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果然是公平的。我在海底一邊行走,一邊想。

假如讓貓學會了遊泳,對水裏的魚無疑是一種災難;但就像我,雖然不畏懼水,卻失去了進食的愛好,就算看著它們悠哉遊哉地甩尾巴兜***,最多也就是惡作劇式的嚇唬一下,決不至於興起捕撈食物的想法。貌似之類的老鼠雖然不挑食,可它如果到了水裏,撲騰著逃命也就罷了,要在這兒打食物的主意,隻怕先成了大魚的食物。誰都有適合自己生存的地方,可以在那兒安家立業,安居樂業。要是誰打算朝別人的區域伸手,最起碼先得考慮一下,這是否符合自己的實際。鯊魚不會上岸,老虎也不輕易下山,離開了自己的用武之地,誰都會麵臨意想不到的困難。

幾天前,我跟貌似偷偷鑽上了一艘遠航的大船,既不必擔心迷路,也沒有遭到盤查,船員對我們這些流浪動物出奇地寬容,有的甚至招呼著把碗裏吃剩的魚肉朝我扔來,隻是全被貌似狼吞虎咽吃個幹淨。這樣,我午後就毫不擔心地把貌似留在船上,自己下水好好探尋一番這神秘的海底世界。臨行前,貌似有點不太放心。

“要是你迷路了怎麽辦?”它憂心忡忡地數著指頭,“還有鯊魚!水母!電鰩!那裏是很危險的!”

我根本沒考慮危險這個問題。在水裏,電是所有動物的克星,至於說迷路,我已經有了最好的導航——陽光。

我就是什麽都不怕!誰能把我怎麽樣?

就這樣,我下了船,一頭紮進了無邊無際的海水。

大海真是個奇異的世界。無論哪一方海水都可以供魚兒棲息,但它們卻從不停留,無時不刻在遊動,可以說,它們從不在相同的海水裏停留。我漂浮了一陣子,卻很不習慣這種魚類特有的行為藝術,就幹脆沉到了底,在海底陸地上步行。

雖然海麵上是白天,這深深的海底卻像是夜晚。陽光曲曲折折透過海水來到海底,極微弱而又散漫,而正上方的海麵根本就是一片反扣著的鏡子般,陰沉著不斷搖動的臉。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海裏跟森林裏有著很相似的地方。明明一處是樹木豐茂到了極點的陸地,一處是匯集所有流水的海洋,但它們偏偏都是多種多樣的生物聚集同生共死的地方。我就這麽在海底走著,時不時腳底下的沙子突然分開,冒出一隻蜘蛛蟹或者石頭魚斥罵我踩著它,我還沒來得及還嘴,它們又驀地遁走消失無蹤。這樣子來去幾次,我也見怪不怪了。頭上腳下經常有“魚流”遊過,被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凶悍魚類大嘴一張,一群就少了一半。吃飽了的大魚搖搖尾巴走人,馬上又有一些細小的魚類和蝦蟹之類的家夥出來收拾殘局,把大魚留下的殘肉剩渣一網打盡,然後一溜煙散盡無蹤,幹幹淨淨的海底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我就這麽一會兒看看魚吃魚,一會兒揪揪海藻,看躲在裏頭的大小魚蝦驚慌逃竄,磨蹭了好久,終究沒遇上過沉船或者寶藏之類的玩意兒。其實這些東西都是人類自己留下來的,有船沉沒才會有沉船,有人埋藏才會有寶藏,大海那麽大,哪來的遍地珠寶和奇珍異獸啊。遊戲般浮浮沉沉了這一陣,我突然想到貌似還在船上,於是縱身浮上水麵,左右張望搜尋船的蹤跡。

海麵上已經是傍晚,船也去得遠了。一隻貓在海麵上飛速遊泳也是很突兀的,我不想嚇到人,又潛回水裏。我倒不擔心找不到船,因為船經過的水,總會比別的地方髒。我沿著船經過的痕跡,疾馳而去。

正在潛行間,我突然看到一個人的身影在我上方不斷地撲騰,看那衣服,好像是正常的人類居民。船還得有一陣子才趕得上,我又浮上水麵,打算救他。

沒想到這笨蛋見了我,原本還支持得住的架勢突然就散了架,手腳一陣亂舞,失去了平衡,往下就沉。我一把抓住了他的頭發,一邊遊一邊把他帶出水麵,他大口喘息,手亂抓亂舞,居然揪住我的尾巴不放。

我隻好讓他暈過去。人類的做法往往是朝後腦勺來一巴掌,我直接一點,用電。結果他暈過去了,接著往下沉,下麵倒浮上來一群電暈的魚。暈過去的人類比起清醒的要聽話,我就這麽帶著他飛速遊回了航船,想法子讓船上的人類發現他。而我自己就躲著溜到了船上。

“我剛才老遠就看到他了!一身電光,好神奇啊!”把他救上船的人吐沫橫飛地大肆誇張,“身邊還有著銀色的光環!等到我靠近的時候就消失了!這一定是神跡!”

“是啊是啊,從沒聽說過會這樣子的,他一定是跟神打交道的神奇人物!”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附會。

那隻不過是我電暈的魚群而已……它們醒過來後都飛快逃跑了,難道還等你來吃?我跟貌似在暗地裏偷笑,看著他們繼續在那裏炒作。

不知道是因為電的效果過去了,還是實在被周圍吵個不停,溺水的那個可憐蟲長長地吐了口氣,喊一聲:“神哪!救救我吧!”

周圍的人立刻激動萬分,嘰嘰呱呱地不知道在說啥,但看那樣子的表情和手勢,已經認定這家夥就是神的使者了。隻見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搬到艙房換了衣服,又伺候他美食飲料,仿佛他說一句話,就能讓每個人得到神的恩賜,從此飛黃騰達似的。

弱智的。我撇了撇嘴,要是真有什麽神,這神不但把神跡顯在這溺水幾乎身亡的可憐蟲身上給這群大腦缺乏發育的人看,還會像他們所想的一樣善待招呼神使的人,那他不但不是神,還是神經病。

可惡的是,那我從海裏撈起來的家夥呆了一陣子,就得意洋洋地、心安理得地、隨心所欲地享受起來了!隻見他大口吞咽美食,狂灌美酒,嘴巴跟雙手都滿滿的,隻好用手肘示意那些伺候著他的人:我脊背癢癢,不過現在我很忙!交給你們了!

看著那群爭先恐後地衝上去服侍他的人,我搖搖頭,轉過身子不再看他們。他們一定是把心目中的神跟自己生活中的某些人同化了。那些人,隻要你聽話、殷勤、乖巧,那麽就容易得到他的施恩施惠。換句話說,那神的化身,是一些慣用小恩小惠操縱籠絡人為他們賣命的貪婪者。這些可悲的螻蟻一般的人,希圖讓生活變得美好,這是正常的,但他們不辛勤努力去改變自身、改變生活,反而追捧著貪婪者的貪婪,把得到的那些蠅頭小利當作是自己努力的結果,這真是荒謬。世界上的貪婪還不夠多?需要你們一天到晚絞盡腦汁用這種令人發指的奴顏婢膝去把它使勁挖掘、慫恿、策動起來嗎?

你們一輩子隻會是奴隸。

我在廚房找到了貌似。

“你回來啦?我現在很忙……”它正捧著一個奶油蛋糕使勁啃,嘴裏含糊不清地敷衍我。看它吃得油嘴滑舌的樣子,顯然是趁著人們瘋狂瞻仰“神跡”的空,沾了好一把“神跡”的光。

我不由分說,叼起它離開這個濁氣衝天的地方,它嘴巴跟倆前爪緊緊將蛋糕守在胸前不放,活像個最瘋狂的足球守門員。

來到倉頂,我放下它,看著它神跡般把偌大的蛋糕通過不算太大的嘴巴裝進肚子,突然覺得它的樣子有點像個洋蔥。沒錯,就是一張薄薄的皮包著剛剛吞下去的東西而已。

難得它嘴巴有空了……不過我很快就後悔了。

將它剛才吞吃食物的樣子跟現在嘮叨起來的樣子稍微比較,我立馬往它嘴裏塞了個煮熟的雞蛋——廚房裏有的是食物,就是沒人。人都去瞻仰那神的使者了。

我確認它一張開嘴食物就會從它嘴裏噴出來的時候,才慢條斯理地跟它說海底和溺水者的事情。蜘蛛蟹。石頭魚。大魚吃小魚。海底的天,海底的地。我的營救。“神跡”的產生……它神情激動萬分,兩隻前爪卻將嘴巴緊緊按住。

這樣子最好了。我說,它聽。它不是不想說,但是它會以自己堅強的毅力克製住。那麽我繼續說。

我把遭遇說完,它也將食物消化完畢的時候,已是深夜。皎潔的月中空掛著,月光海麵上閃爍不定,好像無數銀鏡在無聲地相互追逐、相互碰撞,然後無聲地破碎,綻放成一路銀花。甲板上那神的使者正在觀看著眾人為他載歌載舞的表演,笑得合不攏嘴。

美麗和醜惡就是這麽矛盾地存在著。

突然,歌舞停了下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從表演台上走了下來,徑直走到那神使麵前。發生了什麽事?我跟貌似睜大眼睛,麵麵相覷。

“原來是你這混蛋!”她咬牙切齒地痛罵,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我還以為你丟下我跟孩子就這麽掉海裏去了!”那神的使者醉眼惺忪,還糊裏糊塗的,被她熟練地一把拽住耳朵,登時清醒過來,陪著笑臉使勁道不是。周圍的人咧開大嘴,神情呆滯。

那女子卻不肯放過,手上的勁兒越發使得順手,“裝神弄鬼是吧?大吃大喝是吧!跟別的女人打情罵俏是吧?!你去死吧你!還活著幹什麽?害我以為沒了依靠,想法子擠進來討神使歡心,圖下半輩子有個照應,卻沒想到是你這廢物!……”

看著那神使被女子拽著耳朵往倉房裏拖,其餘人相互張望,哄一聲散得無影無蹤,甲板上剛剛還擺著的美食美酒,轉眼間空無一物。月光照在清清靜靜的船上,顯得格外皎潔。

“我們下一站去哪兒?”貌似問我。

“離這些人遠一點的地方吧。”我想了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