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從主廳儀態萬千、輕移玉步走出平台,閔玄清往前迎接。

龍鷹頭皮發麻的瞧著,無計可施,雖知是做賊心虛,偏是沒法甩掉被當場“察破”的危機感。似是沒有道理,卻有著這樣的直覺。

問題在“範輕舟”的身份,比“醜神醫”更漏洞百出。

她太清楚龍鷹的過去。

那是他的一次爽約。

當時他約好去陪太平,還約好翌日與“小魔女”狄藕仙邊用膳邊看神都的日落,因沒想過為送金錠給仙子一去如黃鶴,還逃上了橫空牧野經運河往揚州觀光的大樓船,並與美修娜芙打得火熱,現在金發美人兒已是他孩子的母親,前塵往事,曆曆在目,既甜蜜又神傷,和太平始終有緣無份。

他沒有隨樓船返京,搖身一變,化作“範輕舟”,就此與大江聯展開詭奇多變的明爭暗鬥,直至眼前此刻。

在這樣的情況下,“範輕舟”在牧場的事跡近幾天傳播得沸沸揚揚,太平聞得後,多多少少對“範輕舟”生出疑惑。問多兩句,曉得“範輕舟”冒起的時間,正是他爽約兼一去無蹤的這段日子。宮廷有權位的女人,哪個是好惹的,不將“範輕舟”的冒起和龍鷹的失蹤連結在一起才怪。

現在唯一可慶幸的,是太平今夜非是因“範輕舟”而來,因為事前霜蕎隻能曉得他大致抵神都的時間,要到他的船泊入碼頭,方可知會閔玄清,取得她讓“範輕舟”參加夜遊會的同意。故此公主應邀而來,為的非是“範輕舟”,而是參加夜遊會。

此一理解非常關鍵,決定了“範輕舟”的“生死”。若是一意來的,想看看“範輕舟”是否龍鷹,著意而為下,肯定“凶多吉少”。

此際仍有一線生機,如何讓她見到,就像剛才在石階冒出側麵耍的招數,是技術所在。

在湖台上的眾多賓客,個個現出恭敬神色,全體施禮迎迓,盡顯公主如今在神都的身份地位。

論權勢,她僅次於韋妃,影響力卻不相伯仲。

龍鷹趁霜蕎和沈香雪的注意力集中往太平公主,往右方稍移步半,藉像他般高大的高戩,擋著公主的視線。

心中同時求神拜佛,希望公主是首次遇上高戩,同樣因他酷肖自己被吸引心神。

這是他從沒辦法裏想出來的唯一辦法。

太平公主待眾人“不必多禮”後,與閔天女朝他們的這群人走過來,談談說說,顯然頗為熟絡。

龍鷹豎起耳朵,默運玄功,嵌進她們說話的波動去。

整夥人肅然候駕。

閔玄清正向太平介紹今晚的賓客,道:“今晚有兩位稀客,該是公主首次碰麵,一為有‘神築手’之稱的沈香雪,另一位就是這幾天在神都最多人談論,被推許為第一馬球手的‘玩命郎’範輕舟。”

沈香雪之名入耳,太平公主微一頷首,表示聽過,神情沒多大變化。可是聽到“範輕舟”三字,目光立朝他們的一群人望過來。

龍鷹心中喚娘,躲在高戩身後,其他人包括高戩在內,個個心神貫注在太平身上,見她瞧來,連忙應禮。

太平公主美眸搜尋的顯然是男非女,對霜蕎和沈香雪視而無睹,目光落在遮擋著龍鷹,變得仿如鶴立雞群的高戩身上。

龍鷹用足精神的去掌握她的波動反應。

太平的波動倏趨強烈,心神顫震,一如龍鷹所料,是首度與高戩相遇,像龍鷹般發覺對方頗為酷肖自己,而太平公主的情況卻遠為複雜多了。

她幾肯定映入眼簾的是龍鷹扮的“範輕舟”。

容貌雖有異,氣質不同,然而相貌可易容改變,體型卻換不走。龍鷹敢肯定明豔嫵媚的公主心裏在說著,“還不逮到你這個家夥”。

此時閔玄清偕太平已走近至十許步內,其他的賓客回複剛才的情況。

龍鷹知是時候了,公主的心神已全被高戩吸引,很難從那種情緒解脫出來。那是經年累月的期盼下,遠在天邊者,驀然現身眼前的激烈感覺。

她當然不會揭破龍鷹,如果高戩真的是龍鷹扮的。

龍鷹雙肩不動的從高戩身後稍往左移,大致是原先站立的位置。幸好無瑕不在,否則定瞞不過她。

太平公主壓下芳心的波**,裝作若無其事地把目光移離高戩,落到兩女處去,她該認識都鳳,微笑後移往沈香雪,因心神不屬,略一頷首還禮,又再移往高戩,剛好與蓄意為之的龍鷹四目交投。

千辛萬苦,窮思竭智,終於炮製出如此“驟然相見”的機會,比剛才的石階頂露側麵,難度高多了,錯非他的靈異,別的人縱然想到,仍沒法辦得。等於高手過招,在時間的拿捏,位置的掌握,不容半分錯失。全辦到了,還須不可虎頭蛇尾,在眼神此“兩軍交鋒”的決勝關鍵上一盤全賠出去。

由出征到今天以“範輕舟”的身份回來,因應魔種的蛻變,他的眼神隨之而變。可是怎麽變仍是那雙魔目,可牽起太平某種熟悉的感覺。太平可不像無瑕,無瑕與他的交往短暫久遠,大致上非是當時龍鷹的模樣,她會疏忽過去。太平不知曾和他對視多少遍,刻骨銘心,能純憑直覺生出沒法用言語去形容的靈妙觸感。

以前扮“醜神醫”王庭經,直截了當,就是“收爐收灶”,散掉魔功,使眼神再不像“龍鷹”般深邃不可測。盡管如此,“醜神醫”每次被公主留神細察,仍被觀瞧得心中發毛,怕給她憑其眼神識破。

今趟他是成竹在胸,當然不是弄成雙目無神的病態模樣,那不切合縱橫大江,又在牧場光芒綻射的“玩命郎”身份。

打救他的是“橫念訣”。

當他默運“橫念”,雙目立即變得芒光綻射,冷酷銳利,從魔種式深邃斂藏、測難見底的眼神,改為外向性的,似猛獸在搜索獵物,帶有侵略的意味。

果然太平與他的眼神接觸的刹那,微微一怔,秀眉輕蹙,顯示出心中的不悅,然後目光離開他,再次落在高戩身上去。

龍鷹大鬆一口氣,慶幸沒有功虧一簣,正因太平完全認不出自己是龍鷹,故沒打量第二眼的興趣。當然,更關鍵處是她的心神早放在以為是“範輕舟”的高戩身上。

尚有最後一關,是當公主弄清楚“範輕舟”時的反應。希望先入為主,她不朝範輕舟是否龍鷹這個方向去想。

乘此良機,人人注意力集中在太平身上之際,龍鷹向太平旁的閔玄清傳音道:“萬勿找我,我會找你。”

閔玄清聽在耳裏,神態如常。

太平公主在眾人前三步許處停下來,各人紛紛請安問好。

龍鷹感應到波動了,非是公主的精神波動,而是身旁的高戩,激烈一如太平。

龍鷹明白高戩,就像當年自己在荒山石屋,成為階下之囚,給脫掉罩頭布袋,看見公主時的情景。那時公主輕紗掩麵,可是其撩人遐想、玲瓏浮凸的體態身型,足顛倒龍鷹。

現在的高戩更是不堪,在機緣巧合下,造就出一個極其特殊、百載難逢,又或許從未發生過的情況。

太平公主看著的是“高戩”,心裏見到的卻是“龍鷹”。

於正常情況下,不論高戩如何心動,仍不敢對公主起半絲妄念,不敢與她對望,遑論顯露心底的仰慕。

有些許宮廷經驗者,均知這類事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有權勢的宮禁女子看上你,是垂青,你稍露對她有興趣的神態,屬冒犯,可惹來橫禍。

龍鷹雖因高戩背著他致看不見他的反應,但肯定受寵若驚,不知目光該迎上還是垂下,心中填滿男女間微妙的情緒。落入太平公主的眸神內,尚以為“龍鷹”因被她識破致不安。

如此情況,還非百年難遇嗎?

其他人亦感到兩人間的異樣,閔玄清便看看公主,看看高戩。不過任他們千猜萬想,包括知得稍多的霜蕎和沈香雪,想的當是這雙男女“一見鍾情”,造夢未想及個中玄妙。

身份的壓力大部分已不翼而飛,更有把握過太平的最後一關。

高戩有點心慌意亂的主動報上,道:“司禮丞高戩,參見公主,臣下向公主請安。”

縱然亂了手腳,他的動作仍然瀟灑好看,是天生灑脫的那種人。

龍鷹全神貫注在太平的反應上,如果是大失所望,將輪到真正的“範輕舟”遭殃。

霜蕎和沈香雪因早存試探之心,亦會因公主“認錯人”的反應心生異樣。

就像高手對決,雙方全力出手,一擊定高低的那刻。

太平公主先是秀眉輕蹙,接著不單沒有現出黯然之色,雙目還亮起來,新發現般的喜悅蓋過一切,笑得甜絲絲地柔聲道:“原來是高卿,真奇怪以前沒見過你嗬!”

高戩聽她語調溫柔,毫不掩飾對他的“另眼相看”,立即信心倍增,語調鏗鏘的應道:“臣下最近從西京調來,任職門下省。”

龍鷹心中大定。

最怕高戩是應聲蟲,或誠惶誠恐,表現不出半分“龍鷹”的氣概,虛有其表。隻要他夠膽大,憑其出色的詞鋒,贏得公主的歡心,乃指日可待的事,如此等於暫時解決了龍鷹一個頭痛的問題,否則即便太平沒當場揭破他,但死心不息下閑著時便來找他的把柄,勢後患無窮,惹起各方猜疑。

高戩開了自報身份的頭,眾人紛紛效尤,即使明知公主認識他們,亦依禮節逐一向尊貴的公主請安。

此時太平理該知是誤中副車,大胡子才是真的“範輕舟”,但人性就是如此,第一個印象主宰著公主的思路,不再朝“龍鷹”的方向鑽,至乎因“另一個龍鷹”,忘掉“真正的龍鷹”。

要蒙混過關,龍鷹好該插在中間報上大名,可是見到形勢轉為有利下,又想起“欲蓋彌彰”的老毛病,行個險著,若然成功,可盡去霜蕎和沈香雪對他的身份懷疑。

太平公主也不認為“範輕舟”是“龍鷹”,誰比她更有資格。

終輪到他這最後一個了。

龍鷹擺出桀驁不馴、江湖豪強的神態,先以“橫念”深瞥她一眼,當然不敢太過分,或登徒浪子般的款兒,是盡量謙恭,卻隱透出男性對美麗女性的興趣,施禮道:“‘玩命郎’範輕舟拜見公主。”

如此姿態,有眼看的都知“範輕舟”故意引起太平公主對他的興趣,留下印象,即使是江湖人,沒人蠢得向宮廷貴女報上江湖名號,特別像“玩命郎”一類的稱號。

閔玄清皺眉瞧他,似是要重新認識眼前的範輕舟,事實則為弄不清楚龍鷹在耍什麽花樣。

霜蕎的“都鳳”現出譏嘲的笑容,似在嘲弄“範輕舟”不明情況,亂投藥石,茫不知一些微妙的事正在太平公主和高戩間發生。

太平公主淡淡道:“原來就是在馬球場大顯神威的範先生,聽說安樂郡主特別為先生在東宮安排了一場賽事,好讓未能參加飛馬節者,得睹先生奇技。”

龍鷹一呆道:“竟有此事?小民的對手是何人?”

這兩句話非常不得體,首先是不可以表示懷疑,其次是尊卑有別,隻可聽不可問。

沈香雪現出不忍卒睹的神色,眾人中惟她關心他的榮辱,因如太平直斥其非,他便要吃不完兜著走。傳開去後,在神都難有立足之地。

太平並非普通人,她的瞧法能影響神都其他人對“範輕舟”的態度。

話出口後,龍鷹曉得說漏了口,因“小民”為他與女帝說話的“自稱”,天下獨他一家,別無分號。幸好有可能太平未聽過,如果換了上官婉兒,而她並不知“範輕舟”即龍鷹,一句“小民”足以泄露身份的秘密。

龍鷹從各人的反應看出不妙,暗罵老毛病發作,對著太平,若返回往昔兩人關係密切的日子,言語無忌。

可是話已出口,無可挽回。

由於太平公主的地位,她說話時,沒人敢插口,縱有人想為他解圍,仍無從入手,何況沒有人願出手幫他的忙。

以龍鷹的冷靜功夫,也不由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

出奇地,太平不以為忤,美目先瞄高戩一眼,莞爾道:“範先生不脫江湖本色。唔!若要知悉詳情,須範先生親自去問郡主!”

龍鷹心叫僥幸。

太平不立即發作,其中一個原因該是不看僧麵看佛麵,給李裹兒麵子。另一個原因,或是不想破壞湖台的氣氛,殺雞駭走了猴子,不欲高戩看到她發雌威的模樣。

失著反成得著。

他適才的惶恐,恰到好處表達了他的身份位置。

終於過關。

接著就是脫身之計,哪還敢說話,鬥敗公雞似的垂頭後退一步。

太平公主不以為意,根本沒再看他一眼的興趣,目光轉往高戩,雀躍地道:“今晚天公造美,星宿粒粒如大小明珠,遊園莫過於遊湖,誰願為本殿操舟?”

不是盲的,又或腦袋用石頭造,都曉得她屬意的人選是誰。連最肆無忌憚、口沒遮攔的“範輕舟”亦噤若寒蟬,除高戩外誰敢請纓。

高戩想得要命,卻又非常尷尬,進退不得。

閔天女及時解困,笑語道:“就由司禮丞任船夫一職如何?”

眾人齊聲喝彩,推波助瀾,如不這麽反應,立即開罪公主。

龍鷹暗歎一口氣,際此一刻他有成為閑人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