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犯了個錯誤。也許是個後果很嚴重的錯誤。

我把貌似留在那裏,是因為這地方貓的氣味給我莫名的信任,讓我覺得安全。所以我在這種非常親切的安全感下幾乎完全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貌似它盡管現在跟我很靠近,一起行走一起棲息一起遊玩一起闖禍……但它終究並不是貓,而是隻貓最討厭,或者說最喜歡的老鼠。如果隻是貓遇上貓,就算互相之間並不友好,也隻不過繞道而行,很少會爭執的,很和平,很安全。可是,像現在這樣子,一隻吃飽喝足睡大覺的異鄉老鼠,當有隻貓出現在它麵前的話,會發生什麽事?捕捉?殺害?食用?製作?……釀造?我拒絕自己再想下去。一旦它被貓們玩弄夠了,理所當然地成了一頓美餐的話,我必然終生無法原諒自己。我必須馬上找到它。

沿著氣味走,不遠有一處荒廢的庭園,陰森處長著茂密的林木,跟隨著氣味的延伸走進那裏,貓的棲息地倒是出乎意料地好找。那裏遍布著貓的爪跡,當然,更少不了老鼠的痕跡。老鼠屍骸的痕跡。

耐著性子跟冷冷出現的貓們交流,它們對我顯得格外地好奇。有些覺得,我跟老鼠遊曆這種行為非常具有紳士風度,也有些覺得這種玩法自己從未試過,頗有模仿的傾向,有些已經在竊竊私語,討論這隻老鼠能夠活多久。這種世紀大講壇似的開放性思考非常地活躍,但也非常地浪費時間。我焦急得有種把在麵前的本地同類打得趴成一堆的衝動。它們準是沒見過毛毯。

我決定它們再來一句廢話,就把它們集體電成貓毯,讓大家都長長見識。

也許是我咬牙切齒的樣子引起了注意,它們及時地中止了跑題的討論,它們的首領走過來友好地告知我,我的老鼠朋友被一夥本地老鼠架走了。在它們路過花壇的時候雖然發現這一情況,但並沒有打斷老鼠內訌的打算。

“你知道的,我們不是很缺乏食物。除非它們作出什麽壞事,否則我們絕不會貿然攻擊它們,畢竟跟肮髒的老鼠打交道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為首的貓彬彬有禮地解釋。這個解釋使我稍微安心了些,老鼠再怎麽卑劣,似乎還不屑於吞食同類。至於貓首領的話真實性有多少,因為是同族,我根本沒懷疑。還有老鼠會侵犯貓的領地麽?還成群結隊的來?這麽大膽的老鼠還很不多見。

按照貓們的詳細指點,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老鼠們的老窩。我一踏進窩口,魂飛魄散的老鼠們馬上四處奔逃,老鼠窩一轉眼變得空蕩蕩的。我鬆了口氣,看來事情已經變得比較簡單,不是我想象的那麽麻煩。世界上要有老鼠見了我不逃的,除了碩鼠,也就貌似這一個家夥了。隻要它在這裏的話,應該就剩下它一個。

在眾多老鼠的怪味中要找出貌似的味道雖然是件辛苦事,也並非不可能,但我搜遍了老鼠窩,就是沒把它找到。

我開始後悔自己的衝動了。何必那麽著急呢?如果悄悄兒進來,逮住一隻不知死活的老鼠問問,不就什麽都清楚了嘛。算了,這不重要。再怎麽後悔,難道還能把它給後悔回來?後悔得越久,呆會後悔的事情就會越來越多。現在要緊的是把貌似找到。隻是那家夥哪兒去了呢?

我想來想去,開始懷疑那群貓。我們歇腳的地方,除了貓和貌似,別的味道並不明顯,假如說一群當地老鼠架走了貌似,不可能連味道也帶走;再說,就單單貓天生的惡作劇天才,它們也不至於對一個素昧平生的異地同族那麽友善——這一點跟人類異常地相似。

與其再繼續向撲朔迷離的現象求索,我寧可相信自己的判斷。一定是那群貓把貌似抓去了。

我很懊悔自己當時那麽大意地相信了同族。帶著這懊悔,還有憤怒,我立馬殺回貓的棲息地。在林木深處,聞到那熟悉的同族氣味,懷念起曾經的安全感,我不由得有點兒感慨。為何異族能如此輕易地信賴我,同族卻反而不可信賴?我心中一陣酸楚,剛硬得雷打不動的決心軟了下來——剛剛才決定把那群同族都變成一堆毛毯的。算了,這不重要。我要先找到貌似。

如我所想的一樣,悄悄回到貓窩,撂倒了幾隻擋路的雜牌貓,我從貓首領手裏搶回了昏迷不醒的貌似。我把它先安置在身邊,一會兒再想法子,然後回頭瞪著這幾隻不可信任的同族。

“給我一個理由!”我冷冷地盯著這隻狼狽不堪的白貓,“為什麽欺騙我。”我任由各種能將它碎屍萬段的本領毫無保留地從我眼神裏流露出來——這種仿佛冷漠而又毫不遲疑的眼神告訴它,它這句話如果說得不好,後果會很嚴重。我看到它在倉皇地後退,就逼了上去。

“貓和老鼠不應該在一起的!”它退無可退,仿佛腦袋隻剩下一根筋,張大了嘴尖叫,“貓天生就是老鼠的敵人!我在消滅敵害!”

的確是很充分的理由,起碼在它自己看來是的。可是有理由也不見得無所顧忌,所向披靡。它現在是在對我說話,得說得出可以讓我饒恕它的話。既然它並不伶俐,我也懶得跟它多說了,動手給貓們換了一個首領——舊的一旦處理掉,新的很快會產生。

叼著貌似往回走,我心裏多少有些不太踏實。我實在不喜歡殺戮,但是對傷害了我和欺騙了我、仍然自以為是的家夥,我並沒有為難自己而手下留情的打算。再說,我並沒有後悔的理由。什麽是同族?同族就是除了樣子之外,跟你自己沒半點可以相容的地方的家夥。我這麽想。

帶著貌似回到花壇,我拎起它仔細端詳了一番,貌似隻是暈了過去。還好,都是皮外傷。它自己隨便找點藥草花汁就很容易治好。至於我對它進行的急救治療……我先是放下它,然後就是一瓶子水潑將過去。

下意識的反應,它馬上跳起來準備逃跑,看得出它恢複得很不錯,精神、體力都非常充沛吶。

“你安全了。”我輕輕的一句話,就令它徹底鬆弛了下來。它躺倒在地,長長地透出了一口氣。

“那些貓……在……在……哪裏?”它口齒不清地問。

“打發了。”我輕描淡寫地答複它。真不知道它在貓窩裏頭遭到了怎樣的待遇,一有機會要好好拷問一番。

“哇,那麽多貓啊!你真厲害!”它雙眼寫滿了可憐和崇拜,就如一個巨龍爪下瑟瑟發抖的小屁孩看著揮劍屠龍的英雄。

我心中泛起的是一陣酸楚。可能的話,我根本不願意跟同族比劃出誰厲害。厲害又怎麽樣呢?決裂、衝突之後得到了什麽?還不是各自根據受到的傷害來衡量是否要繼續下去?這個世界如此廣闊無垠,到底誰才是最厲害的呢?我不知道。我隻是希望保護著我自己和身邊的朋友不受傷害;如果有什麽東西一定要傷害我們,那我隻有把它當成敵人。麵對敵人的隻有鬥爭——鬥爭的結果就隻有你死我活。

如同貌似之類的小家夥們……它們隻懂得關心誰勝利或者誰失敗而已。它正在近旁的垃圾堆搜尋著晚餐的主菜,愉快而敏捷地飛竄,似乎已經忘記了剛剛發生的驚險曆程。

就這樣,我們的第一天就在這個雜亂不堪,而又冷酷險峻的城市度過了。充滿驚心動魄的一天讓我得到了許多收獲,也讓我失去了許多幻想。我不會再輕易相信同族,同類,同鄉之類打著親近旗號的有目的者。今後會怎麽樣呢?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將會延續下去,而我也對每一天的到來充滿了難以言狀的感受:每一天當太陽升起落下,我的一些或美好,或不美好的東西會被剝落,我將必然會失去一些東西;而一些本不屬於我的東西會被附加在我身上,在傷口愈合時,留給我某種補償。這是一種慢性的腐蝕,我無法預知將來我會怎樣,但我明白我的靈魂——我那承受住了雷擊、堅韌無比的靈魂,會被這個難以言狀的世界慢慢地磨滅,變成我所不理解,不喜愛的東西。

這是個複雜的世界,在它身上,多麽強大的強者,多麽弱小的弱者,都會找到生存的權利,又隨時都會失去這種毫不牢固的權利。沒有任何人或者生靈擁有它的通行證,更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掌握到它的規律。隻要你的體內彌漫著生命的滋味,它都會慢慢把你的滋味品嚐,吸幹,乃至渺無蹤跡。

我和貌似繼續在遊蕩著,追尋著,把心中不解的東西放在旅途中去求解。它似乎運氣比我要好;而對於我這樣,靈魂就是全部的家夥來說,這個世界,實在是不太適合靈魂的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