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與寬玉分手後,趕往城外的碼頭區去。時值正午,映入眼內的熱鬧情況,以他這麽一個跑慣碼頭的人也為之精神一振。

大江在前方滾滾長流,東麵不遠處就是出海的水口,曾目睹大江源頭的他對大江的尾段特別有感覺,充盈著難以言表的情緒。

沿著大江大大小小分布著百多個碼頭,泊著數以百計的大小船隻,在豔陽當空裏,一片片的桅帆反映著日光,使他看得目眩神迷。岸旁布滿一堆堆貨物,有剛卸下船來的,或正等待運到船上去,以千百計的挑夫腳夫在忙碌著,喧叫聲填滿廣闊的空間。

麵向碼頭的這一邊搭滿帳篷棚架,部分是用來安放貨物,部分則為露天食肆,以各式各樣的熟食糕點供應往來的商旅,生意好到不得了,擺開的桌子全擠滿人,還有擺攤子的流動販商,出售各類土特產和工藝品,光顧者亦大不乏人。

揚州城外的碼頭區是最能顯示大周經濟南移的地方,在大運河的水運之便下,揚州繼神都之後成為中土另一國際大都會,而其臨近出海口的地利,更成東南諸國遠洋船的首站,由此可從水路往神都和西都去,因此聚集碼頭區的逾萬人中不少是外國來的商旅,充滿異國情調的裝束、說著不明白的語言。車水馬龍,人車爭道,龍鷹幾疑已置身異域。

他感應到符太了,這小子在其中一間賣饅頭和豆茶攤檔的一角,和其他客人擠於一桌,感覺很奇怪,因為符太一向像頭離群流浪於荒漠山野的獨行野狼,忽然發覺他混雜在擠滿人的處所,實有點不習慣。

正要舉步朝符太走過去,後方細碎的足音傳來,是那麽的熟悉,龍鷹立即將足音從其他步聲吵聲區分出來,腦海泛起二姑娘沈香雪美麗的倩影,格外難忘是那天清晨她以為自己命不久矣下魂斷神傷的步伐。

心中叫苦。

這是一種命運嗎?茫茫人海裏的巧遇,會帶來哪種不測的結果呢?

她不是到神都去了嗎?怎會現身揚州城外的碼頭區,且是孤身一人。

來不及思索種種疑問,香氣送入鼻端,二姑娘沈香雪來到他身旁,緊捏他的手臂,香唇輕吐道:“怎會遇上你的呢?”

二姑娘作行旅打扮,塗黑臉孔化身男子漢,改動不大卻是麵目全非,這般模樣者龍鷹剛才至少碰上八、九個,可知她的易容術如何高明,幸好自己也不賴,一副“範輕舟”的外貌衣著。笑道:“遇上小弟怎算稀奇?不在大江上下遊流離浪**如何賺錢糊口,我在這裏見到二姑娘才是神跡,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竟在揚州的碼頭區學小子般在混日子。哈!可知情緣天定,二姑娘想避開我卻辦不到。”

二姑娘氣結道:“仍是沒句正經說話,可知你毫不把人家放在心上。”

龍鷹有感而發地道:“縱有千言萬語,又從何說起呢?”

沈香雪雙目一黯,說不出話來,扯著他朝碼頭區上遊走去,在人叢裏左穿右插。

龍鷹感到她是藉人群避人耳目,朝近出海口的碼頭區瞧去,隱隱感到其中一艘特大的五桅帆與她有著關係,因她不住別頭投以目光。

符太離開食檔,遠吊在他們身後。

她要避誰人的耳目呢?

她剛才黯然神傷的表情,有似曾見過的感覺,好像在不久前發生。想到這裏,差點額頭冒出冷汗。

終於想通因何她會在這裏出現了。

她剛才的神情,就是那天清晨在總壇飛霞閣臨別時的神情,當時她以為通過歡好引發了由康康種入他體內的玉種,成功毀掉了他,故而芳心矛盾,肝腸欲斷地黯然而去,立即乘船遠離這片傷心地,因她對他大有情意,心中無奈痛苦。

如此神情由她一雙明眸重演一遍,其含意昭然若揭,就是美麗的二姑娘正引他步進另一死亡的陷阱去。

他們的相遇並非偶然,而是一個經巧思妙計安排下的結果。

枉他還以為湘夫人特別關照他,透過寬玉告訴他古夢會到飛馬牧場和他算奪妾之恨,事實上卻是不安好心,欲置他於死地。

如此安排,肯定來自台勒虛雲超卓的腦袋,亦隻有他可同時動員魔門和香家兩方麵的力量。問題出在他忽然“銷聲匿跡”,拒絕獻上二萬兩黃金,等於公然違抗台勒虛雲的命令,選擇站在寬玉的一邊。

此事對大江聯權力的平衡產生了關鍵性的影響,“範輕舟”不但有能與楊清仁分庭抗禮的驚世藝業,智計百出,連玉女宗的種玉秘技亦奈何他不得,本身更是手握大江經濟命脈的大豪,財力雄厚,如他全力支持寬玉,形勢將是迥然有異。

在如此情況下,不論台勒虛雲如何欣賞“範輕舟”,也不得不狠下心腸置他於死,既可去此心腹大患,更可以建立威信。

以寬玉的智計,一時不察下亦被算倒,還以為湘夫人對“範輕舟”生出情愫,故暗下知會他古夢的事,遂通過秘密手法聯絡“範輕舟”。在有心算無心下,寬玉到揚州來會“範輕舟”的行藏全落入台勒虛雲一方的監視下,且出動的肯定為魔門和玉女宗最頂尖兒的人物,例如楊清仁、洞玄子、香霸、高奇湛、柔夫人、湘夫人,甚或台勒虛雲本人,故能神不知、鬼不覺,瞞過寬玉和“範輕舟”。

最精妙的一著是讓沈香雪在人多氣雜的碼頭區碰上他,擺出“舊情複熾”的誘人姿態,換過任何正常男人,麵對這麽一個風格獨特的絕色嬌嬈,誤以為美人兒按捺不住芳心的情火,避開“家人”來與他再續前緣,誰能拒絕?

沈香雪挽著他手彎的纖纖玉手,一刻前仍令他充滿柔情蜜愛的動人滋味,這一刻立即變成閻王爺奪命的絞索。

所有的念頭以電光石火的高速閃過腦際,暗裏他則像從一個深甜的夢驚醒過來般,魔種靈應全麵展開。

刺殺陷阱就設在萬頭攢動的碼頭區內,他雖感應不到任何敵人或針對自己的敵意,而因視線受阻,也看不到疑人,卻感應到一股異常的精神波動,正從數百步外往他移近,二姑娘正是要領自己去與對方迎頭相遇。

在這麽多人聚集的地方去刺殺一個人,本非理想地點,人來車往,實在太多變數,可是既有沈香雪在旁伺候,刺客又是台勒虛雲和香霸之輩,不利的情況立即轉化為天衣無縫的殺局,試想如在無人之處,忽然大批高手逼近而至,“範輕舟”不溜之大吉才怪。

如“範輕舟”忽然橫死揚州城外,寬玉隻有啞子吃黃連,後悔莫及,卻是無從追究。

想到這裏,龍鷹探手過去,輕輕挽著沈香雪那不盈一握的小蠻腰,看著她訝然朝自己望來明亮的大眼睛,憶起那一晚**的**,也不知是何滋味,又暗罵自己,於如斯凶險的情況下,仍有餘暇去想這方麵的事。

沈香雪回複常態,微嗔道:“輕舟咧!人家現在扮的是男人呢!”

龍鷹還有個顧慮,使他不敢以硬碰硬,而必須以巧計化解,就是怕符太因而曝光。

須知符太好勇鬥狠,在不明微妙下,見龍鷹與人格鬥,肯定“久旱逢甘露”般趕來加入戰圈,那時還如何喬裝為藥童?

龍鷹輸入魔氣,湊到她小耳旁柔聲道:“二姑娘,你爹來了!”

沈香雪雙目現出震駭神色,但已沒法作出任何反應,軟靠在他身上。

對像沈香雪那級數的高手而言,絕不會隨便給人製住穴道,皆因體內真氣能天然反應,排斥任何入侵的真氣,且龍鷹如若運功提勁,她會心現警兆,作出預防。豈知龍鷹對付她隻用氣不用勁,使她事前事後都一無所覺,偏是雙腿發軟,沒法提聚真氣,栽得不明不白。

隻看她的眼色,便知自己猜中了,她的便宜老爹的確是刺殺自己的行動裏的一分子,從而推想到台勒虛雲也來了,暗呼僥幸。

台勒虛雲的武功,不會比拓跋斛羅差上多少,同樣是龍鷹看不透、猜不到,與所處天地環境渾融無間,這是先天真氣練至登峰造極者的特殊現象,因其能“奪天地之精華”。

他們是“有中生無”,自己則為“無中生有”。

龍鷹見沈香雪受驚更是楚楚動人,嗅著她熟悉的體香,色心又起,兩臂一伸,將她摟個結實,如此在大庭廣眾上百道目光注視下,肉體廝磨的刺激,怎都沒法形容。

四周的人看見兩個男人擁抱,登時騷亂起來,笑罵聲四起,有人不願目睹的遠遠避開,好事者則駐足看猴戲似的在旁觀看,一些人忽見這邊起哄,連忙來湊熱鬧,反應千狀百態,一言以蔽之,則是一個“亂”字。

龍鷹哈哈一笑,重吻沈香雪櫻唇,出奇地美麗的二姑娘強烈反應著。

四周笑罵聲轟然響起。

唇分。

沈香雪像喝醉了那樣滿麵紅霞,什麽喬裝亦掩不住她的豔光,嬌體酥軟,更倚賴龍鷹的扶持。

龍鷹顧盼自豪的環目掃視,哈哈笑道:“各位大叔大姐勿要誤會,這是小弟未過門的妻子,但因她爹貪財,見小弟貧無立錐之地,不理指腹為媒的承諾,硬將我們這對苦命鴛鴦拆散,我們現在是私奔,隻恨她爹已偕惡仆追來,小弟隻好忍痛將未來嬌妻還他。”

他的聲音遠傳開去,壓下人聲輪聲,馬嘶驢鳴,遍傳遠方,周圍近處逾千的行人商旅個個聽得分明,不須趕時間者紛往他處聚攏過來。

發覺事情有變,不得不加快步伐的敵人,再不能如先前那樣左穿右插地搶路前進,登時慢了下來,可是離龍鷹已不到百步,如發動攻擊,龍鷹仍難以消受。

圍觀者忽地驚叫四起,原來龍鷹竟將沈香雪整個抱起來,兩手一拋,就在擠得密密麻麻的人群頭頂二、三尺處橫空而去,正是刺客們移來的方向。

由於龍鷹手法巧妙,被拋飛的二姑娘似乎隨時會壓頂掉下來,美人兒過處立即惹起恐慌,群眾喝罵、駭叫聲中四散避開,有如火上添柴,亂上加亂。敵人縱欲出手,唯一辦法是躍空而來,但首先要處理快要墜地的美人兒。

不論香霸或台勒虛雲,絕不容沈香雪掉往地上去。

龍鷹往另一方向退去,似緩實快,長笑道:“未來嶽父不用送哩!”

心忖這就是群眾的力量,他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過來利用群眾化解對方的行動。

片晌後他和符太會合,這小子扮成小廝的模樣,論裝束是惟肖惟妙,可是隻要看到他如女子般秀美的顏容,似能保著永遠持亙深邃靈異的眼神,掛在唇角冷酷不屑似有若無的笑意,這樣的小廝,事後記起也要打寒戰。

龍鷹暗忖自己不知走了什麽運道,要帶這樣的一個藥童回神都去。

符太一頭霧水地不住瞪他,待他解釋。

龍鷹搭著他肩頭,笑道:“想坐便宜船嗎?”

※※※

兩人先偷進大江去,潛遊至巨舶的另一邊,憑龍鷹的感應登船。

留守船上的人不多,隻有區區三十多人,十多個是負責操舟的大漢,其他是婢仆和玉女宗新晉的傳人,還有兩至三個保護她們的香家高手。

這艘樓船隻配合香霸的身份,不該是台勒虛雲的座駕舟,因後者不會張揚,坐這麽一艘大樓船返洞庭湖,徒惹水師船起疑截查。

可以推想如非香霸認為殺“範輕舟”比所有其他事更重要,絕不會際此在神都大展拳腳的關鍵一刻,於百忙裏抽身帶沈香雪這魚餌來釣“範輕舟”。故此不論事情成敗,香霸會立即趕返神都去。

搭香霸的便宜船,是神不知、鬼不覺返回神都的方法。

今次最大的得著,不是避過一劫,而是令台勒虛雲進一步肯定他不是龍鷹。

寬玉當然不會告訴台勒虛雲自送走“範輕舟”後,兩人間從未碰過頭。如此一來,這邊廂湘夫人剛向寬玉透露消息,那邊廂兩人已到揚州密會,會造成寬玉和範輕舟一直保持聯係,不時見麵的錯覺。如果範輕舟為龍鷹所扮,此事怎有可能?

隻是範輕舟在揚州及時現身,足可令對他起疑者疑心盡消。

兩人到艙底一個放置纜索和修補風帆物料的儲物室藏身。

符太背靠著一堆粗索挨躺得舒舒服服,歎道:“見回你真好,平淡的日子差些將我的卵蛋悶出來,又不許張揚,忍得不知多難受。剛才那妞兒是誰?誰是你的未來嶽父?”

龍鷹半臥在他對麵,斜眼瞧著他道:“如果來找老子看症的人見到你,會怕你陽奉陰違的配毒藥去害他們。”

符太啞然笑道:“鷹爺真風趣,你是怪神醫,非常人自有非常事,目不斜視、規行矩步的藥童怎配得起你。放心吧!我現時的心態與前大不相同,開始愛上玩不同的把戲,說不定扮藥童扮出癮來。不論如何,我總不能永遠做你的隨從,我要四處活動筋骨,享受一下繁華大都會的生活,這方麵由你去想辦法。”

龍鷹捧頭道:“你是個不安於藥室的混蛋藥童。”

符太催道:“你尚未答我剛才的問題。”

龍鷹將發生的事大致交代,此時香霸等果然回來了,除沈香雪外,還聽到洞玄子容易辨認的喑啞聲音,卻沒有楊清仁或妲瑪在其中。

香霸等人都失去說話的興趣,各自到第二層的艙房休息。

走錨解索的聲音傳下來。

符太雙目放光地道:“我們坐上這艘便宜船,是要殺香霸還是洞玄子呢?”

船體顫動,駛離碼頭。

龍鷹道:“你這個家夥是惟恐天下不亂,小不忍則亂大謀,先不說未必殺得死任何一人,成功又如何,對老子的長久之計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符太皺眉道:“你究竟有何大計?”

龍鷹輕描淡寫地道:“就是為中土製造出繼武曌之後,能將大唐的國勢推上另一高峰的明君。”

符太為之錯愕。

龍鷹道:“大家先好好睡一覺,然後方有足夠精神聽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