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介意人類,但我很介意低俗。要是無賴跟惡棍可以橫行世界的話,隻能說這個世界並不適合我。

此刻,我正在一鬧市口的攤檔旁皺著眉頭看著。一群怪人正結伴在這兒尋樂子,這群人衣著離奇古怪,滿口粗言穢語,行為荒誕不經,一會兒想法子到雜貨店偷東西,被識破了還罵罵咧咧地瞎折騰;一會兒調戲來買調和的小姑娘,作弄得人家哭哭啼啼。本來好好個秩序井然的市場,突然變得烏煙瘴氣,滿目瘡痍。原本臉色平和,目光明亮的客人們,此刻也皺眉撅嘴,說話低聲下氣,目光躲躲閃閃,生怕被這些人纏上。轉眼間,滿市場的喧鬧,隻剩下這群人不停口的髒話滿天飛。

實在是太煞風景了。我正滿心打算一道電火炙得他們雞飛狗跳四散奔逃時,他們已經玩得無趣,打著嗬欠尋別處新鮮去了。

太憋悶了。我打算等貌似一回來,馬上離開這裏。

那天下了船,我的想法是立即遠離那群人所在的城市,尋求下一個可以駐足的地方。貌似盡了最大的努力,說服我不要放棄經曆這裏的機會。當然,我清楚它之所以有意見,是因為對船上廚房裏來自這個城市的食物抱著極其滿意的態度。這種與生俱來的饞嘴,化作我麵前的楚楚可憐時,我無奈作出了讓步。

有所求的話必然有軟弱的一麵。像我,不需要吃,不需要喝,也不需要依賴於什麽東西來生存,無形中我就比許多的生靈更剛強,更明理。但是貌似就不同,它不能不吃,不能不喝,不能不饞嘴,所以麵臨一些問題的時候,它的選擇往往帶有過於主觀的傾向性。我等得不耐煩走到巷子裏去尋找它的蹤跡,循跡找到它的時候,它正在陰暗角落裏大瀉肚子。

“你對這個城市還真是留戀,”我打趣它,“連吃下去的東西都舍不得帶走哪……”

“我倒黴,早上看上的那包子雪白粉嫩,誰知裏頭包的餡兒不對勁,吃下去就開始鬧肚子了。”它有氣沒力地廢話著,我越發笑得厲害,早上看它叼這包子還被餅店老板家的貓追了好遠,不是我做了點手腳,它就成那貓的包子了。沒想到費盡力氣得來的包子,原來這麽有用的。“估計你以後都不會碰包子了?”我問。

“這次隻是那老板無良!”它氣吞山河地立起身子,“包子這麽美味的東西,我絕不會為一兩次挫折就放棄的……”說著它一陣腳軟顫抖,又趴了下去。

“你下次直接撐死我最省事。”我瞪了它一眼,丟過去一瓶藥店裏找來的止瀉藥品,為防上當,我順手牽羊牽來的,是店裏賣得最多、銷路最好的那種。貌似挖出幾片吃下去,喘息了一陣子,漸漸好起來了。

“我們這就出發吧,離這鬼地方越遠越好。”它咬牙切齒,以表對此地之深惡痛絕,“要是我族有什麽行動,我一定提議先朝這裏試驗!”

我很是奇怪:“行動啥?”

它樣子顯得挺難為情:“也沒啥……我胡思亂想而已。”

走在海岸邊,看著海風洗滌著堤上的綠樹紅花,我心情感到無比的舒暢。終於不用跟這些人渣混在一塊兒了,連泥土看起來都覺得充滿期待。

沒想到我剛剛甜美地打著嗬欠時,前方突然傳來一陣爭吵,我的嗬欠打了一半,又吞回去了。這裏的人,是不是把煞風景當作習慣?

前麵有五個人。

一個衣衫襤褸、尖嘴猴腮的年輕人,正按著自己身上很不相稱的皮公文包對著麵前兩個人吼叫:“我撿到了就是我的!裏麵什麽都沒有!”

“這是我上午一時忘帶放在這裏的,”一個白衣黑褲的斯文中年男子努力地跟年輕人解釋,希圖要回自己的皮包,“我辦公用的東西都在裏麵,你打開看一看啊……”

“不行不行……”那年輕人把頭使勁搖,要不是背後是欄杆,欄杆背後是海,他不定撒腿就逃了,“沒有你說的那些東西!這個包不是你的!”

中年男子身後站著一個男青年,滿臉的不屑,斜著眼看,不開口。

中年男子從身上掏出一張單子,上麵印著什麽我看不清楚:“你看你看,我包裏有個一模一樣的單子,是我這趟生意用著的東西,你找找……”他把這單子遞到那年輕人麵前,怕他看不清楚,湊得很近。

年輕人膽怯地看著自己的身後。兩個老頭正靠在欄杆上看著他,頭上戴著鬥笠,嘴角掛著冷笑。

“那倆老頭幹嘛的?”我悄悄問趴在我頭上的貌似。

“好像是流浪者的頭目啊……”貌似站起來看了看,說,“每個城市總有些無家可歸或者遠道而來的流浪者,他們專門偷東西和搶東西來維持生活,那些個有勢力、資格老的當頭目,指揮這些人怎麽去偷去搶,還把他們偷搶來的東西占為己有。”

“有點像土匪?”我琢磨著。

“差不多了,就差殺人掠貨而已。”貌似說,它盯著那兩個老頭,“他們該是在監視那年輕人幹活,看他怎麽把東西留下來。”

那男青年不耐煩了,上前一把推倒年輕人扯過皮包,往裏頭翻翻,把單子掏出來遞給中年男子。年輕人好像很怕這男青年雷厲風行的樣子,躲一旁不敢說話。

中年男子收起單子,背起皮包,略有歉意地看了看年輕人,轉身拾步,踱下海堤。

“這車不是我上次遺失的嗎?”他突然又有發現,朝前方一輛摩托車走去,那海堤上的年輕人變了臉色,跑上前想要攔住他,卻被男青年一把推開,讓中年男子審視一番。

“沒錯,我以為被偷了找不到了呢,”中年男子臉露喜色,推著車上了旁邊的公路,招呼男青年離開。

“爸,你對這些人不用那麽客氣!”男青年坐車後頭對中年男子搖著頭說,“還記得上一次嗎?那臭小子手裏拿個錘子就敢跟你吆五喝六的,還不是一巴掌就給我躺下了?你跟人客氣跟人講道理總要看看是什麽樣的人……”

這父子倆嘮嘮叨叨地開車走人,我也無心看年輕人被那倆頭目如何調教,搖搖頭繼續上路,貌似差點掉地上,慌忙穩穩當當地坐了下來。

“那年輕人怕是要倒黴了呃,當著頭目的麵出這麽大的醜,”貌似還在惦記著那還很外行的年輕人,“說不定會被好好揍一頓。”

“我才不管他會不會被人揍,”我對那年輕人沒什麽好感,“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似的,行事又諸多顧忌,他的麻煩還會更多呢。”

世上的各種生靈,都有自己的族群裏合適的位置,螞蟻裏就有蟻後、兵蟻、工蟻、蜜蜂裏也有蜂後、兵蜂、工蜂,不管它們出生時再怎麽羸弱,長大了就是族群裏派得上用場的一份子,怎樣都能附著在族群裏生活下去。可那些個人類就是那麽奇怪,腦子說靈不靈,說笨不笨,他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卻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知道自己缺什麽,但是不知道怎樣去得到。結果讓自己遊離在正常的人類社會以外,處處把自己當作另類;仿佛這個社會,從來就不屬於他們的一樣,他們對它既沒有認識,又沒有責任感,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其中得到什麽,又不知道自己必須遵守什麽來愛護它。像那些求神拜佛的船客,像鬧市口那些雜七雜八的人,像往餡兒裏頭不對勁的料的包子廚師,他們用來解決問題的辦法有些很幼稚、有些很奇怪,總之都不是正確的方法。他們這麽做,隻會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糟糕。

他們真的是人類嗎?以智慧著稱的人類?怎麽看都不像。

這座城市為什麽有那麽多的低能?

我實在看不出這座城市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以至產生出如此惡劣的人群。這裏山明水秀,藏風聚氣,怎看都是很不錯的環境,可是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境況?諸惡作亂,盜賊橫行,百姓敢怒不敢言?

“當然是當官的隻顧自己亂來啦。”貌似一語中的,“該管的不管,隻顧自己斂財守墨。誰叫人類當官的比常人有更大的權力,愛幹嘛就幹嘛,他就是管人的,誰管得著他?上頭亂了,下頭想好也好不起來,畢竟常人各自都差不多,誰也不聽誰的,哪來的風氣和秩序呢?”

“但我看很多人都挺聰明,好多看法和說法都很能說服人,難道他們也沒法子?”我對貌似說。

“又不是他的事,他做得來就可以做嗎?招人嫉妒的。”貌似深諳世事似的說。

“你為什麽不是人類?”我拈起貌似仔細端詳,它出其不意被我掌控,使勁兒掙紮,“我要是人類,能看出人類的毛病嗎?放手放手……”

的確,人貴自知,就是自知的人太少了,所以才顯得貴重。我一放手,貌似撲通一聲,掉在地上。它爬起來使勁撣著身上的灰塵,還打了個噴嚏。

“其實,我們老鼠最了解的是什麽,你知道嗎?”它擠擠眼。

“是什麽?”我又一把拈起貌似的尾巴,看著它頭朝下尾巴朝上四足亂蹬的樣子。

“先把我放下來!輕輕地放!”它咆哮著,幾次要把腰彎起來都沒做到。這幾天它吃得太胖了。

我當然是輕輕地鬆手,隻不過它落地很重。這是它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