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歸想,到無瑕將小香爐置於左方窗槅前的高幾上,龍鷹仍沒法將心之所願付諸實行。如果他真的是“範輕舟”,愛怎麽做不成問題,又如果敵人從未懷疑過“龍鷹”乃練成“道心種魔大法”的“魔門邪帝”,他不用顧忌重重。弊在無瑕曾懷疑“範輕舟”是“龍鷹”,天下哪來這麽多百毒不侵的人?若重新引發無瑕日漸褪色的疑心,過往的努力和成功,勢如冰雪般在烈日下融解,冤枉之極。

置爐處離他約六步遠,秋風會將煙送往對坐的他和霜蕎,後者可運功收緊毛孔,調節呼吸,如他這般做則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比坦****地去消受惹疑。

“咦!”

正揭開小香爐蓋子的無瑕、雙手按在琴弦上的霜蕎,兩雙美目同時投過來。

龍鷹好整以暇地道:“是什麽香?香味濃鬱雋永,似申椒、芳芷和蘭桂的混和,又多了燃燒並炭化的茅香氣味,具丁香揮發性的油氣,小弟從未嗅過這樣的香氣。”

霜蕎在精神完全沒有波動的狀態下,抿嘴淺笑以輕柔如一榻子軟適香潔的被鋪的聲音,咬字間流曳出難以抑製的甜美,脈脈含情地道:“範先生對香料很在行。此香為一居於廣州的友人所贈,據傳來自海外,他對香料的配方成分不甚了了。可肯定的是非常珍貴,有寧神定心之效,友人贈都鳳八炷,現隻剩三炷。”

際此關鍵時刻,霜蕎攀上巔峰,不論目光說話,均自在親切,可以讓將人分隔開來的障礙瓦解。

龍鷹心忖小蕎你還不中計,明知她不會實話實說此為最後一炷,亦幸好她不說實話,否則他便難厚顏“奪香”。

微笑道:“都大家可知香料的買賣,是小弟旗下最賺錢的生意之一?”

他的生意裏有否香料買賣?須問劉南光等才曉得,可是香料買賣可大賺特賺,確為事實。

香料的盛行,始於春秋戰國,特別於南方香料產地,使用香料非常普遍。到西漢後期,由於西域和南海海陸交通開放,輸入大量香的原材料,推動了香料業,皇室貴族對香料趨之若鶩。

漢武帝建未央宮,就以香桂為柱,以椒塗室,可見一斑。上行下效,更趨普遍。到大唐開國,盛世空前,國內南北文化和對外交流達致前所未有的便利興旺,香料的需求以倍數增加,時人幾是“無香不歡”,非常狂熱。

不容霜蕎答話,龍鷹離座朝無瑕走過去。

終感應到霜蕎的波動,她始終低無瑕不止一兩籌。

兩女雖感不妙,卻是無從應付化解,怎想得到“範輕舟”對香料的興趣遠大於霜蕎的琴奏。

龍鷹俯頭望往插在爐內長若小指的香炷,深深嗅吸,讚歎道:“嗅過此香的鼻子,不再回歸至其原先的境界。哈!如果小弟沒有猜錯,肯定有沉香、訶陵香、沒藥、鬱金的成分,唔!此外還似有麝香,且以之為上。可是至少尚有三種香不知其名,如果可以辨識,不要說區區三炷,百炷千炷亦可被小弟複製出來。”

他背著霜蕎,看不到她的表情,隻能從其精神波動感到她的驚駭,即使以無瑕的修養,雙目亦掠過駭異之色,雖是一閃即去,仍顯示出壓抑不住的驚詫。

自被秘女啟發後,他自然而然用心於傳入鼻子各式各樣的氣味,大大豐富了對人間世的感覺。我們現實的天地,是由“眼、耳、鼻、舌、身、意”六識界定,是如何便是如何。當其中一識增強擴展,等若天地變得更遼闊,體會到以前從未踏足的層次境界,如商豫玄功初成,發現眼前一切不同了,並願為此付上任何代價。

龍鷹的魔種,超乎生死,令他的“六識”大幅提升蛻變,仿若魚化為龍,賦予生命更超凡的意義。不同的感官,各有其獨立功能,把現實分解為不同的範疇,再以他為核心重組成充盈意義和生命力的完整經驗,感受到其他人知感之外的世界。

眼下的香炷,他動動鼻子,猜個八、九不離十,不在任何高明的製香師之下,亦去了無瑕和霜蕎認為他乃“知情者”的疑心。

龍鷹沒有明言,但顯然見香起心,想拿香回去仔細研玩其成分,教無瑕和霜蕎怎能不心呼不妙。

無瑕似想說話,終不敢說出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哪到一個婢子插嘴發言。

龍鷹則是打定主意,不論霜蕎說什麽,他會將小爐連香捧走,去此禍患。

霜蕎道:“範先生對香料認識之深,肯定是都鳳所知愛香之士裏的第一人,何不……”

龍鷹旋風般轉過身來,打斷她道:“小弟有個提議,讓都大家考慮。”

他猜到霜蕎想說什麽,及時中止她的話,如被她先一步說出何不讓小玉點燃此香,品嚐其味,日後再贈他餘下的兩炷香之一,供他研究。在情在理,他沒法反對,錯恨難返。

霜蕎無奈地道:“範先生請說!”

輪到龍鷹心中叫苦,他可以說什麽?知不可讓她說下去,卻未想到自己所謂的提議,惟有來個拖延之計。故作輕鬆地道:“今晚什麽香都可以,獨不可點燃此香。”

霜蕎反冷靜下來。道:“範先生何有此言?”

龍鷹封殺了兩女香噴噴的毒計,封了自己退路,硬著頭皮道:“此香以麝香和花香為主要成分,麝香來自奇禽異獸,其氣味極接近人體,故此能令嗅者生出如對人體味的反應。花的香味如盛放的鮮花滲出花蜜,充盈樂觀、期待的生命力,若似怒放的青春。當兩種主成分合起來,配以其他香素,頓然使人忘憂無慮,情懷熾烈,故絕不宜於今夜。”

他是以香料高手的身份,分析香的成分和影響力,婉轉指出這小炷香含有催情的威力,而不論其效之大小,當然不宜於身負內傷的他。

以兩女的聰明才智,仍隻有聽的份兒。龍鷹對香氣的分析,來自他本身的體驗,發前人之所未發,即使製香料的名師,亦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如得聞龍鷹這番說話,立即開竅。

“萬物波動”。

人就是憑著“六識”去感應不同的波動,形成感官的天地,由一般人至武技超群的高手,縱然在敏銳度上高下有別,基本上仍是處於被動接收的末端,不可能像龍鷹般主動掌握,仔細檢查。

被女帝啟發後,龍鷹對波動隨著“種魔大法”的蛻變演進,體驗日深,察覺到波動千門萬類,形形色色,單一的波動,也可似兵陣般變化,與人的“眼、耳、鼻、舌、身、意”產生錯綜複雜的互動,如兩軍交鋒,遠攻近搏,豐盛多姿。

以香氣言,麝香的陣式屬微形圓盤陣,藉充盈天地的氣以揮發的方式行軍,嵌入鼻端某獨特的脈絡組群,生出應有的氣味;花香的微陣為帶著尾巴的圓盤,刺激的氣附有特別的能量。諸如此類,沒有一種氣味的形式是相同的,不同的陣法波動,形成差異,當有多種氣味時,呈現混合的氣味,同時嵌入多組的脈絡群去。

正如龍鷹以前曾思索過的,這是個鎖與鑰的關係,魔種令他掌握著開啟氣味波動的鎖鑰,精確地掌握不同的氣味及其效果效用,隨口道出,頭頭是道。

在所有波動裏,最精微的波動是精神的波動,其形式超出了魔種能掌握的範疇,更確切地說,是超越了所有波動的振幅,不受物礙。武功達至超凡入聖境界頂尖兒的高手,會對此生出觸感,隻不過沒法像龍鷹如呼吸般可自然而然的去感應,等於神奇的偵察器。

一直如一道緊閉的密室之門的無瑕,聞龍鷹之言,給硬拉開少許,使龍鷹窺見她震動的情緒。

霜蕎露出一個非常勉強的笑容,道:“先生之言,發前人之所未發,令都鳳茅塞頓開。此為先生獨特的明見,卻非提議嗬!”

龍鷹心忖美人兒你還不中計。至此一刻,他終於扳回下風被動之勢,變得由他主導方向和發展。自他離座去嗅香,他和霜蕎轉入短兵相接、埋身搏鬥的階段,才智比霜蕎高的無瑕渴想加入戰圈,卻礙於身份,被迫作壁上觀,坐看霜蕎左支右絀,狼狽不堪。

無瑕肯定在暗怪霜蕎說錯話,不懂反守為攻,明知“範輕舟”另有圖謀,竟追問他的提議,何異於“引狼入室”?

龍鷹欣然道:“我的提議就是‘後會有期’,哈!如此香之極品,豈可浪費?小弟務求在最佳狀態,心無堊礙的情況下,欣賞都大家的‘焚香奏琴’。嘻!這爐香讓小弟拿回去研究,如能成功,此香將永不會缺席都大家的琴會。”

霜蕎呆瞪著他,乏言以應。

龍鷹雖聽不到她心內說的話,幾可肯定必是與“賠了夫人又折兵”意思相近的苦歎。

※※※

龍鷹一覺醒來,天色大白。坐起來伸兩個懶腰,心舒神暢的去梳洗更衣。下人來報,穆飛求見,匆匆出廳。

龍鷹來到穆飛身後,拍他肩頭道:“來!陪我去吃早點。”

穆飛欣然隨他步出觀疇樓,道:“範爺今天的心情很好。”

龍鷹立定微笑道:“怎可能不好?我現在叫苦盡甘來,敵人能對付我的法寶所餘無幾,我卻大豐收,你正是我的大豐收之一。”

穆飛受寵若驚地道:“我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可以起何作用?”

龍鷹道:“即使是寇仲、徐子陵之輩,亦曾是初出茅廬的小子,你比他們初出道時的情況優勝多了,本來仍未開竅,現在功行圓滿,惟欠曆練。我明天賽後立即離開,就趁今天為你規劃未來。哈!忘了問你大清早來找我幹什麽?”

穆飛俊臉微紅地道:“主要是想來聽範爺的教誨,也是為出賽的眾兄弟而來,他們很緊張,因大總管從關中隊處收到消息,說如範爺下場,他們不讓半籌。”

龍鷹冷哼道:“這叫欺人太甚,該是那個叫宇文愚的家夥的主意,宇文朔該沒這麽下作。他奶奶的!不要惹毛我。”

穆飛苦笑道:“可是宇文朔、獨孤倩然和乾舜配合起來的威力有目共睹,範爺當然不懼,我們卻怕配合不來。球場似戰場,輸起來兵敗如山倒。所以眾兄弟想再聽範爺的訓示。”

龍鷹問道:“他們在哪裏?”

穆飛答道:“他們到了山下草原操練賽馬的筋骨。”

龍鷹順口問道:“各方對場主不下場作賽,有何反應?”

穆飛道:“有點失望,但大部分人認為是明智之舉,因未開賽勝負已告分明,沒有場主在敗隊裏,可挽回少許麵子。”

龍鷹搖頭歎道:“必敗之賽?唉!不過真的不可以贏,贏了你就仍是牧場的人,將來有事發生,牧場脫不了關係。”

兩人站在園內說話,因說的是不容外泄的密話。

穆飛雙目射出熱切的神色,道:“請鷹爺賜示。”

龍鷹道:“兵貴用奇,你是我的奇兵,目標是對付一個有悠久曆史的邪惡家族,我指點你如何起步,予你足夠的支持,但如何下手,須看你的本領。”

穆飛深吸一口氣道:“我現在又害怕又興奮,亦為能向鷹爺效力深感榮幸。竟然有這樣的一個家族?”

龍鷹道:“你的敵人並不止於一個家族,而是牽涉到中土江山的爭奪,你該聽過大唐初年時期的香家,被寇仲和徐子陵全力掃**,家族幸存者避往塞外,現在卷土重來,死灰複燃,其勢比以前凶猛百倍,因出了個邪惡之極,也高明至極的人物香霸。如果我將真實的情況說出來,保證嚇你一大跳。”

穆飛精神大振道:“那小飛豈非繼承‘少帥’寇仲和徐子陵的未竟之誌?”

龍鷹點首應是。

穆飛情緒高漲地道:“鷹爺打算現在告訴我嗎?”

龍鷹道:“當然要告訴你,吃完早膳,趁到草原的途上我詳細道出,讓你決定明天的賽事要輸還是要贏。”

穆飛一怔道:“加上河間王,我們仍有贏的機會?”

龍鷹微笑道:“兵無常勝。如果來個群毆,我們必輸無疑,但這是馬球賽嗬!等於大家比放暗器。唔!該說是明器才對,如此則勝負難測,我們並非全無機會,牌麵輸個一塌糊塗,可是輸贏卻是由底牌決定,小飛明白嗎?”

穆飛點頭道:“我明白!這一場我們一定要輸,隻希望不輸得像別人預期般的難看,我算是對牧場有交代了。”

龍鷹明白他的心意。

穆飛決定投入他龍鷹的陣營,那隻有輸掉球賽,方能脫離牧場。但因龍鷹是由他推薦的,反因此被人在球場上盡情淩辱,穆飛將留下惡名。

龍鷹道:“就這麽決定,理論上,比賽以牧場的敗北結束,你已再不是牧場的人,就隨我一道離開,可讓我在路上對你進行最嚴格的訓練,傳授你各種江湖伎倆。當你抵達揚州時,將脫胎換骨,成為另一個人。”

穆飛大喜,差些兒下跪膜拜。

龍鷹道:“由今天開始,我們榮辱與共。小飛答應我,事了之後返回牧場先過段安樂日子,再去想未來的事,千萬勿要沾手名位權力,‘少帥’寇仲和徐子陵是你的好榜樣。”

穆飛激動地道:“鷹爺的教誨,小飛永誌不忘。”

龍鷹道:“若沒有其他事想問,我們先去大吃一頓。”

穆飛道:“到揚州後,我是否再出發到嶺南去?”

龍鷹道:“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她會為你作出最好的安排,省去你很多工夫。在嶺南你亦非孤立無援,有整個越家做你的後盾,待會我安排越浪秘密和你碰個頭。”

穆飛好奇地道:“是誰呢?”

龍鷹微笑道:“此人的師父,是寇仲和徐子陵的摯友,又與你們牧場大有淵源,暫時恕我賣個關子,到明天輸掉比賽再說。”

說畢拉著聽至發呆的穆飛出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