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本來是飛禽走獸中的一員,嚴格來說,還是一種相當羸弱、任人宰割的魚肉型動物,許多大型的食肉動物都以之為食糧。但數百萬年過後,他們擺脫了原先低下悲慘的地位,成了整個世界的霸主,任何生靈莫能與之相抗。這實在是難以置信的變化。而直到人類成為腳下土地的主人,他們尚且對自己崛起的原因爭論不一。後來一些人類中學者與智者對自身種族發生的變化曾經進行過係統的研究,最終將自己學會使用雙腳走路、解放了雙手這一變化,歸結為自身智慧發展的起步因素。簡單點說,人類為什麽能稱霸世界?就是他們懂得用兩隻腳走路。

而現在眼前的這隻老鼠,這隻碩大的老鼠,居然也在用兩隻腳走路!這真的是老鼠嗎?老鼠已經進化到了這份上了嗎?我呆呆地看著它兩條後腿輕鬆地支撐著身軀直立在地麵上長身玉立的風姿,心裏充滿了無限的感慨。

這個世界真是太奇妙了。不久前我還以為貓是老鼠的克星!剛剛我還以為老鼠隻會打洞!自打山洪暴發,什麽都變了。山坡過了個水潭就變成洞穴了!洞穴過了個山坡又變成城市了!鍾塔敲了個鍾而已,老鼠也從此站起來了!不知道我會不會睡個覺醒過來變成老鼠了?

“請問,您是哪位?有什麽事情嗎?”這頭碩鼠見我看著它發呆,一點兒也不生氣,又有禮貌地問了一遍。

“我?”我驚覺自己的失禮,打起精神點頭答應:“對不起,我想救治一下我的這位朋友……”說話間我暗地裏伸一隻腳趾在躺地上抖個不停的貌似尾巴上狠狠一踩,貌似白眼一翻,半真半假暈了過去。

“哦?它怎麽了?”這頭碩鼠不在意地看了看貌似,點點頭,“請跟我進來吧。”它一轉身,走進了身旁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打開的門。它進去以後,門開著,沒有關上的意思。

原來我剛才擋在人家門口東張西望,實在太失禮了。可我真的是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我站在路邊花圃的過道上而已。誰叫這家門口那麽不顯眼,不開門連個門檻都看不出來,根本就是光溜溜的一麵牆壁。

這裏麵應該就是它們的居室了。我拎著貌似走進門,裏麵幾乎可以說什麽也沒有。當然,我不是說沒有臥床沒有被子沒有桌子沒有窗戶門扇……這些家居必備的東西是有的,而且看起來都很結實,但其他個性化的東西幾乎是沒有。什麽花瓶壁畫掛毯地磚之類根本就不見蹤影,就是這麽幹幹淨淨的地板牆壁,放著一些小型的家具,這就是這間居室的全貌了。說那些家具小型,主要就是指它們按照單用的規格製造。再說了,這整個居室橫五步,豎五步,怎麽看都不像兩個人住。

“讓它喝下去就沒事了,”這頭碩鼠穩重地遞來一個杯子,裏頭盛著半杯水。“很有效的。”

“謝謝。”我接過杯子,一把抓過貌似,捏住它腮幫子讓它咧開嘴,倒轉杯子把裏頭裝的水一股腦兒往它嘴裏一灌。貌似醒了,就算沒有被灌醒也被嗆醒了,何況它本來就是裝暈。在這一傳一遞之間,我注意到,這頭碩鼠的前爪,其實稱之為手更恰當。它的手修長光滑,指甲剪得整整齊齊,從它拿杯子的姿態來看,手指非常的靈活而有力。它們應該已經非常熟悉怎麽使用雙手。至於杯子裏的水,我根本不必去擔心,老鼠家裏,肯定不會備有老鼠藥。

“感謝您的幫助。”

我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又再三向他的友善致意,並向他詢問此處的由來。

“這個地方的建設並不是很久,但是如同你所見,實在挑不出毛病。”碩鼠對這座城市的存在十分驕傲,言辭中流露出禁不住的得意,“這裏麵的任何一個成員,都經過了嚴格的挑選,隻有真正理解這座城市建造的意圖和能夠勝任城市建設者的碩鼠,才能被挑選為這座夢幻之城的一份子。”

“建設者?”

“這座城市每時每刻都被建設著,因為時間的流逝使它每時每刻都在消退。隻有建設趕得上消退,它才能夠存在,甚至發展。假如建設趕不上消退,甚至沒有建設,而是受到了破壞,那麽這座城市根本不能存在。”

“這就是你們對理想世界的看法嗎?”我恍然大悟地問道。

“是的!”它大聲說道,“這是所有碩鼠的共識,也是我們處世的唯一立場。愛護世界要像愛護自己的生命,我們從出生開始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在愛護自己生命的同時,愛護這個我們賴以棲身的世界。雖然你的種族,”它擺擺手,“你的種族世代是鼠類的天敵,但我們碩鼠並沒有將你們當成敵人。因為你們的存在,實際上也保護了這個世界,更何況要我們自己去消滅那些極度無知的同族實在為難。否則我就不會在你出現的時候幫助你了。”

“那你們是怎樣愛護世界的呢?”我大感奇怪。

“世界並不隻是默默的土地。活物變化萬千,升騰時為生命,隕落時為亡物,我們稱之為虛世;天地涵蓋一切,供虛世中萬物生滅不息,我們就稱之為實世。虛世運行不息,實世恒存固在,這個世界就萬古長青。我們愛護世界的做法,就是維持虛世與實世,使之不致失衡。”它侃侃而談,“我們碩鼠,從一出生就明白了知道該做什麽。我們沿襲人類解放了雙手,又保留了尾巴,這樣我們就有三個肢體可以使用工具;生活儉樸,致力於工作,大腦使用的效率很高,我們所愛護的世界就會被建設得極好。”

“原來如此。你們建造的城市,也就是你們所愛護的世界中的一部分,我這樣理解沒錯吧?”

“完全正確。我們建造這座城市的每一點材料,都來自這座山方圓中,甚至一部分建築,都是由培植這裏的本土植物造成的,我們能在這裏生活,原來的土著生靈也能繼續在這裏生活,互存互利,誰都不會損害到誰。”

“自然災害是否會破壞這裏的一切建築呢?”

“我們為這裏的安全設計了最好的措施,地球上能發生的自然災害攻破不了我們的科技,除非是太空襲來的隕星。”它嗬嗬一笑,“但我們也不是坐著等它來砸,在它砸下來之前,我們早就把它轟散了。”

“厲害厲害。”我由衷地讚歎。雖然人類也差不多是這麽做的,但他們實在太不注意愛護的方式。把一塊空地堆滿樓房和劃滿公路就是愛護嗎?多少生靈被迫離鄉背井,不得已相互爭奪養料糧食死傷無數,有的甚至絕了種,說到底都是人類造的孽。

“我們最為重視的,就是各個種類、各個種族的均衡。把它們的數量和活動區域略加調整,就能讓有限的天地容納最多的生靈。譬如兩條生物鏈的盈餘相互彌補,既不會出現無益的累積(就像石油),也不會消耗多餘的物質。這是簡易的方法之一。”

我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那麽世界上有多少同胞在參與呢?”

“不知道,我們從來不統計這個數值,”它搖搖頭,“我們碩鼠是特異的成體,普通老鼠的後代隻有很少一部分是碩鼠,而碩鼠跟碩鼠的後代也是普通老鼠居多,所以實際數量有限。我們必須時刻注意每個族群的老鼠中碩鼠的誕生,盡快給予啟迪,使新生個體跟著導師加入族群。否則被那些醉生夢死的同族影響的話,就算是天資很出色的碩鼠,也很容易誤入歧途,萬一再出現幾個懂得發動鼠疫進攻的那種戰爭狂人,麻煩就大了。”

人類,令我產生的印象是重視。碩鼠,令我產生的印象是敬重。就算世界有一天,人類的統治地位被碩鼠所代替,我也絲毫不覺得奇怪,更不會覺得遺憾。

“請問您如何稱呼?”我敬重地詢問這頭碩鼠。

“您不必如此客氣,”它有禮貌地朝我點點頭,“我的朋友都叫我肅。您如果願意,也可以這樣稱呼我。”

“你的名字真是特別。”我也點點頭,其實我也不習慣太客氣。

“因為我的胡子在同族之中比較特殊,都是朝下長的,所以他們說我的臉跟這個字特別類似,就這麽稱呼我了。”它微笑著說,“那我怎麽稱呼你呢?”

從離家開始,我就沒去想過這個問題。我本不打算與誰交往到得用到名字的程度,但看來名字還是少不了阿。我叫個什麽名字好呢?

名字真不是容易找的。別人稱呼我什麽的時候,我會不覺得難受,不感到寂寞呢?想到我遠道而來的執著,想到驚險萬分的生活,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尋。我的名字叫做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