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被自己忽然而來的想法駭了一大跳,難道竟然這麽不濟,中了她的媚招?否則怎會起了將她征服俘虜,收之於私房的願望?

自從在山南驛初遇無瑕,大家鬥來鬥去,從塞外糾纏至塞內,他雖然被她的美麗和氣質打動,感覺到她高度的**力,隻止於遠觀,確是賞心悅目,但從來沒動過色欲之心。可是在剛才她轉身回望的刹那,兩人間的氣氛關係,也似隨她嬌軀的轉動,扭轉過來。或許是因她向自己顯示出的纖弱和靦腆,令龍鷹再找不到無瑕以前昂揚耀目的特質,對著的是位我見猶憐的女子。更大可能是她情深如海的一瞥,使他堅信不疑眼前能傾國傾城的尤物,對“範輕舟”非是毫無情意。

龍鷹害怕在她的渾身解數下,踩進感情的危崖,對她沒法隻動腦,不動情,影響到今後和她的爭鬥。

她轉身看他的那眼,與端木菱的仙家妙瞥異曲同工,效用截然相反。

同樣是直探本心,仙子的法眼使人滌心去慮,雜意全消,空空靈靈,說不出的受用,當然沒法起絲毫“歪心”。

無瑕的一眼如鑽進你的心底去,窺見心靈裏人人無可避免,因感情的創傷和折磨而形成的百孔千瘡,撫觸每一處的結痂,移除暗晦的禁忌,將**裸的欲念引發出來。

我的老天爺!無瑕怎可能如此厲害?龍鷹曉得交戰至此,他終被她逼落下風。人心難測,無從駕馭,一旦誤入歧途,還以為仍能由自己作主,致愈踩愈深,迷途難返。人心最可怕處,正是自以為是,排斥異己。

媚術就是攻心之術。

無瑕垂下目光,幽幽道:“範先生真的猜到了嗎?”

龍鷹醒了過來,差點須抹冷汗,且知危機未過,因為無瑕的**力比以前有增無減,令他想到種種以前從沒有想過的問題和可能性。例如她是否決定犧牲色相,將戰線搬到榻子上去,又如她曾聲言仍屬處子之軀,是否確為事實,諸如此類。際此不適當的時候,心生妄念,可知無瑕的“玉女妙瞥”仍餘波未了,騷擾他的心神。

就在此刻,他感到“道心”上移,藏入“魔種”深處。下一刻,他“蘇醒”過來。

如此心神變化,對他是破題兒第一趟,隱隱感到經曆了第二次死而複生後,“道心”和“魔種”的關係出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麵對嚴苛的挑戰下,逐步顯現。

心神甫定,從容道:“玉姐兒長得太美麗哩!因而惹來覬覦之心,而此人是都小姐不敢開罪的人。對吧?”

他猜得合情合理,是無瑕可拿出來見人的“苦難”,可推在楊清仁身上,一句本姑娘不願嫁入侯門做媵妾,自圓其說。除此之外,他實想不出她有其他須外人來打救的借口。

無瑕神傷意苦的輕輕道:“有勞範先生費心,作人婢子的,飄落何處,身似浮萍,青玉早認命了。範先生再勿將婢子一時衝口胡言放在心上,更萬勿在小姐前提及,婢子感激不盡。”

接著領路進入院落。

龍鷹頭皮發麻地跟在她後方,大感不妙。他是低估了無瑕的智慧,頗有泥足深陷的入彀感覺。

“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

霜蕎的“江南才女”寄居之所為“聽梅閣”,與龍鷹的“觀疇樓”隱含呼應之意,景象大異其趣。

龍鷹雖曾多次暗探聽梅閣,有聽敵之意,無聽梅的閑情。他的觀疇樓憑高望遠,看的是山城下東麵田疇的美景。聽梅閣比較特別一點,中庭雖植梅花,點題的卻是廳堂的布置,不論桌、椅、藻井、地花均作梅花形,窗槅紋樣亦取材於梅花,置身其內,如入梅花之叢,別有滋味。

跨過門檻,看到的是擺在廳子正中處的七弦琴,木質古拙樸實,本身似已擁有某種奇異的力量。

霜蕎換下黃地暗白花的連身絲質裙,柔軟貼體,將她苗條優美的體態恰到好處的表現出來。

美女名琴,構成如詩似畫的動人景象。

無瑕領他進入廳堂,霜蕎正在全神為琴調音,一時如珠落玉盤,明亮清脆,一時如潛遊於淵,遲緩低沉,動地而來,涵藏著濃至化不開的情懷,轉軸、撥弦、調音,未成曲已充盈情思感觸,似在傾訴一直隱藏在心內的奧秘。

龍鷹有個直覺,不論霜蕎如何冷漠無情,心狠手辣,可是她對樂技的真誠是無可置疑的,且是她宣泄和傳述內心感情的唯一途徑,正因情真意切,她才能成為琴動江南的七弦琴名家。

香家今次重返中土,處心積慮,計劃縝密。剩看霜蕎,可想見其餘。要造就霜蕎如今的身份地位,須經多少籌備的時間?須下多少工夫?

從以千百計的人裏挑出霜蕎和沈香雪,悉心栽培至眼前的成就,豈是易事。

霜蕎專注調校琴弦,沒有抬頭看他,溫柔如枕地道:“範先生請坐!小玉侍茶。”

於離霜蕎人和琴對麵五步許處,放了一椅一幾,不用引導,曉得是為他而設,充滿獨為君奏耐人尋味的意思。

這當然是對不知情者而言,龍鷹心知肚明此座位等同死亡陷阱,即使不用死,亦不會好到哪裏去。

他奶奶的!

這就是楊清仁苦思後想出來的東西,不再去碰商月令卻掉轉槍頭來對付“範輕舟”。大明尊教的迷香,加上無瑕,肯定可陷他於萬劫不複之地。

如果他是不知情的。

對方構思出來的陰謀,妙至毫巔、天衣無縫。不多一分,沒少半毫。先由無瑕大展媚術功架,迷得他暈頭轉向,霜蕎接力,色誘琴引,點燃能從皮膚入侵的超級縛神香,趁他聽得如癡如醉,拋開戒心,毫無防備之時,情煙琴音,勢成他催命的符咒,想不失陷在無瑕手上,是為癡人說夢。

想破對方的情局,起立離開便成,隻恨沒法成為一個選擇。

無瑕伺候龍鷹在霜蕎對麵的幾椅坐下後,往內堂去了。

龍鷹雖在心中大罵,表麵不但客客氣氣,還裝出受寵若驚的模樣,小心翼翼試探似地道:“都大家如此款待小弟,不怕給我誤會嗎?”

霜蕎抬頭瞄他一眼,像怕與他目光接觸過久會受不住般迅快垂下螓首,繼續專注調琴,情款深深地道:“誤會什麽呢?”

龍鷹心想她的豔色實不在沈香雪之下,比之成熟和老練,自有她獨特的風情。道:“就是誤會了大家的意思,來個自作多情。哈!都小姐很難怪小弟想入非非,因為小弟從不是不欺暗室的君子。”

霜蕎抿嘴笑道:“何來暗室?”

龍鷹別的或不行,調戲美女是拿手本領,笑嘻嘻道:“‘暗’,指的是外麵的暗夜,而當天可為被,地可為榻,堂自可變為室。哈!都大家怎麽看?”

霜蕎不看他,低垂眉眼,收回轉軸的纖手,隨手撥弄琴弦,輕捺慢拈,下撥上挑,忽然玉指飛舞,弦琴活了過來,在她嫻熟利落、精練準確的指法下,仿如積蓄良久至無法壓抑,琴音若迸發水瀑般飛瀉而出,一瀉千仞,水花激濺。看固是眼花繚亂,聽則是耳不暇接。

琴音戛然而止,廳堂餘音嫋嫋,外麵的暗夜變得**氣回腸。

霜蕎垂下雙手,悠然道:“答了你哩!”

龍鷹為之抓頭,這算什麽娘的答案?霜蕎琴技雖高,顯然遠及不上無瑕的“妖法”,至少少了幾百年的道行,但亦發覺霜蕎可像她妹子般狐媚動人,雖然不可不附庸風雅,也隻能含糊其詞的反問道:“這是調音曲?序曲?還是主曲?”

這招叫連消帶打,當然曲不止此,因為仍未向他施香,不過如果霜蕎答他好曲尚在後頭,他可大耍無賴,誇讚此曲妙絕天下,令他意滿神足,不作他想,那時他來個舍曲求人,因明知霜蕎會拒絕他,屆時裝作意興闌珊,借機告退,避過迷香攻身之禍。他自問魔種百毒不侵,問題正在這方麵上,徒添對方懷疑。

霜蕎的琴藝精彩絕倫,縹緲優美如雲似水,卻沒法打動他,表麵是因他心存戒懼,更深一層的原因,乃霜蕎雖有一定的投入,然遠未如花秀美的高樓吹奏篳篥,那是她對己身的獨白和生命無奈的控訴,來自她的全心全靈,訴說著大漠永無休止的燎原戰火,民族間的紛爭和仇恨,故龍鷹當時雖對她含有敵意,仍因她蕭索悲涼的樂音而神傷魂斷,難以自持。

無瑕捧茶而來,為霜蕎解圍,龍鷹心知肚明她故意揀此時刻,是知他根本不願來,敷衍霜蕎後,隨時找借口離開。

龍鷹接過香茗,喝兩口,放到身旁的幾子上。

霜蕎吩咐無瑕道:“小玉!給我點香。”

無瑕一聲領命,回到內進去。

龍鷹恨得牙癢癢的,偏拿她們主婢沒法。如就剛才問題繼續追問,便過於著跡。

霜蕎白他一眼,嬌媚地道:“範先生是否有心事?為何都鳳總感到你坐立不安似的。”

龍鷹心答怎可能安心靜坐,剩是選擇該著迷香的道兒還是如無其事,已成兩難之局,現時應該做的,是立即開溜,隻恨苦無借口。歎道:“小弟是有苦衷的。”

霜蕎不解地問道:“苦衷?”

無瑕從內進走出來,雙手捧著個比拳頭大一點的小香爐,聞言現出暗吃一驚的神色,顯示害怕“範輕舟”泄露她的事。

霜蕎打個手勢,阻止無瑕立即點燃小爐內的香。

無瑕怯生生的來到霜蕎身後,垂頭立定,其惶恐之態,無懈可擊,恰如其分。

兩女這麽一坐一立,高下立判,不論外貌氣質,無瑕均將已屬上上之姿的霜蕎比下去,特別是無瑕此時不經意地流露惹人憐愛、渴求保護的表情。

龍鷹微俯向前,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道:“實情是小弟感到都大家今夜特別魅力難擋,不時心旌性搖,怕一時失控下行差踏錯。唉!問題在這幾天小弟絕不可以行差踏錯。”

以霜蕎的外則巧笑倩兮,查實內則冷峻,聽到如此大膽露骨的說話,也不由俏臉泛紅,白他似嗔還喜的一眼,櫻唇輕吐道:“你這人哩!說一半不說一半的,教人為難。”

龍鷹暗讚她應對得體。

霜蕎的生活方式和在社會上的地位,類似閔玄清,同為周旋於權貴巨賈、文人雅士間又備受尊崇的女子,於此男尊女卑的國度實屬異數。即使她們行徑風流,到處留情,仍不會被視為風塵之女,皆因分別有道門和世家的出身背景。所以不論霜蕎或閔玄清,如何風流仍懂自重之道,假設霜蕎窮究“範輕舟”今晚不能“行差踏錯”的因由,等於心切與他一起“行差踏錯”,絕不切合她名門閨秀的行止。可是如此責怪他語焉不詳,繞個彎來問他,就是恰到好處,又不失其挑逗意味,且含蓄多了。

龍鷹看她一副有恃無恐的姿態,並不怕向自己獻身,忙思其故,想到是因此迷香除具強烈催情效用外,該可令人喪失神智,迷迷糊糊,那對方根本不用與他合體**,索性下手取他小命,一了百了。

無瑕之前所以要向他施展渾身解數,是為施香前的預備工夫,瓦解他的意誌和防範之心,以保萬無一失。且迷香一旦失靈,對他仍有後著。

由無瑕、楊清仁和霜蕎殫思竭智想出來的毒計,若似地網天羅,叫人無從逸脫。

龍鷹多看無瑕兩眼後,苦笑道:“都大家見諒,小弟不想說出來,不想大家為小弟擔心。實情是……嘿!實情是小弟受了嚴重內傷,處於複元階段,不可輕舉妄動,否則功虧一簣下,傷上加傷。”

無瑕大吃一驚的抬頭瞧他,雙目射出可令任何人不懷疑她誠意的關切神色。

都鳳駭然道:“誰傷你嗬?”

龍鷹對兩人裝神扮鬼之技佩服至五體投地,沒法找出任何破綻,歎道:“都大家恕小弟沒法明言,並請為小弟保守秘密。小弟始終是江湖人,跑江湖自會遇上江湖的風浪。”

都鳳默然片刻,然後朝他美目深注地道:“範先生準備何時起程到神都去?都鳳有自家的座駕舟,可順道送範先生一程。”

龍鷹心呼厲害,這幾句話獨立來看沒有什麽,但若延續先前的對話和氣氛,等於表明願向他獻身,迷死人不賠命,進一步粉碎他的戒心。

試問眼前嬌嬈如此垂青於你,怎會介意她點燃香爐內的厲害迷香呢?當然是心迷神醉地聽她彈琴唱曲,還憧憬著異日在船上與她顛龍倒鳳的美好光陰。

龍鷹一副美人恩重的神情,以偽對偽,長長籲出一口氣,情緒上的波動仍未可平複的透著大氣道:“都大家……唉!教我範輕舟怎麽說?隻恨小弟有急事須趕往揚州處理,惟有辜負大家的好意。不知都大家在神都逗留多久?”

同時大罵她明知自己到揚州去見寬玉,故不愁他隨她一起乘船北上。

霜蕎和無瑕同時展現失望的神色,前者垂首輕輕道:“今次都鳳到神都,看情況定去留,長則一年,少則半載。”

龍鷹大喜道:“如此小弟抵神都後,必登門拜訪。”

霜蕎含情脈脈的盯著他道:“還想聽都鳳的琴嗎?”

“醜婦終須見公婆”,要來的終於要來,是福不是禍,禍就躲不過,直至這一刻,他仍不知如何應付眼前的危機。如果根本不受迷香影響,有何後果?

此香既可用諸於商月令身上,不懼她集牧場和宋家之長、精純至極的先天真氣,顯然確為大明尊教的鎮教毒香,能從皮膚入侵,破掉任何真氣,直攻腦脈,使人迷神失智。據他從楊清仁和霜蕎聽得的情況,他們曾試驗過此香的威力,定是因連他們在沒有閉氣和收緊皮膚的情況下,亦受不了,才有信心以此僅餘的一炷香來對付他的“範輕舟”。如果他完全不受影響,他們怎樣想?

龍鷹的頭皮開始發麻。

霜蕎的悅耳聲音傳入他耳鼓內,柔情似水、帶著安眠作用的輕輕道:“焚香奏琴,是都鳳的習慣。點香!”

龍鷹此時想的,是往後倒翻,從正門遁走。然後高喊捉賊。至於霜蕎和無瑕怎麽想,是她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