太後吸了口氣,點頭道:“很好!天下畢竟是皇帝的,嘉南王如何處置,皇帝拿主意吧!”仰頭向天,徑自往書房外走去。

龍佑帝欠身道:“太後慢走,兒臣和顧愛卿尚有事議,恕不遠送。”太後頓足,頭也不回地冷笑道:“這幾步路,我一個人還走得動!”龍佑帝見她聲色嚴厲,略呆了呆,挺直身目送她遠去。

顧亭運將兩人情形盡收眼底,朝龍佑帝恭敬一拜道:“皇上,嘉南王以待罪之身得皇上青眼相看,太後自然不喜,皇上不必耿耿於懷。太後恨的是嘉南王,不是皇上。”

龍佑帝哼了一聲,“朕明白。”

“然則,世子初死,太後替雍穆王心痛也屬常情。況嘉南王畢竟失職,如不查辦,倒顯皇上徇私。”

徇私?龍佑帝苦惱地想,能供他徇的私真沒多少,他殺一人或救一人都有諸多阻撓,帝位實在坐得艱難。好在母後畢竟不是武曌,沒有奪天下的心,否則……龍佑帝安慰地想,母後不過是慣了說一不二的日子,舍不得放下權力罷了。如今之計,隻能暫且舍棄嘉南王,安撫一下她了。

和她決裂的時機,還未到啊!龍佑帝幽幽地歎氣。

“亭運你說得對。你代朕擬詔,著嘉南王即刻回京……慢著,”龍佑帝麵露頹然之色,無力地道,“讓彭城府押他進京罷,給雍穆王一個交代。”

顧亭運猶豫了一下,他細細地端詳皇帝,從振振有辭到妥協退讓,哪一個才是皇帝的本色?他想讓臣子看到的,究竟是哪一麵?

龍佑帝發覺宰相在看他,問:“還有什麽事?”

顧亭運忙道:“嘉南王是否要收禁呢?”律例規定官員有被告者,須有真憑實據方能先奏後禁。

龍佑帝想了想,手果斷一揮,“禁!”

顧亭運領旨而去,龍佑帝終於舒出一口氣,默默地想,嘉南王,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年三十清晨,燕陸離被押解進京,出彭城城時不知何人泄露了行蹤,被百姓團團圍住。眾人一聽這就是害得賑災銀子不見的正主兒,不由起了義憤群起攻之,辱罵者有之、阻攔者有之,更有無數石塊密如雨點砸向燕陸離,連累著他的愛馬一同受苦。

憤怒、委屈、痛恨……燕陸離顧不上情緒波動,唯有運足內力,抵抗這皮肉之痛。他從未想到,戎馬半生、功震朝野的他,會有這麽一天。對付他的人不是夙敵仇家,不是奸佞小人,而是平素最愛戴他的百姓!

酈遜之忍無可忍,喝道:“住手!”甩起馬鞭將石塊盡數撥出。他用力極有分寸,總不能傷了百姓,隻把所有石塊全數往前行路上的空處擲去。他露了這一手功夫,果然威震當場,眾百姓暫時停了手,然則眾口難堵,他回望燕陸離,雖然他一聲不吭,可他臉皮青漲,難過得猶如大病。

燕陸離平生所受的奇恥大辱莫過於此,不免心神失寧,痛苦難當。他自問無愧,但那些百姓賴以過新年的救濟銀子確實是在他嘉南王府手中失去,憋了一肚的冤也無處訴,隻能任由百姓觀者唾罵。

酈遜之掃視全街,朗聲道:“在下乃皇上親封廉察,對嘉南王失銀一案必會全力審理,絕不徇私。處置嘉南王自有朝廷王法,哪一個再敢胡亂動手生事,便是藐視國法,定依律論處!”

他一揮手,嘉南王府百名家將分兩隊圍上來,將燕陸離與百姓隔開,場麵頓時肅然。巡檢使金芮與一幫金氏軍士遠遠在後麵看熱鬧,並不過來幫忙。

此去京師是燕陸離最難走的路,當年他也曾被抓遊街,卻可以傲然仰天長嘯,不減英雄氣概。這一回,要扛起沿路數十萬百姓的怨恨,談何容易!

他歎了口氣,回望百姓詛咒的眼神,越是屈辱越要撐直脊梁,與遠遠跟隨在後的燕家軍一起挺立馬上。他是領軍百萬的元帥,不可以在此處倒下。燕陸離不覺握緊了拳,坦然地坐進了牢車。

彭城城樓上,金家五位侯爺目送酈遜之與燕陸離離去,不知怎地怎的,竟有如釋重負之感。

冬日的風,吹得越發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