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吃得頗為辛苦,並非樂彥或越浪難應付,反之在“誌趣相投”下,大家關係融洽,互相談談笑笑的摸底試探,建立起可發展的關係。

兩人中,龍鷹比較喜歡越浪,因人較單純,做生意是做生意。當然,是否合乎皇法乃另一回事。樂彥的野心則大多了,且不時露出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意味,予龍鷹可隨時因利益翻臉無情的感覺。

而他所以希望密談早點結束,是因為心情不對頭。

玉成了采薇的大願,又與美麗的場主私訂終生,他沉浸在一種莫名的狂喜中,實不想去麵對人世醜惡的一麵,但又不得不打醒精神,爾虞我詐的去應付,因事關“範輕舟”的未來,也關乎到送人返塞外的大計。

龍鷹現在已成了備受注意的人物,踏入食堂的一刻,立即惹來目光,如非隱含敵意,亦對牧場肯容忍他感到不解,總言之絕不友善。

龍鷹心知肚明“範輕舟”在世家大族眼裏,隻是個他們看不起的江湖強徒和唯利是圖的奸商,根本不配與他們論交,何況“範輕舟”聲譽不佳,還被他們目擊“惡行”。

與會嘉賓的看法,對他多多少少有些影響,故和樂彥兩人在食堂門外話別後,心忖天氣這麽好,商月令借予他的健驥仍在觀疇樓的小花園喝水吃草,何不借它的腳力,到名聞天下的大牧場縱情馳騁,飽覽風光。

想到這裏,轉上往東的遊廊,望觀疇樓舉步。

不論實質或心理上,采薇都是個擔子包袱,做什麽事均須將她一並考慮。現在她滿懷歡喜希望的離開,又有宋家蓋代刀手護行,他終於將背在背上經年的重負卸下來,感到無比的輕鬆,生出暫時沒有事情可幹的閑逸,是最近幾年從未有之的狀況。

從這刻到離開牧場,大概可以過些清閑的日子哩!

談笑聲從前方轉角處傳來,有男有女,聽足音知多達三十人,還辨認出或許是關中世家大族頭號美女獨孤倩然嬌柔的聲音。令他印象深刻的關中世家高手乾舜,正和獨孤倩然說話聊天。

隻聽乾舜道:“獨孤小姐能將‘碧落杖法’融入球技裏,難怪杖法如神,我們這些用劍的,當然望塵莫及。哈哈!”

龍鷹這才曉得斯斯文文的獨孤倩然竟然是關中隊的女將,且表現出色,否則乾舜這下拍馬屁就會拍錯地方。

獨孤世閥於隋唐交替時位列天下四大閥之一,名家輩出,閥主獨孤峰,其母尤楚紅和女兒獨孤鳳均為其中佼佼者,曾在洛陽與王世充對抗,終敵不過有寇仲和徐子陵助陣的王世充,敗走長安,投靠稱雄關中的唐高祖李淵。

尤楚紅乃獨孤閥的第一高手,看家本領正是一手“碧落杖法”,若然展開,強如寇仲和徐子陵亦隻有希望挨得過去的份兒,還幸她患有長年哮喘,妄運真氣下隨時發作,不能持久。但由此可看出她當時的威勢。

這些事龍鷹是從杜傲和眾師兄間的談天說地裏一點一滴地聽回來,耳熟能詳。

獨孤倩然不知在想什麽,心不在焉地答道:“此杖豈同彼杖?”

雖然三十人裏有七、八個在說話,但耳隨意行,自自然然地濾去了其他聲音,非常神奇,比之以前須蓄意而為,稍有長進。

記起昨天與楊清仁談判後,趕回山城的路上,跟在關中隊的人馬後,乾舜回過頭來看獨孤倩然的情景,心中一歎。

乾舜沒可能不曉得李重潤和獨孤倩然間的婚約,仍不放過任何討好美人兒的機會,就是壓不住心中的愛慕而犯禁。

乾舜等從彎角處現身,朝龍鷹走過來,龍鷹比任何人清楚“範輕舟”已成了飛馬節最不受歡迎的人物,自恃身份的世家子弟尤視之為眼中刺,知機的避往一旁,待對方走過後,方繼續行程。

走在最前的數人的目光同時落到他身上去,其中之一是結緣“仙跡遊”的其中一位標致姑娘宇文靜,豔色雖及不上獨孤倩然,但其甜美的笑容,很討人歡喜。

她像有點怕“範輕舟”的目光似的,垂下螓首,低聲向其他人道:“就是那個範輕舟了!”

別的人他沒興趣理會,源於他“見色起心”的魔性,特別留神獨孤倩然的反應。就在瞥見“範輕舟”的刹那,她一雙明眸閃了一閃,是眼內瞳仁放大又斂聚的現象,顯示她對“範輕舟”非是沒有感覺,然後道:“不要惹他,此人不是像他表麵般簡單。”

她似是在警告同夥裏某些對“範輕舟”蠢蠢欲動的人,成熟老練,不符她的年紀。

乾舜亦道:“我們絕不宜越俎代庖,他的事該留給牧場處理。”

獨孤倩然和乾舜均約束聲音,不使波動擴散,豈知龍鷹聽得一清二楚。

冷哼聲傳入耳內來,顯然有人聽不入耳,仍要向“範輕舟”尋釁鬧事。

獨孤倩然不悅道:“少峰!”

發出冷哼被稱少峰者是個軒昂的少年,粗眉大眼,一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姿態,氣度沉凝,在這群關中隊較年輕的一群裏,除乾舜和獨孤倩然外,數他武功底子最好,故有所恃,兼年少氣盛,對看不過眼的事義無反顧,“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模樣。

轉眼眾人已來至近前,大部分人均以鄙視不屑的眼色瞪視他,充滿火藥味。

世家大族的子弟,一向認為自己高人一等,更視捍衛現存製度和規矩為己任,對“範輕舟”這個公然破壞飛馬節規矩的寒門,不理他在江湖上何等有地位,也看不順眼。

龍鷹看在諸女曾義助他應付李裹兒的份上,並不計較,垂下目光,不與他們對視。

一縷指風,戮額而來。

龍鷹往下蹲去,裝作係好靴子的繩結,以毫厘之差險險避過,動作自然優美。

一人排眾而出,直抵龍鷹身前,喝道:“姓範的!你給我宇文少峰站起來,看看是否三頭六臂。”

其他人阻之不及,隻好全陪他止步,變成龍鷹一人與三十二個關中隊年輕世家子弟對峙的局麵。

龍鷹暗歎一口氣,心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商月令費盡力氣安撫了牧場的人,但其他人的反應卻在她的治權之外。

他是絕不可以與來參加飛馬節的貴賓起衝突或發生爭執,因會破壞氣氛,又令商月令為難。與高門世族結怨更屬不智,將影響“範輕舟”未來的計劃。

諸多顧忌下,隻好來個逆來順受。

道理是說不過去的了,難道告訴他們真相嗎?

龍鷹苦著臉站起來,道:“小弟身世可憐,自幼父母雙亡,從小被欺淩,故特別受不得別人的侮辱,一時衝動下犯錯,請少峰兄高抬貴手,放過小弟。”

宇文少峰雙目亂轉,“範輕舟”的反應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兼之龍鷹的神態雖然謙卑恭謹,但自有一股懾人的風采,淵渟嶽峙,教人不敢輕犯。

獨孤倩然移身到宇文少峰右後側,皺眉勸道:“少峰!”

宇文少峰終找到話說,冷哼道:“我要你立即滾離牧場,永遠不要在我眼前出現。”

乾舜也覺得宇文少峰太過分了,來到他另一邊,俾可及時製止。

龍鷹一副永遠不會動氣的樣子,微笑道:“小弟有一事請教,假設少峰兄代入小弟當時的位置,有人對你痛下殺手,想取少峰兄的命,少峰兄會因怕壞了牧場不準武鬥的規矩,引頸受戮,還是奮起反抗呢?”

宇文少峰雖然年少氣盛,卻不是蠻不講理,登時語塞。

獨孤倩然抿嘴忍著笑地道:“早領教過範兄的辯才,不過範兄既然有這番話,請恕我多問一句,當時的情況是有多人到你的桌子向河間王敬酒,敬酒者裏有白蓋、文紀昆和查更,古夢怎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向範兄動武?”

還是首次和高門美人兒說話,龍鷹受寵若驚,迎上她清澈明亮的眼神,正要說話。乾舜的聲音傳入耳鼓響道:“範兄剛說過是因受不得別人侮辱,一時衝動下忍不住出手,現在則變成是生命受到威脅,不嫌前後矛盾嗎?”

龍鷹本就是胡言亂語,隻望打發宇文少峰,哪記得說過什麽,歎一口氣道:“這位老哥請原諒小弟則個,我是有苦衷的。唉!實情是這樣子的,因對方勢大,令小弟不敢直言真相,胡亂找些話來希冀少峰兄勿再與小弟計較,我又不慣說謊,故說起來漏洞百出,請各位大哥大姐多多包涵。哈!”

本走在最前,現時變成在龍鷹左方的宇文靜忍不住地“噗嗤”嬌笑,又不好意思的勉強忍住,白他一眼道:“範兄莫要妄自菲薄,我看你說話,沒有一句是認真的。”

她的失笑大大衝淡了劍拔弩張的氣氛,變成了你來我往的唇槍舌劍。

宇文少峰少年心性,且怒拳難打笑臉人,氣又過了,改而加入舌戰,道:“你有什麽苦衷?”

龍鷹苦著臉道:“真的要說出來?”

乾舜用神打量他。

另一女子道:“當然要說出來,還不可說謊。否則我們所有人會和你過不去。”

此女姓穀名幽蘭,是參加“仙跡遊”的六女之一。她們雖然沒與他說話,但因他當時妙語如珠,留有良好的印象,感覺稔熟。

獨孤倩然歎道:“蘭姐不要枉費心機了,這個人是不會有半句真話的。”

龍鷹昂然道:“念在獨孤小姐有大恩於小弟,令小弟避過被郡主推出牧場門外斬首之禍,小弟破例一次說真話。”

除其他五女外,各人均向獨孤倩然投以古怪的目光。

獨孤倩然首次在龍鷹的魔目下現出羞態,是又羞又嗔,卻不知如何招架。

六女中來自長孫世家的長孫婷為閨友護航,罵道:“你休要誇大,倩然妹隻是不忍見你受窘,沒拆穿你吧!”

乾舜終開腔發言,道:“本人乾舜,亦被範兄引起興致,想聽範兄道出真相。”

龍鷹心中暗讚,自己和獨孤倩然間在“仙跡遊”時明顯發生過些事情,對獨孤倩然有心的乾舜竟沒生出絲毫妒意,非常難得。

龍鷹謙虛道:“乾兄既開金口,小弟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眾人裏不論男女,過半人禁不住莞爾,皆因這兩句已肯定是謊話。到過江湖行走的人都知道逢人隻說三分話是金科玉律,怎可能知無不言。

龍鷹的插科打諢,亂拉關係,加上態度恭敬謙卑,說話親切,確令這群世家子弟對他大為改觀,生出興致。

乾舜訝道:“為何我感到範兄像是很熟悉在下似的,我們不是初次見麵嗎?”

龍鷹欣然道:“我這人能拿得出來見人的東西不多,即使拿出來也貽笑大方,但看人卻有自己的一套,就是誰是會害小弟的人,又誰是交得過的朋友。小弟一看乾兄,知乾兄是那種不會和不屑去害人的高士。因此雖道左相逢,卻是一見如故。哈!乾兄不當小弟是朋友沒關係,但小弟真的尊敬乾兄。”

人人現出不知該生氣還是好笑的神情,知他在胡說八道。

獨孤倩然嗔道:“還在東拉西扯,你究竟說不說?”

龍鷹驚愕地道:“又給獨孤小姐看穿了。”

眾人終忍不住,發出哄然笑聲,包括本凶神惡煞的宇文少峰在內。

乾舜則是啞然失笑,拿他沒法。

宇文靜道:“快說!再不說我們就不理會你哩!”

龍鷹踏前一步,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這邊說這邊散,千萬不要傳出去。”

其他人自然而然圍攏過來,將他包圍在中間。

龍鷹道:“五個來敬酒的人,沒一個不是想對付小弟,隻要令小弟負傷,可遂其目的。小弟打是打不過這麽多人了,隻好來個從台底開溜的窩囊逃命招數,卻被古夢那個大家夥攔著去路,情急下不得不拚命,豈知他這般不濟事,估不到嗬!”

一男沙啞著聲音似說著最秘密的事,道:“他們為何要殺你?”

龍鷹恭敬地道:“小兄弟問得好,我隻知古夢和白蓋想落我的臉,其他人該是受人蠱惑,誤信讒言。哈!這位小兄弟如何稱呼?”

年輕男子低聲道:“你還不是我的朋友,因此不可以告訴你。”

龍鷹苦著臉道:“你一點不同情我嗎?”

他的話惹起一陣笑聲。

龍鷹向乾舜道:“各位姑娘是親自目睹小弟和那叫白蓋的家夥起爭執,可知小弟不是亂派他們的不是。”

乾舜正凝神思索,聞言道:“任他們如何膽大妄為,仍不敢在河間王前動武,範兄對此有何解釋?”

龍鷹讚道:“乾兄精明。嘿!事情是這樣的,因河間王也很想看小弟慘被教訓的窩囊相,天才曉得這五個人是不是他召來的。秘密就在這裏,我是與河間王過了一招後才鑽入台子底下去。”

包括乾舜在內,人人射出難以置信的目光。

穀幽蘭嚷道:“怎可能呢?你豈非是以一敵六!”

龍鷹道:“幸好人證、物證俱在,小弟說出來的絕無一字是虛言,各位可去向河間王求證。這樣吧!你們去問河間王一句話,就是該否將小弟逐離牧場,隻要他說‘應該’,小弟立即回觀疇樓卷鋪蓋返大江耕田。”

乾舜道:“愈和範兄接觸,愈感範兄的撲朔迷離,範兄怎可能有這個信心?”

龍鷹歎道:“小弟已經很慘哩!無端端由循規蹈矩變成觸犯飛馬節的天條,剛才還給大總管和主執事使人押去罵個狗血淋頭,又不敢說出真相。現在可以說的全說了,請各位為小弟作主,還小弟一個公道。”

眾人哪忍得住,爆出震園笑聲。

一向冷冰冰的獨孤倩然笑得開心迷人。

龍鷹暗罵自己,明知獨孤倩然絕惹不得,偏是在這種情況下身不由己與她建立起進一步的關係。為今之計,就是以後隔遠見到她立即掉頭走。

乾舜搖首失笑道:“範兄確妙不可言,難怪牧場肯容忍你,雖然範兄說出來的所謂真相荒誕不經,但總可令人感到你話裏間有著古怪的真誠。得罪了!”

帶頭領一眾人等離開。

龍鷹鬆一口氣,回觀疇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