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光陰似箭,轉眼已是隆冬。嗚咽的江水藏在冰下,寂靜無聲。兩岸的樹木枯黃幹脆,一陣風來,便哢啦啦地發出斷裂的聲音。這座小山村的窮人家,早晨傍晚總有人來把枯枝敗葉撿拾了去,在家中生火取暖。把枝葉點上火,濃煙過去,倒有一股樹脂的清香彌漫起來,迷醉得人心裏舒坦,忘了嚴冬。家家戶戶溢出的清香,籠罩著這個小村莊金黃色的朦朧傍晚。

在某一家屋頂的煙囪向陽的一邊,兩個身影蜷縮著,一隻像是貓,另一隻像是不太大的刺蝟。

“就那麽冷嗎?”我懶洋洋地向貌似問道。它這些天老是喊冷,我於是湊了些結實的葉子,求隻蜘蛛給它編了個蓑衣,它披在身上,自覺暖和多了,而我看著它一身綿綿密密的葉子,卻覺得身邊老是跟著個刺蝟般,不很自在。

“拜托,我巴不得穿多一件!”它使勁把肚子靠在溫暖的煙囪壁上,貼得緊緊地,要遠遠看它,倒是活像個煙囪旁不起眼的鳥巢。當然,隻是像,鳥兒們總是在屋簷下找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來安家,沒有哪隻鳥會笨到把巢築在雨水一澆就透的屋頂。那些鳥搞建築本來是外行,跟蜘蛛又是死對頭,指望不上它幫忙,造一個巢得飛來飛去叼泥銜草忙活好幾天才完事。開始它們的巢動不動就會被狂風刮到地上,這些有翅膀沒胳膊的可憐蟲,根本沒力氣把它拎回屋簷下,所以多次受難之後,巢能夠築得緊貼在牆壁上,就像長在上麵的一樣。用牆上的鳥巢來形容此刻煙囪上的貌似,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其實看到它冷成那樣,我是很想幫它取暖。可是有一次剛用電在它身上試了試,它立即嗑了搖頭丸般倒在地上狂抖不休,之後渾身大汗,還似乎有點冒煙……雖然效果總的來說不錯,但之後它就堅決謝絕我的好意了。

沒法子,你想要給的,人家想要的,總是兩回事。我想。

我不管貌似在煙囪上充當鳥巢的行徑,隻顧眯著眼睛欣賞著夕陽。迷迷蒙蒙的霧靄中,那種微亮而溫馨的光仿佛在流動,它並不像朝早般充滿朝氣噴薄而出,也不像正午時大氣磅礴普照眾生,它隻是呼吸般自然地釋放著光和熱,一呼一吸間讓你嚐遍爐火純青的滿足和韶華老去的哀愁。

多少暮鴉晚雀歸巢去,聲聲嘶啼如歌如泣。稻草人披蓑戴笠,二三綹笑靨外,有華發幾許?傷情如醉,難尋覓。

誰能手捧一輪歲月,腳踩住春天的尾巴不放它走?又有誰能飲盡一江春水,不使朝午隨江波東流?我東拉西扯地尋思著,不料煙囪上的貌似吧嗒一聲,掉了下來。我嚇了一跳,凝神看時,發現它隻是睡著了。

金烏西沉,夜意漸漸濃了。晚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冷,貌似身上的蓑衣嘩啦啦直響,不一會兒就凍醒了。它招呼我到牆根下躲一躲風,不要讓這嚴冬的朔風塑成一座冰雕。

當我倆躺在厚厚的稻草叢中時,夜已經深了。家家戶戶熄了燈,關上了門。我雖然不畏寒暑,但耳邊尖銳呼嘯的風聲,令我有些不安。這厚厚的稻草綿軟的觸感,仿佛真能抵禦那嚴冬的肆虐,渾身摩擦著這些稻草,不知道為什麽有一種安全的錯覺。

好像這種環境很適合談心。我忍不住有找誰說一說話的想法。熟睡的貌似怎麽看都不太合適。我隻好把這種想法悶在心裏,不斷地跟自己聊天。

這時我不禁羨慕起一些人類來了。一支煙,忽明忽暗,吸一口,呼一口,這一吞一吐之間,稀釋了無數的心酸。掐滅了煙頭,又是一個彼岸。我是不是可以學一學?煙草?我有稻草。火?這很容易。結果我嗆個不停,倒把貌似給吵醒了。

“你對這個有興趣?”它一臉狐疑地看著我一臉的煙灰,搖搖頭。“沒好處的。”

“你怎麽知道?”我很奇怪,它不就是老鼠麽?怎麽會了解人類的香煙的?

“我小時候被人在洞口用煙熏我,熏得差點兒死掉,”它往稻草叢裏使勁擠了擠,“知道那是什麽滋味嗎:不管過去多久,我咳嗽總會帶出煙灰。真不知道人類為啥喜歡自己受罪。”

“太難受了,來點普通難受的也許會好受些?”我也就這麽胡思亂想,但是貌似卻也這麽認為:“我想你說得沒錯呢。很多人都喜歡這個,而且搞得自己病怏怏的,都舍不得停,難道他們有更難受的事情嗎?”

我搖搖頭,沒法解釋。人就是這麽複雜,把一切都摻和在一起然後使勁攪拌,不弄得自己發瘋發傻決不罷休,難道這就是萬物之靈的與眾不同之處?我隻看到他們活得更糟,不覺得他們活得更好。

一點煙焦味漸漸蔓延,等到我發現不對勁了,大火已經布滿了整個稻草叢。一定是我剛才生火點煙,嗆著自己的時候手忙腳亂撲滅它,卻讓一點火星落在了草叢上。天幹物燥,雖然寒冷,稻草不容易被點燃,但是真的燃燒起來了,卻十分難以撲滅。我好不容易用地上的土灰把火球似的貌似救了過來,卻無法控製大火的伸展,眼看著火焰漸漸升高,開始燎著了小屋的簷角。屋裏的人覺察了,衣冠不整驚慌失措地衝出了屋子,大聲呼喊著招呼鄰居村民前來滅火,但一來這小屋實在太小,不經燒,二來水井和水缸都結了冰,急切打不到水,就那麽一來一回的功夫,小屋已成了一片廢墟。

小屋裏的住戶是位年輕男子。大概好夢正酣時受驚,直到屋子化為灰燼,他還是一副沒清醒的樣子,望著一地狼藉發呆,好像接受不了現實。剛剛還是溫暖安適的家,怎麽突然間就成了斷壁殘亙?隻是起了個床,一切就都變了樣子。聽他自己的喃喃自語,不管是父母的遺照,還是勞作的報酬,全都在這一場火中付之一炬。

當他終於清醒過來的時候,便一根又一根地抽著煙。我也終於看清人類抽煙的樣子。他把煙火抽得很亮,一根煙從頭到尾也就那麽一會兒功夫,臉上的沉鬱絲毫不減,隻是濃濃的煙氣一陣陣從鼻孔裏衝出,他的臉籠罩在煙氣中,模糊一片。

我躲在角落裏不敢出來。雖然我知道他看不見我,但我哪裏有勇氣麵對麵看著他的悲傷?我是始作俑者,我掌控著雷電和火焰,卻隻能用它來破壞和毀滅,開啟了禍端卻無能收拾,眼睜睜看著火焰一口口吞噬了他的家,還有他的其他什麽。這令我內心極度愧疚不安,卻無從補過。

我幾乎也有一根根抽煙來懲罰自己、麻醉自己的衝動了。

人真是奇特的動物。過了幾天,他開始從廢墟上站起來,招呼左鄰右舍,湊集著材料,整理著地方,把房子一磚一瓦地從原來的地方重建了起來。隨著新房子一步步出現雛形,到完成大體規模,最後蓋好所有的屋瓦,他的眉頭一點點地舒展了開來。沒有什麽動物對自己的家那麽在意,也沒有什麽動物這麽快能從這麽濃重的悲傷中醒過來。看著他的房子,看著村子裏新舊不一、大大小小的房子,我總算明白了人類為何能夠在眾生靈中保持經久不衰的領導地位了。

精神。就是這麽種精神,讓他們能夠悠著勁頭重建家園,能夠把一次次的挫折打擊作為起點,能夠從失落消沉中自我警醒。這就是人類的精神,超越所有動物的精神。正因為他們的這種精神,無數的生靈,自甘依附在人類的身邊,密切地與人類生活在一起。像貓,像狗,像老鼠、蜘蛛、壁虎、甚至牛、馬、羊、豬……無論是脾性粗暴的,還是體型巨大的,甚至是破壞欲望強烈的,都最終安安分分地留在人類身邊,進入了自己的位置。

我也有自己的位置。我隻是在暗中,把打算到建房子的材料裏頭占點便宜的家夥一個個打發。至於貌似,它隻需要給我通風報信,我的電芒,很容易地讓一條條肥胖的蛀蟲翻著白肚掉到地上抽搐。

我在新房子完工那天悄悄離開了這個小村莊。他請鄰居們會餐的時候,爐膛裏枝葉燃燒的清香依舊彌漫,夕陽依舊淒美,但這些並不屬於我。不管我給旁人帶來的是不幸,還是幸運,我都隻是在自己的旅途中奔走著,沒法子停留。我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不讓自己留在任何人的身邊。

“想不想留在這裏當隻住家老鼠?”我問貌似。

“坦白說這建議很不錯;但我更喜歡到處走走。”它承認自己是隻老鼠。它跳上了我的脖子,我看起來像是馱著一顆鬆果,“要不然我怕被誰一不小心烤成了叫化老鼠。”

我很幹脆地把它從脖子上甩了下來,看著它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三步兩步趕上了我,走在漸漸遠離小山村的路上,我滿意地籲了口氣。

這才是我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