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帶來湖水熟悉的氣味,勾起當年與閔玄清交往的回憶,情況一如與人雅,遇上的一刻已開始熱戀,沒有保留作態。

離馬車,沿小徑橫過岸林,到達如是園著名的沿湖曲廊,龍鷹重拾舊夢,走在曾令他迷醉的遊廊上,朝閔玄清主宅樓閣外的臨湖平台舉步。

一艘接一艘的小舟從湖台下的小碼頭駛開去,幸好今夜風和月麗,否則穿上厚棉衣亦挨不了多久。

遊廊上賓客不多,遇上兩三起,均對兩人露出注意神色。女子俏秀,男士軒昂,本身已惹人側目。何況無瑕作婢子裝扮,在前領路,龍鷹則是生麵孔的外來人,他們的關係,益發引人遐想。

龍鷹含笑回禮,抱拳行江湖敬禮,一派粗豪作風。

大部分賓客集中在湖台上,說話歡笑的聲音陣陣傳來,洋溢著夜遊會浪漫迷人的氣息,如是園獨有的氛圍。

無瑕變回安於本位的婢子,默默領路,令龍鷹暫時脫離“險境”。他剛才所說“悶在車廂內”,是對無瑕精神奇術的恰當反應,仿如給大石壓著心窩,呼吸不暢,到車外走路遊湖園,合理而不會教無瑕懷疑乃反製她“心功”的手段。

他不得不承認鬥不過她,問題在未能知彼,茫不曉得她耍何玩意,最終引領他踏入怎樣的陷阱去。幸好非是全無應付之法,就是利用無瑕本身婢子的限製,盡量避免她有埋身的機會。

裝作左顧右盼,欣賞沿廊的湖光水色、亭台樓閣,心神卻放在傳入耳內的聲音上,到離湖台尚餘五十多步的當兒,不負所望,終於在眾聲裏尋到霜蕎的笑聲。暗呼好險,證實了無瑕對他仍有懷疑,故不住求證。

湖台位處主宅庭院前方,是宅院的延展,半月形,玉砌雕欄,與主廳相連,乃全園建築的重心所在。

遊廊抵平台後繞台而走,延綿不斷,由一道石階接連高逾遊廊頂達半丈的臨湖台,使庭院、平台和遊廊結合為整體。曲廊的這一段依湖台而成彎月形,讓廊台進一步融合,很有特色。

湖台前的沿湖遊廊接連兩個小碼頭,停泊著多艘快船,供人遊湖,登時令湖台亭園活潑起來,多出玩意。

霜蕎的位置,處於石階的附近,龍鷹若像日前般隨無瑕踏階登台,其效果正是“驟然現身”,達致對方設計的情況。

雖聽不到閔玄清的話語聲,可是不用猜也知霜蕎在那裏,閔天女便該在她旁。霜蕎的笑聲,顯示她主動的控製場麵,使閔玄清留在她旁,直至“範輕舟”現身的一刻。

龍鷹擺出輕鬆寫意、心中沒鬼的模樣,隨無瑕登上石階,此時的一舉一動,全在無瑕的密切監視下,稍有異樣,瞞不過她的心眼。扮鬼扮馬就是有此顧忌。

對一般人來說,不論化身為何人,總有些東西改變不了,幸好他身具魔種,不住蛻變,連變不了的眼神亦可改變,否則四目交投下,會被閔玄清一眼看破。不過在眼神上並沒有絕對把握,認不出是龍鷹,卻或可認出是“醜神醫”,那要老天爺方清楚。

龍鷹倏地於接近湖台頂的石階上停下來,歎道:“終於看到整個湖哩!這麽多水,從哪裏來的呢?”

他沒話找話說,也想不到更好的托詞,隻好亂說一頓,目的在吸引閔玄清的目光,特別說的是有關她的湖,如她往聲音來處看過來,恰好見到他頭部的側麵,讓她先入為主的認為見到的是個素未謀麵的美須漢。

他的謹慎是有道理的。

無瑕對他的懷疑始終不息,敲響他的警號。

自己知自己事,他可以扮醜神醫、範輕舟,至乎康老怪,外相可以騙過人,舉止聲音沒有破綻,眼神可改變,然萬變不離其宗,他行事的手段和作風從來沒變過,膽大果斷、詭奇變化是一貫的,他獨有的風格不住勾起無瑕心底裏對“龍鷹”的印象,令她生出另一番懷疑。最近的例子就是在飛馬牧場馬球“少帥冠”爭奪戰表現。

更深一層去看,無瑕可非尋常之輩,她是修成精神功法的高手,類近通靈,大有可能像閔玄清、寧采霜般能對魔種生出特別的靈應,因而從“範輕舟”的身上看到“龍鷹”的影子。幸好“醜神醫”不用如“範輕舟”般與她交手接觸,否則她說不定可將龍鷹和這兩個不同的身份聯係到一塊兒,那就糟糕透頂。

所以不論他如何“全情投入”,扮得惟肖惟妙,言語間不出漏洞,無瑕對他始終抱懷疑的態度,欠缺的是一個證據。

眼前正是無瑕炮製出來的試探,若閔玄清驟見“範輕舟”神色異樣,將確定了無瑕本屬“虛無縹緲”的懷疑。

他之小心翼翼,扭盡智計,是因不容有失。

十多道目光落在他從石階探出來的側麵去。

無瑕感覺到他止步低兩級的石階處,待要別頭回來看他,他知機的拾級而上,越過她,動作自然而然,務要令無瑕不會心生異樣,更使高明如無瑕,亦錯失了看閔玄清第一個反應的機會。時間上拿捏的精確,堪稱絕倫。

這才正麵朝霜蕎的方向瞧去,同時默運“橫念訣”,雙目芒光綻放,與“龍鷹”密斂深邃的眼神,有著明顯的差異。

心中同時叱呼乖乖不得了。

十多人站在離石階二十多步外,圍攏在一起談天說地。

他的目光先落在霜蕎的都鳳身上,她站在穿著道服的閔玄清身旁,剛收回盯著閔天女的目光,朝他望過來,露出歡迎的笑容。

龍鷹以微笑響應,方裝作發現美麗的天女,目光移到她身上時亮起來,然後曉得不宜對她做平視似的調走目光,表現得恰到好處,是任何男性看到美女的應有反應和禮貌。

閔玄清看到他從“石階”冒出來,美眸天然反應的現出不尋常的芒光,顯然因他的體型氣度似曾相識,可是因先見到的是他的頭側,然後方為他的體型,反應上慢了一線,霜蕎和無瑕均錯過了最關鍵的刹那,失諸交臂,個中微妙,精彩無倫。

閔玄清驚愕之色瞬即消去,仍非常用心打量“範輕舟”,純為風流天女對男性的反應,不會惹起有心者的懷疑。

閔玄清另一邊俏立著的是龍鷹沒想過會出現在如是園的人兒,竟然是揚州一別後沒見過麵的二姑娘沈香雪,她消瘦了點兒,精神很好,益發清麗嫵媚,風褸長褂褌,充滿時代婦女追求新穎的青春氣息,高貴淡雅,絲毫不給豔麗的霜蕎、風格獨特的閔玄清比下去。

三女立在一起,難怪惹得這麽多人聚攏一處。

沈香雪該已從“情困”複元,一副風流模樣,巧笑倩兮的,目光仍是那麽大膽直接,如若從沒和“範輕舟”發生過任何事般,坦然以對。

沈香雪這著棋子是龍鷹從沒想到過的,乃對方的妙著,因他完全摸不著頭腦。

他該扮作認識她,還是不認識她?

她是敵方的破綻,還是陷阱?

至少有一方麵是肯定的,就是不論霜蕎或無瑕,都不用對“範輕舟”“獻身”,因有二姑娘擔起此任。

其他八人大多為素識,龍鷹認得而又相熟的是桓彥範,他是張柬之一夥裏的核心人物,豪雄多智,支持李顯不遺餘力。

另一位是李遠懷,太子東宮的官員,是龍鷹的“醜神醫”首次到東宮時相識。

與李遠懷站到一塊兒的矮個子很麵善,該是曾於東宮有一眼之緣的人物,卻沒經引見,故叫不出他的名字來。

可是最惹龍鷹注意的,是立在霜蕎旁的年輕男子,長相英俊,絕對當得起美男子的讚語,隨隨便便的一襲青衣,外披擋風長袍,瀟灑好看。而不論他如何風流倜儻,仍難讓龍鷹格外留神,之所以使他特別留神,是因他的體型頗為近似他龍鷹,高挺得來肩寬腿長,有著擎天之勢,俊得來相清神凝,亦類近龍鷹的格局。

如要找人來扮龍鷹,他比劉南光更合適,乃不二之選,缺的是龍鷹來自魔種的奇氣,瞧著他,有點似看自己的影子,感覺古怪。

還有個熟人季承恩,眾人裏亦以他的目光最含敵意,一葉知秋,知關中世族將他列入敵人的名單內。

與宇文愚、乾舜等人相比,季承恩地位雖高,性格卻較為模糊,予人跟在前兩者後麵走的印象,說不出個人的主見,隨波逐流,容易被忽略,但大有可能是個錯覺,隻因他懂得收斂深藏,像此刻般與其他人站在一起,自然而然顯示出世族來自傳承的某種修養特質,與別不同。

另三個衣飾華麗的男子第一次碰頭。

閔玄清見無瑕陪客來,向霜蕎訝道:“這位是……”龍鷹聽得心中大定,果如他所料的,霜蕎並沒告訴閔玄清今晚邀“範輕舟”來參加夜遊會,而閔玄清亦認不出他是龍鷹。

霜蕎湊到她耳邊道:“來者就是在牧場出盡風頭的範輕舟,嘿!”

閔玄清聞言劇烈抖顫一下,朝他瞧過去,霜蕎還以為天女是因被“範輕舟”三字如雷貫耳。

無瑕掉頭落石階,沒有陪龍鷹登上平台。

廣闊的湖台非常熱鬧,聚集近百人,大部分人集中往靠湖的台緣處,欣賞湖光水色,或等候乘船遊湖。

靠主堂的位置掛起一列彩色繽紛的燈籠,映得湖台五光十色,更添夢幻般的氣氛。其他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天說地,輕鬆寫意。賓客過半為女性,刻意打扮,花枝招展,彩衣繡裙均被香料熏過,各式香味隨風送入龍鷹的鼻端去,令他未喝酒早醉了。

霜蕎嬌笑道:“大紅人終於到哩!讓都鳳為範爺引見神都無人不識的才女女冠。”

就當代而言,以發展論,佛門較占優勢。可是道門的“服食求仙”及“符籙讖語”卻直接實際,每能博得帝王歡心,特別因大唐為李姓,攀附李耳,建起“君權神授”之說,推之為國教,因而道門得以大盛,道觀處處,產生了大量的女冠群。加上帝室貴女,每有短暫入道之舉,遂令道門女冠成為了社會的一個特別階層。女冠中的傑出者,例如眼前的閔玄清,地位媲美王侯,備受尊崇,正反映皇室和道門分不開的關係。

閔玄清特殊之處,是一方麵為精通道法的修真女冠,另一方是著名才女,且因其道門之主的身份,擁有大量土地財富,如是園具體地說明了她在神都的地位。

閔玄清迅速回複平常,讓龍鷹曉得已安渡危機,現在欠的是一個交代。

閔玄清美目生輝地瞧著以充滿壓迫力的步伐朝他們走過來的江湖豪強,微笑道:“還以為範兄長得三頭六臂,原來竟是文武兼備的人物,歡迎駕臨敝園。”

嬌豔動人,在神都首屈一指的名女冠,以帶著戲謔的語調,江湖的口吻,說出這番話,頓然令湖台本已如夢如幻的氣氛,大添浪漫旖旎的色彩。

熟知她者,均曉得天女對“範輕舟”生出興趣。其不符合一般見麵禮節的言詞,隱含試探之意,看對方如何應對,測其深淺。怎知其中另有玄虛,今天生出興趣的是龍鷹。

龍鷹來到眾人前方,打躬作揖的灑然笑道:“慚愧慚愧!小弟確試過變得三頭六臂,隻恨發生在夢中,醒來後仍是那個人,失望得想自盡。哈哈!”

眾皆莞爾,隻有季承恩兩眼上翻,像早預知他不會正經說話。

沈香雪白他一眼,又抿嘴偷笑,開心迷人,落在龍鷹眼裏,暗呼不妙,她似乎已從困局解脫出來,視“範輕舟”為挑戰,克服了心魔情障。以她的機巧,會懂得利用和自己的微妙關係,達致某一目的,當然不利他。

霜蕎笑道:“範爺從來都是這麽風趣呢!”

接著霜蕎逐一介紹。

與李遠懷站在一起的麵善者,果然是東宮的官員,叫崔貞慎,為太子仆,屬李顯的親官。此人一麵正氣,該非趨炎附勢之徒,可推想未被韋妃和武三思收買。

長得有五、六分酷肖龍鷹的人亦是當朝大官,位至司禮丞,姓高名戩。此人說話得體,談笑風生,乃風流人物,不負他英俊的樣貌,曾習武,身手一般。

季承恩保持禮貌客氣,然明眼人可看出他對“範輕舟”刻意保持距離,沒因在馬球場上交過手有半句顯示熟絡的說話,態度冷淡。

在介紹沈香雪與“範輕舟”認識時,霜蕎裝作不曉得兩人關係般,特別強調美女乃秀外慧中的建築園林大家,還指出翠翹樓乃她的最新傑作。

沈香雪謙讓一番,她此時的神韻風采又與在總壇或揚州城外大相徑庭,俏臉發著亮光,自信十足,該真的已從因他而起的“情傷”回複過來。不知如何,龍鷹感到此時此地的她,脫胎換骨變成另外一個人。

兩人均扮作不認識對方,感覺若如一切重新開始。

確沒想過會在此遇上沈香雪,對她可不能像對霜蕎或湘夫人,登時多了個不知如何去應付的難題,隻好見招接招,瞧敵方可借她來耍何把戲。

龍鷹此時唯一的希望,是盡快脫身回日安舍抱頭大睡。又知這般做徒惹猜疑,試問若他真的是“範輕舟”,美色當前,怎肯未站穩遽然離開,要命是尚未有與天女說話的機會。扮“範輕舟”明顯比扮“醜神醫”難度高多了。至大的問題,是他在飛馬牧場鋒芒畢露。馬球場上的“明輸暗贏”,就像斬殺薛懷義的重演,使他忽然冒起,惹起所有人的注意。不像“醜神醫”般收斂,充其量隻是在醫林冒出頭來。

高戩笑道:“範兄現在已成神都人人津津樂道的傳奇。”

龍鷹謙讓道:“哪裏!哪裏!全賴關中的大哥大姐手下留情,不致輸得太難看吧!”

李遠懷欣然道:“據聞範兄的絕學來自天竺的一個行腳僧,此事本身充滿傳奇的色彩。”

龍鷹心忖自己的事傳得街知巷聞,不知是禍是福,忙岔開道:“於小弟來前,各位在談什麽呢?”

沈香雪嬌憨地道:“談的正是範爺嗬!”

龍鷹為之愕然,乏詞以對。

“大周國太平公主到!”

龍鷹立告魂飛魄散,一個閔天女已令他窮於應付,何況還有更熟悉他的太平?

湖台上的賓客,全體麵向主堂,敬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