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嘉南王府東暖房外,花非花正為胭脂煎藥,江留醉跑裏跑外端茶送水。他陪著胭脂說話,笑聲透過重重簾幕傳來,襯著院中臘梅枝頭小鳥的啼叫,讓花非花不時忘記手上的事。

借了把芭蕉扇扇煽火,藥罐裏褐色的汁液慢吞吞吐著小泡,抑鬱地翻騰,坑坑窪窪的都是心事。心火難熄,劈裏啪啦散開的不隻是藥汁。

此身如在局外。藥已熟透,夾雜藥香與苦味四溢,煎藥人的心眾味雜陳稱。屋內說笑聲更響,她卻一句也聽不清。

“藥好了沒?”江留醉突然閃現跟前,雙眸格外明亮。花非花低頭去看,沸騰的藥汁正哭訴著煎熬的不滿,早煮過了頭。

“好了。”她伸手去拿。

“哎,小心燙!我來。”他手上繞了厚厚的棉布,殷勤地從爐上取下藥罐,殷勤地倒滿一瓷碗,殷勤地端進房去。走到門口又想起她,回頭說道:“你也累了,去歇著吧。”

此身已在局外,她明白了心中的患得患失,聽見心聲時,花非花默然無語。

她凝滯的嘴角微微動了動,一步一步走回房間,心尚留在原處。推開房門時,有回頭一瞥的衝動,卻終究忍住,聽見笑語歡聲再度傳來。

“苦藥來了,敢喝不敢?”

“良藥苦口,你一番好意,我怎能不領情?”

聽得出眉眼傳情。她摔手進屋,把自己埋在柔如青絲的**,一抬眼,黑漆描金床板上畫的是娥皇女英。花非花怔怔望了兩眼,兀自搖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心已平了,索性丟下心事,倒頭大睡。

雖有說放便放的本事,夢裏卻不得安寧。見到他趕路時,始終與胭脂同乘一騎,摟摟抱抱親熱異常。她一人孤零零跟在後麵,好生落寞。心裏一急,她的眼就睜開了。第一眼觸及的竟是他的臉,正對著她歎氣,“你呀,真不小心,坐著睡了,也不蓋被。太累了?”

她坐直了身,笑道:“怎麽不陪人家,倒有工夫瞧我?”說完發覺話裏不是味兒,臉一紅,才看到身上正披著層被,暖暖的。

“她睡了。你別像她,病了我可忙不過來。”江留醉想到酈伊傑不覺歎息,這一路上走來紛亂不斷,好在有花非花在旁。

“隻怕我這庸醫想生病也難,打小就沒人管,練煉出硬命一條,想死都不容易。”

他新奇地瞧她,“奇怪,認識你至今,你從來沒如此說過話。”

“這樣說話又如何?”她紋絲不動的臉始終沒有笑意,反帶了倔強倔強。

“很嗆。”他耳朵裏辣辣的,然而這句仍有玩笑的意味。

她淡淡地說道:“一個人不可能隻有一個模樣,難道我隨時隨地都該不瘟不火、不痛不癢?”

他愣住了,不知她為何突然激烈。昔日她的揮灑自若讓他欽佩欣賞,而眼前這微慍執拗的脾氣亦有可愛之處。哪個樣子更好?他說不上來。

“我要歇息了。”花非花翻身朝內,下了逐客令。

一時摸不清她心裏所想,江留醉隻好悻悻地退出去,滿腹不是滋味。唉,女人心思。

出門時沾到纏綿細雨,天變臉甚快,仿佛有點小姐脾氣。他撲哧一笑,回頭對屋裏的人叫道:“天要下雨,你要生氣,我懂啦!一會兒再來看你。”

出得屋來,想起金無憂是為嘉南王府的失銀案病逝,頓生悲戚之情。尋了酒菜,他一個人在廊間燒起紙錢。嘉南王府的家將見他是陪康和王來的,也不攔他,隻是囑咐除了大道外,別的小路一概不要亂走。江留醉心知王府機關是斷魂親自打造,不敢造次,喏喏稱是。

陰雨綿綿配上他哀戚的心情倒也適合。他燒了片刻,哭了一場,見時候不早,一個人落寞地往回走。穿過長廊,不經意間聽到旁邊屋裏一個家丁問身邊的人道:“王爺平日吩咐的藥還煎不煎?”

他沒注意,繼續走,順耳聽到一人接口道:“王爺不在,煎了藥誰送?!還是不煎了罷。”前麵那人笑嘻嘻地答道:“也不知前陣神醫來,是給誰看病……”另一人道:“噤聲!王爺不是不許說這事麽?”那人嘀咕道:“好在王爺不在……”

江留醉的腳立即被釘在地上。嘉南王無痛無病,還能和酈遜之打上一架,這藥自然不是煎與他喝。為何嘉南王不在府上,家丁就不知這藥該送與何人?唯有一個解釋:送藥的是嘉南王自己!

能讓嘉南王親自送藥,這人的身份真是不簡單。江留醉忽地想起白天見到的金無慮,總覺不對。細想一陣,不禁自言自語道:“怪哉!”說完一驚,為什麽當時不多問兩句?聞說金無憂、金無慮兩兄弟雖然身份天淵之別,卻絲毫沒減了兄弟情分。兩年前金無憂擒拿洞庭湖十五家凶殺案主謀於淮海時不慎中計被擒,是金無慮獨闖於淮海的逍遙幫,一個人將大哥救了出來。是了,金無憂剛過世不久,金無慮是性情中人,怎會毫無悲容?

他不由有個大膽的念頭,跑到那兩個家丁麵前,問道:“王爺平日裏吩咐煎的藥,方子可否拿來讓我瞧瞧?”兩個家丁狐疑地看他一眼,一人道:“我沒見過你,你要那方子做作什麽?”江留醉靈機一動道:“我是給康和王跑腿的。康和王家裏有人得了怪病,嘉南王說這藥方可能有用,特意叮囑康和王過府時來拿。”

那人鬆了口氣,從衣兜裏摸出張紙道:“你拿去吧,反正我背熟了。”

江留醉如獲至寶,取了那紙就往花非花處趕。到了門外,見房裏漆黑一片,猶豫了一下,輕敲兩記。花非花很快打開門,衣衫齊整,顯是未睡。她看也不看他,徑自取了他手裏的藥方,讀了兩行便道:“誰受了重傷?”

“這方子醫的是重傷?”

“這藥方解毒化淤,止血通絡,治的該是毒掌之類。”花非花依了藥方念道:“赤勺三錢,紅花一錢,生地四錢,當歸一錢,白芍四錢,川芎二錢,生大黃一錢,黃柏三錢,血餘炭三錢,生側柏葉三錢,地龍一兩,野**一錢,血竭半錢,山慈姑一錢,白術三錢……那人不僅中毒,還有很重的內傷……”花非花說到此處停了,猶豫道:“難道是紅衣下的手?”

“正是!”江留醉明顯興奮起來,“你也覺得是對付紅衣的陰冥玄寒掌的?”

“我說不準,但這方子倒像出自我花家,怪了。”花非花沉吟,“如果開給金無憂,救他性命並非不可能。”她的反應極快,一想便想到金無憂。

“你叔叔彈指生聽說前幾日在嘉南王府!”江留醉越來越覺事有蹊蹺。

得出如此結論,花非花也睡不著了。“去康和王那裏看看。”她說,“明早他老人家要上路,如果嘉南王有何交代,會在今夜安排,我們或許能瞧出端倪。”

得知金無憂有可能尚在人世,江留醉喜上眉梢,幾步跨出花非花的門去。她一把拎住他的衣袖,提醒道:“小心!嘉南王府藏龍臥虎,我們謹慎些好。”江留醉想到丁鼎諸人,又記起小童曾說過,那些信物是不用偷的,心底裏冒出一絲涼意,道:“我們去偷聽,不大好吧?”

“我隻怕嘉南王此行不妙。倘若他臨走吩咐了康和王,你猜萬一他有事,康和王會如何?”

“這案子怎會牽連如此之廣!”江留醉苦惱地說,“朝廷裏幾個王爺涉入不算,武林裏也頻發事端。唉,連我到如今都沒找著師父!”

“不錯,是以我們更需探明康和王下一步走什麽棋,再說,尚未洗脫嘉南王的嫌疑,多打探些消息,你可幫到酈遜之。”

江留醉轉頭看著她笑,“有時我覺得你會算命。”

“等說得準了,再誇我不遲。”花非花神情莊重,心中歡喜。

細雨已停。院子裏有雨後清新的氣味,令人心神一爽。兩人小心避過嘉南王府的家將,摸到酈伊傑所住的挽瀾軒附近,重重疊疊的守衛排得比禦街的樹還密。遠看去軒內燈火通明,人影幢幢聚了不少人。這般鄭重架勢看來並非為防刺客,確有大事商量。

兩人查看地形,花非花以蟻語傳音對江留醉說道:“此處是斷魂設計,上屋頂隻怕有危險。”江留醉心下雪亮,為防夜行人刺探,可歇腳的假山、橋墩、屋頂,甚至可供倒懸的屋簷,反會成為縛住手腳的陷阱。如此一來,隻有從遊廊一直走過去,從守衛的眼皮下走過去。

他略一思索,傳音道:“隻有迅速點了這幾十人的穴道……”

花非花點頭苦笑。這些守衛無論屬燕府還是酈府均非弱手,兩人需同時發力,在任何一人能出聲示警前點了他們的穴道,且不能讓他們知道發生了何事。即使他兩人功夫了得,也不敢輕易誇口能做到。否則,一旦驚擾了酈伊傑就難堪了。

江留醉一笑,提醒她,“或者,你有什麽迷煙之類……”

花非花取出一個小錦囊,掛在身旁的樹枝上,拉了江留醉便走。兩人如低飛的蜻蜓,疾速急速掠過第一排守衛,正想動手卻同時愣住。這些人神情呆滯,兩眼圓睜,目光渙散,早有人先他們一步出手。

花非花與江留醉對視一眼,格外當心,瞅準軒外一處高階,迅即移動,藏身其後。花非花掃視裏麵道:“那個人比我們走得深。”江留醉想,此人身手不弱,但願是友非敵。不然酈伊傑若再有事,他拚了命也要衝進去救。

“你放的錦囊是迷煙?”

花非花搖頭,“如果有人闖入,會受不了刺激打噴嚏預警。”

江留醉豎起拇指誇她。兩人遂屏氣靜心,想聽清軒中的對話。怎奈費盡心神,僅有隱約的語聲傳來,他們離得還是太遠。

江留醉與花非花隔得近,能嗅到她吐氣若蘭,呼吸間宛如含苞的百合張開花葉。月光下,她的側影似玉雕仙子,輪廓柔美溫潤,散發出朦朧的光暈,令他有親近的欲望。江留醉漸漸不聞軒內的語聲,唯獨聽見自己的心不爭氣地大跳特跳。

他忍不住往她身邊挨近兩分,似乎為竊聽努力,花非花卻往旁移開。江留醉察覺她的舉動,忙道:“要麽我們試試那人到底是誰?”

“我看清他是誰了。”她的一雙眼在月下熠熠閃光,“是金無慮。”

江留醉露出深思之色,道:“你目力比我好,我隻瞧出他是個男子。”

“我無意學過一門絕技,叫‘極目’,內視髒腑,外觀天地。再加上尚算過目不忘,金無慮換了夜行衣,身形還是看得出來。”花非花閑閑說來,江留醉記起她的納芥劍法,也是“無意”學來,究竟她有過多少奇遇?

“既然是他,我們進去罷。”

江留醉吸了口氣,提步掠到那人的藏身處,輕輕一拍,傳音招呼道:“金大哥。”那人見行跡已露,扯下蒙麵黑巾的同時把手放在唇邊,示意輕聲。果然是金無慮沒錯。花非花隨後跟上,兩人在金無慮邊上伏好。

終於,聽見酈伊傑清楚地說道:“門外是哪位朋友?請進來一敘!”

軒外三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江留醉長身而起,直直往挽瀾軒中走去;金無慮滑似遊魚,往江留醉起先的藏身處溜去;花非花最是奇怪,留在原地不動,卻不知怎地怎的身子愈發黑了,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推開門,江留醉發覺有數十雙眼盯住他看,無不戒備。然而,讓他留意的隻有兩雙。一雙是酈伊傑詫異的眼,沒想到喊進門來的不速之客居然是他。另一雙正深深地注視著他,江留醉看不見卻感覺得到,猶如,那日在康和王府花房中——師父的那雙利眼!

江留醉迅疾地掃了掃天上地下,找不出神秘眼神的藏身之處,可心頭始終有所感。他堅信,師父仙靈子就在這挽瀾軒內!以師父的高明自可輕易看出軒外有人。令他不解的是,如果師父一路跟著他們,那日為何不出手救酈伊傑?,難道師父看出了他的誘敵之計,算準他會在最後一刻力保酈伊傑平安?如果那人真是師父,為什麽幾番避而不見,究竟與酈伊傑有何淵源,會從京城到江南千裏護送?

一刹那間,江留醉腦中電光石火般掠過無數片斷,疑慮重重。人卻不敢怠慢,向酈伊傑拜倒,恭敬地道:“江留醉參見義父。”一旁的嘉南王府眾將鬆了口氣,收起兵器,盯緊他的一舉一動。

就在此時,江留醉忽感心上壓力一消,知道那可能是師父的人業已離去,不由悵然。要是那人再留多一刻,他就有機會看破那人的行蹤,確定是否真是師父。

酈伊傑隻簡單地問了一句話,“你是否擔心義父?”

江留醉感激地望著酈伊傑,這一句話便掩過了他擅闖要地之罪,他順著台階往下,就勢半跪請罪道:“幾日來屢遭險情,孩兒生怕義父有事,特來探看。”話剛脫口的那一刻,江留醉忽然驚覺他的語氣像極了酈遜之,當著眾人的麵打起少許的官腔。

擺於台麵上說的話縱然說得漂亮,心下卻是虛的。他不禁捫心自問,追查真相與保護義父,這兩者在他心中到底孰輕孰重?

酈伊傑沉吟道:“我們在商量軍機要務,你非官府中人不便留下。這樣吧,你為我知會康和王府眾位家將,明日一早我們要出發往杭州,要他們早做準備。”江留醉道了聲“是”,便低首退出,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他走回藏身處,集中目力方看出花非花的蹤影。

“我們先撤。”江留醉耳裏聽到這句蟻語傳音時,花非花橫飛出遊廊,溜得比煙還快。江留醉朝另一處躲著的金無慮一拱手,施展疊影幻步的輕功絕技,瞬息間出了挽瀾軒。

一到軒外,兩人鬆了一口氣,江留醉歎道:“要不是那人,我們無須走得如此急,唉,可惜……”他既歎息什麽也沒聽到,亦失去那人蹤跡。

花非花緩緩說道:“我留在那裏倒看了一眼——那人的輕功,老實說與你相似。”江留醉又驚又喜,“什麽?”這是說神秘人用的也是疊影幻步,是師父的可能性又大了一分。不,他簡直就認定是師父無疑。

金無憂的下落依舊要查,正巧在此處碰上金無慮,江留醉不想錯過機會。兩人在軒外躲好,等待金無慮出來。江留醉暗想,這家夥神偷的名號果然不是虛得,方才他一人藏著時,師父也不曾看破。

候了很久,金無慮終於悠然飄出軒外,兩人遠遠綴在他身後。等出了嘉南王府,花非花忽又停下。

“不成。金無慮輕功高明,你我未必能不讓他發覺。”花非花看著遠處的金無慮皺眉,直到一隻小鳥飛過,她終露笑意,揚手打去一物。那手法煞是巧妙,暗器先上飛,然後垂直落下,正中金無慮肩頭。江留醉心下驚歎,十數丈之外,她拿捏如此準確,這手暗器功夫亦不可小覷。

金無慮伸手一抹,白糊糊的一攤,仰頭沒好氣地瞪了飛鳥一眼,腳步不停。

“你安心回去就寢,我保證能跟著他!”花非花微笑。

“可是……”

“康和王讓你去知會家將,你速去為宜。再說胭脂也須照看。我在金無慮身上下了‘萬裏追痕香’,隻有我才聞得出氣味。放心,就算被發現,我一個女孩兒家,他不會欺負我。”

江留醉看多了她的手段,實不知還有什麽她辦不到的事,便感歎搖頭,“你如此能幹,將來……”

“將來如何?”

江留醉臉忽一紅,聳聳肩縮回話,哈哈笑了兩聲。花非花俏臉一低,也沒再問。那夜,深得耐人尋味。

江留醉踏回住處,卻見胭脂扶著柱子站著,連忙迎上,著急地道:“你太不小心。深更半夜睡得好好的,起來作甚?”

“我剛醒了,見你們都不在,怕你們出事。”胭脂笑了笑,臉色蒼白,一副嬌弱無力的模樣。

“這是王府,令兄布的機關,有什麽不放心。”江留醉扶住她,“快,天涼,你趕緊歇著去。若是傷勢反複,我可害死你啦。”

胭脂欣慰一笑,“有你這樣的朋友,我一定會早些好起來。花非花呢?”

“她……我沒瞧見。”他心下隻覺花非花此行甚秘,越少人知道越為好。加上不知怎麽說金無慮之事,他便索性避開不談,“嘉南王府園子大,她許是為你找藥去了。你可好些?”

“她開的方子真是對症下藥。”胭脂沉思道,“隻那一劑,我已舒爽許多。她的醫術比起歸魂也不遑多讓。”

“真的?等她回來,我當麵誇她!”江留醉樂滋滋地說道,仿佛胭脂讚的是他。胭脂看他歡喜,心下微感悵然,竟有幾分不是滋味。

這邊兩人正說著花非花,另一邊花非花遠跟在金無慮身後,隻覺兩耳發熱。她憑著嗅覺,即便眼前失去金無慮的蹤跡亦無妨,不多時又柳暗花明尋出他的去向。饒是金無慮機智多謀,沒想到所中的暗香平常人聞來無色無味,著了道仍不自知。

花非花如此跟著金無慮出了江寧城,眼看他往東北麵跑出甚遠,將臨燕子磯附近。花非花心想,若金無憂真的尚在人間,金無慮倒將他藏得甚為隱秘,自嘉南王府往外搬出這許多路。末了,終看他拐進一個偏僻的所在,那荒村中僅得幾間寥落的茅草屋舍,依著個土坡而建。

花非花欲瞧得仔細些,不覺湊近了幾分,眼前已失去金無慮的蹤影。

忽見白光一閃,一個物件當頭打到,來勢迅疾。花非花知道行蹤暴露,猱揉身躲過,定睛一看,那東西卻是個白瓷碗,當即在地上碎作數截,叮當叮咚作響。金無慮悶哼一聲,劈手打來,一招一式狡若猿猴,出手之快令人眼花繚亂。

花非花臨陣不驚,以靜製動,雙足疾點,翩然倒退丈餘,猶若展翅蝴蝶,姿態舒展大方。她看清金無慮身法,不慌不忙幾下兔起鶻落,遊走在他身際,一下拍出九掌。金無慮識得厲害,不敢怠慢,身形飛轉卸去其中大半力道,雙手一推一搓,才將餘下的掌勢完全化去。

黑暗中他看不明花非花長相,隻知來人武功不弱於己,一路跟蹤至此必是敵非友,恐與金無憂為難,頓時施展全副本領。他長於輕功,精於暗器,當下如飛鴻驚現,星馳電掣奔走於草屋間,如彈丸即起即落。手中更揚起數道精光,四麵八方襲向花非花,好在他的暗器從不喂毒,最多將敵人插得像個馬蜂窩,性命卻是無礙。

花非花嬌笑一聲,拔地而起,抽出隨身所係的絲帶,當空一卷。如蛟龍出海,吸虹貫日,那暗器倦鳥歸巢,安靜地投入絲帶中,手法精妙異常。她露了這手絕技,金無慮心下驚疑,出口喝道:“來者何人?”

花非花退出數步,恭敬地拱手道:“在下花非花,受江留醉之托,來向金前輩問安。”她一語雙關,這個金前輩實際指的是金無憂。

金無慮停了手,心中戒備,剛才與花非花打過照麵,加上日間見過,知道她在為失銀案奔走。但深夜造訪用意不明,總是小心為上,於是哼了一聲道:“你現下見也見過了,還不快走?”

花非花笑吟吟地道:“家叔所開的藥方雖能救命,調理身體時卻需重開,如有用得著侄女的地方,前輩盡管開口。”金無慮愣住,遲疑了一下道:“你是彈指生的侄女?”花非花道:“家父花霽,在花家排行老二。”

金無慮聽罷,沉吟不語。救金無憂的名醫彈指生花霈是花家老三,活人無數,為花家子弟中最傑出的一位。他二哥花霽從未聞名於江湖,更不用說其女。隻是花家醫術確有一套,金無憂受了紅衣毒掌又中牡丹一刀,原無活命之理,全賴彈指生悉心救護,不僅保存了性命,武功亦恢複了七七八八。

唯此時年關已近,花家俗事眾多,彈指生不得已趕回杭州,無法繼續照料金無憂的傷勢。再找別處延醫就藥亦無不可,但金氏兩兄弟對花家醫術至為信賴,金無慮一聽之下便生猶豫。

此時他更以為其兄尚在人世的消息是彈指生泄露,頗為不滿,好在花非花來意良善,怪不得她,遂翻個白眼道:“是你叔父叫你來的?”

花非花道:“不是,侄女適逢其會,想和前輩做個交易。”

“你說。”

此時屋內忽有輕微的響聲傳來,花非花朝內裏看了一眼,疑是金無憂聽到外麵的動靜出來查看,也不說破,隻徑自說道:“侄女想以一張進補調理的藥方,換適才前輩在挽瀾軒外聽到的消息。”

“哈哈,”金無慮森然笑道,“你想威脅我?”

“侄女不敢。大家一心破案,該齊心協力。前輩的家事,侄女絕不會有絲毫外泄,江留醉知道故人尚在,歡喜還來不及,亦不會做出有傷朋友之事。隻是想求前輩助一臂之力,兩全其美,萬請前輩斟酌!”

她這下把話挑得明白,金無慮無奈,左右看了看,道:“丫頭,你隨我來。”

花非花見他口氣鬆動,放下心來,隨金無慮進了草屋。一進之後,才知別有洞天,裏麵竟把那土坡掏空了,彎曲的甬道直通向深處,兩側若幹縫隙處都藏有機關,實是避禍福地。她也不多言,靜靜地跟他進去。

最裏麵的石屋寬敞異常,三排紅燭照得舉室皆明,仿若白晝。盡處坐了一位長得與金無慮一個模樣的人,見她進來點頭示意。花非花心知這便是金無憂,又見他氣度不凡,頗有大將之風,對他很有好感,當即朝他欠身道:“花家後輩非花,拜見金捕頭。”

金無憂自早間金無慮走後,一直焦心等待,來不及與她多做寒暄,他知道金無慮既帶她入內,必不是外人,便點點頭即問金無慮道:“事情辦得如何?”

金無慮長歎一口氣,把嘉南王發現假銀、崇善侯金敞帶兵緝拿、酈家父子幹涉、世子金逸被刺身亡、昭平王左勤被刺、天宮主謝紅劍南下、酈遜之押嘉南王回京之事簡單說了。

他說話的功夫工夫,花非花仔細地看著周圍的布置,發覺離金無憂坐處不遠,有一長長的管道通向外麵,不由大為驚訝。她識得此裝置名叫“千裏眼”,內附許多鏡片折射反光,可查看數丈乃至十數丈外的景物。剛才想是金無憂啟動此物在外麵的窺視孔,才弄出了些許聲響。如此奇物,不知這兩兄弟是誰有本事搜羅了來。

金無慮終於說到花非花想聽的挽瀾軒之會,她留了神,隻聽他道:“嘉南王臨走時,竟將兵符交與康和王,著他召集屬下。一旦他身陷囹圄,而雍穆王又有所異動,則立即南北呼應,拯救朝綱。那班燕府家將,聞言無不群情激憤,我瞧若不是康和王攔著,他們當下就想上京城跟人幹一架,救回嘉南王。”

金無憂搖頭,喃喃地道:“莫非他們兩位王爺都信雍穆王在後搗鬼?可金逸之死如何解釋?”

“嘉南王隻是猜測,無論最後是誰想作亂,總之他肯把兵符交給康和王,哪怕屆時他無法調兵遣將,有康和王主持大局,也應無妨。”

金無憂歎道:“若是康和王就此造反,豈非無人攔得住他?”金無慮呆住,無話可說。花非花道:“嘉南王兵行險著,原是相信康和王的人品,金捕頭多慮。”

金無憂道:“我知道我是多慮,不過為朝廷做事,有時無法顧及親友之誼,康和王的忠心天地可鑒,我豈敢懷疑?但眼下敵友難分,多一分打算總是沒錯。”花非花道:“閣下不肯現身,想來是謹慎之故。”

金無憂點頭道:“皇上規定的限期已近,案情卻一籌莫展,對手委實厲害,我們實在不能再輕敵。任何一人都可能是隱藏的敵人。”他瞥了花非花一眼,“即便是你亦不例外。唉,我們不能再輸了——”

花非花道:“不然,之前處處被動,乃是對方有備而來。如今總算知道四大殺手涉案不說,那失魂更有可能號令天下殺手與江湖各大門派為難,柳家莊被焚等事即與此相關。加上斷魂所造暗器流落江湖,亦涉案頗深。好在如今有斷魂之妹指點,我們會上靈山查清此事。如果神偷前輩能與我們暗通消息,彼此照應,這案子不日定會真相大白。”

她款款道來,金無憂暗自點頭稱許,不覺多看了她兩眼,道:“我佯死一事,是酈遜之一手籌謀。他沒有告訴你們,想是怕此事泄漏出去,於我無益。如今你和小江尋出我的下落,我也不妨把這事明白相告,省得他們兄弟倆生出裂隙。等回京師之後,更要將所查一切稟明皇上,以免延誤了案子。”

花非花點頭,“金捕頭無須擔心,江大哥縱然知道你和酈遜之合力瞞他,也不會因此怪罪兩位的。”

金無慮轉過話題,插嘴道:“對了,謝紅劍在太公酒樓,曾經交給嘉南王一塊金牌,似乎是先帝禦賜給四位輔政大臣的那塊。我瞧嘉南王去京城這一路,必有凶險。”

花非花道:“對了,那塊金牌原被燕飛竹郡主偷出來帶在身邊,如今郡主被謝紅劍所救,嘉南王惹了麻煩,帶上金牌護身原是最好不過。此去京城要路過彭城地界,金氏子弟恐要與他們為難。這樣看來,嘉南王監守自盜的嫌疑並不大,否則,他如何肯把燕家軍全交給康和王呢?!不知金捕頭之後有何打算?”

金無憂道:“有一人在我出事前曾經露麵,我疑他與此案有關,想去京城查查此人的底細。”

“是誰?”花非花想,緊要關頭不去查案,那人想必來頭不小。

“冷劍生。這人是開國初期的風雲人物,你們怕是……”

“我知道。他是黃山道人的傳人,二十年前名動江湖,更是大內第一高手。江留醉在京城時曾遭人暗算,表麵上傷勢不重,其實內傷極深,我看出手很像是道家的拂塵手,卻不能確定。如果是他的話,那便可肯定了,想不到他隱退多年,居然又靜極思動。”花非花說著,內心大感不安。那日為江留醉療傷,她早看出端倪,隻因證據不足,又怕江留醉擔心,所以沒有多言。

“他去找小江的麻煩?”金無憂想不通這其中的關鍵,“難道他知道我出了太公酒樓之後,曾救過小江,疑心我把見到他的事泄露給小江知道,是以要除去小江?唉,他們當真無所不用其極。”

“他並沒有下殺手,隻是把江留醉打成重傷。”

金無憂更加不得其解,花非花亦不知冷劍生找江留醉實與他的身世有關,當下猜詳不透。

僵坐了一陣,金無慮兩眼圓睜想起一事,盯住花非花道:“喂,你說的藥方呢?別忘了開,白騙我大哥說這許多。”花非花微笑,右手一招,多了根紅線在手,輕輕一抖係上金無憂的手腕。金無慮見她懂得懸絲切脈,收了輕視之心,湊近問道:“病況如何?”

“金捕頭內功深厚,毒既已解,內傷好了七七八八。眼下隻需再休養一月半月,即能完全痊愈。奔波之事能免則免,更不宜與人交手。我知兩位是易容方家,再去查案最好能避人耳目,不露痕跡才好。”花非花一麵說,一麵走到旁邊的石桌上,研墨蘸筆寫了一張方子。

金無慮嘖嘖稱奇,道:“丫頭,你武功不弱,醫術也高明,怎麽從沒聽你叔父提起過?對了,我沒問你,從沒有人能跟蹤而不被我發覺,你是如何辦到的?若非我在村口安置蛛絲鈴,可能還沒發覺你的行蹤。”

花非花啞然失笑,她栽在偷門八寶之一的蛛絲鈴中,難怪不知不覺中暴露了行蹤,便道:“侄女在前輩身上下了一種異域奇香,叫萬裏追痕香,方能僥幸跟著到此。”金無慮對新鮮玩意最是好奇,大感興趣道:“哦,是什麽東西,拿出來我瞧瞧?”

花非花遞上一個小瓶。金無慮打開一看,白色的稀稀**猶如鳥糞,頓悟她的手段,哈哈大笑,將瓶子往懷中一揣,耍賴道:“好侄女,你送我這寶貝,我用蛛絲鈴跟你換如何?”

花非花見如此關頭他還愛搜羅奇珍,心想傳言果然不虛,又知他看中的東西,強求不得還會強搶,送他也罷。再說,那蛛絲鈴除報警外尚有其他用處,能夠得來也是好事,於是她點頭應了。倒是金無憂見兄弟欺負小輩,很是不好意思,數落了他兩句,金無慮拿著小瓶開心不已,哪裏聽得進去?

金無慮把一個錦盒放在花非花手中,打開教她道:“這裏有十管蛛絲鈴,你一按機關即會吐絲,到時把管頭剝開,一旦有人觸絲,裏麵的簧片就會發出聲響。這聲響極細極高,聲音又怪,耳力不好絕聽不見,你功夫不錯,不用擔心這個。這蛛絲收集不易,天下會做這鈴的隻幾人,等你用完,如果再用寶貝交換,興許我一高興,就把做法傳了你——哈哈,不過,不是好東西,我絕不會再教你,你用完就算,休再來麻煩我!”

他一副賴皮相,花非花不以為意,笑道:“前輩放心,別的東西不敢說,稀奇古怪的玩意,侄女平素收集了不少,如真個要交換,隻怕前輩的百寶囊中放不下!”

這句話聽得金無慮兩眼放光,恨不得馬上就看看花非花有何珍藏。金無憂心知如此下去沒完沒了,立即打斷兩人,插嘴對花非花道:“你離開嘉南王府多時,早點回去,免得他人疑心。日後傳消息之事,無慮自會有辦法找到你們。”

花非花道:“侄女該告辭了,等我趕回,想來康和王他們已準備動身。金捕頭請多珍重。”金無憂拿起那張藥方,看了兩眼,眼中驚奇之色一掠而過,點頭道:“如此多謝。”

花非花走了之後,金無憂猶自拿著那藥方發呆,金無慮送完她回來看到,不由問道:“這方子有什麽好瞧?難道開了什麽奇藥不成?”

金無憂歎道:“我隻是想起個故人。”

“莫非你認得她父親花霽?”

“我認得的怕是她師父,唉,想不到這案子牽連如此廣泛,連靈山三魂也莫能外……”

靈山三魂?金無慮心想,明明隻有失魂、斷魂涉及,怎是三魂?便問:“她師父是誰?”

金無憂低語道:“他的名字我不想提,不知是與不是。?”說著說著陷入沉思的狀態,神遊物外。金無慮知他重傷初愈急需休息,不敢讓他操勞,接過那方子,連夜出外抓藥去了。

次日卯時,天尚未亮,酈伊傑打點好一切動身前往杭州。燕府諸將夾道相送,竟是鐵甲齊備,兵器鋥亮。江留醉瞧那些軍士眼中俱是同仇敵愾之意,對酈伊傑前晚召集他們添了更多聯想。左右找找,花非花不見蹤影,想她去尋金無憂還未歸來,雖是擔心,仍沒有聲張。

胭脂與江留醉同坐一車,頭一句話就問花非花的下落。

“想是給你尋藥去了……她馬術好,自會趕上,無須為她著急。歇了一晚,你可好些了?”江留醉笑笑,神情間更關心胭脂的傷勢。胭脂眼圈一紅,歎道:“你們待我可真好。從小到大,也隻我大哥懂得疼我,想不到你們萍水相逢,也會……”

“咦,你病糊塗啦,說什麽客氣話。”江留醉睜大眼嬉嘻笑,“既然相識,互相照顧便是應該的,何況你又有傷,說起來都是我給鬧的。”一想到那暗處的殺機,他努力營造的好心情稍減,咳咳兩聲,盼著花非花早點回來。

“你累著了……”胭脂說了半句,關切地前傾身去,一汪黑眸如水般,定定看住江留醉。

江留醉的心猛然跳了兩下,嘿嘿一笑,“不礙事,恐是昨夜吃了兩口風。”立即搓手嗬氣,做出輕鬆之態,“動動筋骨便好了。”偷看她一眼,心底裏驀地浮起花非花的音容笑貌,不覺奇怪。

往日他貪看世間美色,隻有欣賞之意,絕無輕薄之念,一直引為樂事。現下看了他人的花容月貌卻隻感自己三心二意,對不住花非花。他心中咯噔一下,暗想,糟糕,莫非竟心有所屬?一念及此,頓時與胭脂聊天的勁也沒了,一人跑出車去借了匹馬,隨著沿路顛簸細想心事。

花非花的去向他不想與人說,嚴格說來,是想守住一份與她共享的秘密。她的人久不至,雖知她武功不俗,他心頭仍惦念不已,唯恐她出事。回想起一路來她的一顰一笑,幾次對她身份的懷疑與釋然,那圍繞在她身上的種種神秘都牽動他的心,令他有探究到底的欲望。

行走江湖以來,識得的女子中,唯有她才讓他如此費心猜度,更在意她的心情舉動。她開心他也開心,她無言他也無言。一陣寒風拂過,江留醉頭腦煞是清明,定定地想,唉,若不是昨夜她發了回無名火,他還意識不到,卻不曉得她的心意如何?

正出神間,身後馬蹄聲橐橐櫜櫜,一騎紅裝轉瞬到了眼前,那人喜洋洋地道:“幸未辱命!”來人正是花非花,江留醉心中大喜,臉上卻是一紅,喃喃道:“你回來啦。”話聲淹沒在馬蹄聲中。

花非花兩眼望定前方,嘴唇微動,用蟻語傳音低聲對他細語道:“你金大哥還活著,放心吧。”

金無憂尚在人世,他心安不少,但此時麵對佳人,心跳加速,聞言隻呆呆地“哦”了一記,再說不出什麽。他一向自命灑脫,未曾想遇上兒女之事會不知所措,他覺得三弟若在旁便好,有個商量之處。轉念一想,三弟若在,定會笑自己膽怯,還是不告訴他為妙。

花非花察覺他神情有異,以為他高興過度,又傳音道:“可記得在京城傷你之人?金捕頭說可能是昔日江湖上有名的劍客冷劍生,你和他有仇?”

一提到那人,江留醉顧不上兒女情長,清醒了幾分。他知道自己從未惹過冷劍生,與他也無冤無仇,但師父仙靈子或者親生父母可能認得冷劍生,不然冷的徒弟何以說知道他的身世?冷的事跡他也曾聽師父輕描淡寫地提過,並不像熟識的模樣。那黃衫女子居然對他的武功了如指掌,想必冷劍生為對付師父下過一番工功夫。

究竟師父與冷劍生之間,結下過什麽梁子,又與他何幹?

“你能不能幫我查查冷劍生有哪些仇家?”江留醉道。

花非花點頭。冷劍生畢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與人結仇定有蛛絲馬跡可尋。她又把康和王召集眾將的原因對江留醉大概說了,他聽到竟會引發動亂,不禁憂心忡忡。花非花安慰了兩句,正說話間,忽見胭脂的馬車駛近,便停了話。

胭脂掀起簾子,瞧見花非花,欣喜地道:“花姐姐,你回來了!出了什麽事?”花非花早有準備,一指馬股上掛著的包裹,笑道:“我突然想起幾味草藥對你的傷有奇效,便尋了過來,有它們就省卻許多工功夫,你也不用捱得辛苦。”

胭脂感激地道:“姐姐費心,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外麵風大,不若你進車來歇著。”花非花點頭,“趕了一場路,我也累了,麻煩江兄上車來煎藥,上回的藥具都還在。”胭脂想起前幾日中毒,也是在車上熬藥,格外過意不去,歉然道:“唉,是我命苦,一直受傷不斷,連累兩位了。”

一路無話。酈伊傑此行甚急,沿途輕車而行,幾次換馬,飛快趕到杭州府地界。又過小半個時辰,終到了酈家在杭州的府邸。酈伊傑安置好眾人,獨獨叫上江留醉,打了兩頂轎子就去了玉皇山。

沿蜿蜒的山路而上,江留醉看到山間隱沒的墳堆,忽然醒悟到酈伊傑是來拜祭亡妻,也就是酈遜之之母,不由黯然。想想酈遜之終因雜事無法親來,代他多磕兩個頭也是應該。

行了多時,轎子停下,酈伊傑攜江留醉緩步行上,走了約一炷香的時間,他們才來到墓前。

墓穴用青磚砌就,穹隆頂上寸草不生,打掃得格外幹淨,宛如昨日新建。墓的四周植滿柏樹,一看便知墓中人身份尊貴。酈伊傑一臉悲戚,直直跪定,低沉地道:“青鳳,我來看你了。”

江留醉盯著墓碑上的字,一臉陣驚訝。因為,他居然認得這塊碑。

這墓裏躺的是酈伊傑之妻、酈遜之的娘親——柴青鳳,空幻樓主柴青山之妹,她死後墓碑上刻的仍是柴姓而非酈氏。每年中秋,師父會帶他們兄弟四人到杭州賞月,江留醉記得打小就見過她。杭州府的人管柴青山叫柴員外,隻曉得他做絲綢生意,每到過節要派喜餅。江留醉曾從他手上接過兩回餅,就在那時,他看到像觀音一般的柴青鳳站在他身後,幫他打點。

她的眼裏永有憂傷與悲憫,一如江留醉眼前的酈伊傑。那種目光讓人情不自禁生出想親近的感覺。他不明白,為什麽師父要他去接這家人的喜餅,如今想來,或是大有深意。在她去後,師父曾帶他路過此處,也指那石碑給他看過。

如果所有的事僅是巧合,那麽他的命運早早地牽著酈遜之的一家,隻是當時不知。但如果……他憶起那黃衫女子的話,頭一回,他發覺和酈遜之同天生日,竟可能隱藏著莫大的秘密!

酈伊傑把酒撒在墳前,似乎在傾他的淚。無法舉案齊眉,這陽世的酒她隻能在陰間飲,他心中的淚隻能往肚裏流。墳上很清淨,沒有雜草,沒有蔓延不去的心事,仿佛她是安心去了。但碑上的細紋曲曲折折蜿蜒下來,直紮進地裏,又像是從地裏長到了天上,像是未了的話還留著沒說。

在她墓前,他一下蒼老了十年。風吹起他漸白的兩鬢,江留醉忽然看得心酸,不由說道:“義父,死者已矣,您多保重。”如果有一日,江留醉想,他也對著親人的墓,那會是怎樣的情形?珍惜眼前,似乎是抵抗命運不可測的唯一選擇。

酈伊傑伏在墓前,用盡全身力氣,靜靜地磕著響頭,每一下都,極慢,江留醉感到老人心中正訴說著種種別後的思念,這讓他心底起了反應,不禁跪在酈伊傑身邊,陪他恭敬地叩首。他覺得唯有這種拜祭,才能代酈遜之一表傷痛之情。

每次伏下身軀,江留醉都有種莫名的貼近,離大地近了一寸,與墓中人近了一分。這墓中的女子究竟與他有沒有關聯?江留醉不敢多想。和酈遜之的相交完全是他主動湊上的熱鬧,也許一切出於他胡亂的臆測,隻因自幼父母雙亡,才會不斷渴盼他們仍在人世。

他很想馬上回到家中,和南無情他們兄弟一起,找師父把來龍去脈問個明白。

“天意弄人!”酈伊傑喃喃說道,瞥了江留醉一眼,竟然漱漱淌下兩行淚。江留醉情知他想起刑妻克子的命,頗替這老者感到慘然。與此同時,冥冥宿命的糾纏仿佛墓徑上細細揚起的塵埃,在兩人的身邊悠悠盤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