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知道他名字的人不少,卻沒人知道他還有家,而且是個大家庭:
一房明媒正娶的老婆,十三房姨太太,二十個兒子,八個女兒,外加仆人丫環,恰好是四百五十三人。
他不再說話了,刹那間他感到自己已不是個人,而是捏在對方手裏的一隻臭蟲。
公孫絕又被原路領了回來,桌上半杯清水依舊。
除去布罩後的他又被領到一樓。這裏是吃飯的地方,有全國最好的廚師做出的最好的菜肴,有從全國各地運來的最好的酒,其中有不少還是外麵絕對花錢也買不到的貢酒。
有許多人到這裏來一席千金,也不過是為了喝上幾杯隻有皇上才能喝到的各種貢酒。
公孫絕喝的就是進貢的“女兒紅”。
“女兒紅”是最普通的酒,不要說普通酒樓,就是一般的百姓家也會有上幾壇。
但公孫絕知道,給皇帝進貢的“女兒紅”不單是三十年陳的,而且從做酒的水到用料到整個製作流程都是獨一無二的,這就和建造皇宮和蓋一間茅草屋的差別一樣。
而且所有的貢品都是一樣,皇家風範概括成四個字,就是“不惜工本”。
公孫絕已從適才沮喪的陰影中走出,盡情享受著自己為期半個月的假期,也盡情享受著送上來的貢酒和他喜歡的陽澄湖的大閘蟹。
他已不再去想自己是人家手裏的螞蟻還是臭蟲,但是有一點是明確的:他還活著,還能享受這世上美好的一切,這對他而言已經足夠了。
他的酒量並不大,一壇“女兒紅”已使他醺醺然了。
他這時才發現他右邊坐著一個人,也在喝一樣的“女兒紅”,吃一樣的大閘蟹,這令他頓起知己之感。
這個人的桌子靠前一些,他能看到的隻是這人的背部和側臉,此人頭發已經斑白,雖是隨隨便便坐在那裏,卻令人感到一種高山仰止般的威嚴。
公孫絕見過許多聲名顯赫的幫主、掌門,這些人身上很少能看到這種氣度,那是一種隻有一代武學宗師才能顯現出來的氣度,或者是手中久握芸芸眾生生殺大權的人。
“老先生,公孫絕敬你一杯。”
他有些醉了,若在平時,他絕不會向陌生人搭訕,更莫說敬酒了。
做他這一行的本就不能有朋友,認識的人更是越少越好,最好是沒人認得他,也沒人知道他這個人,這樣他才會安全。
那人轉過頭來看他一眼,並無訝異之色,馬上又回頭喝自己的酒。
“老先生,我敬你酒,你為什麽不喝?”公孫絕有些激怒了。
他在那人回頭的一瞥中看得出,自己在他眼中連隻臭蟲都算不上。
他站了起來,趔趔趄趄向那張桌子走去,他剛動步,兩條手臂已被四隻鐵鉗般的手抓住。
一個小二忙趨身到那張桌子前,惶恐的說:
“李大人,對不起,小的們馬上會處理的。”
那人微微一笑道:“不必了,他隻是喝醉了。”
公孫絕真的醉了,他坐著時還勉強撐得住,一站起來,酒意便隨著血液湧上頭頂,他頭一耷拉,便癱在扶著他的兩個人的身上了。
也幸好他真的
醉了,才又死裏逃生一次。
他並不知道那小二口中所說的“處理”是怎麽回事。
他雖然醉了,但他的感覺並沒錯。這人雖不是武林中的一派武學宗師,卻是先皇時的宰相,而且執掌朝政十年。
先皇大行,今上即位,他才退隱林下,從長安的政治漩渦中脫身,回到專供朝廷官員養老賦閑的陪都洛陽。
除此之外,他還是當代的文壇盟主,十次主持朝廷的進士會試,門生故吏遍天下。
他就是李實,李相爺。
李實並不老,今年也隻有五十歲。他三十二歲時當上宰相,曾被公認為國朝開國二百年來最年輕、最英俊、最有為的宰相。
五十歲對於一般的人,已是“耳順之年”的老人,如果作為宰相,依然屬於青年,政治生命和平民的生命本就是兩回事。
李實不僅是海盜船的常客,而且常得不能再常了,因為他每天都來,如同做宰相時上晚朝一樣。
他每天都會坐著轎子,輕車簡從到這裏吃飯,然後到二樓賭牌。
賭牌之後便到三樓去泡個熱水澡,泡過澡後他會小酌一次,然後更衣到樓頂去看平台上的輕歌曼舞表演。
這裏的歌舞表演也是最受男人歡迎的,因為舞女是一色的清倌人,裏麵的衣服也少得不能再少。
而這極少的衣服似乎也是透明的,隻是塗上一層霧狀的東西,讓人既似乎能看見裏麵的風光,偏偏又什麽也看不清楚。
如果人的眼珠子真能掉出來,這表演歌舞的平台上就會落滿男人的眼珠。
李實最喜歡觀賞歌舞,用他的話說:
賭博太刺激了,對心髒不利,已不適合他這樣的老人,倒是柔靡的樂曲、曼妙的舞蹈更能令他賞心悅目,不失為養眼養顏、延年之術。
對於這一點會有許多人提出異議,因為有時事實恰恰相反,有兩個世家子弟在二樓的賭桌上一擲千金,麵不改色,卻在觀賞歌舞時狂噴鼻血,人事不省。
從此,每個觀賞歌舞的客人的桌上便又多了一個空碗、一條絲巾和一包止血的藥粉。
不過李實的話還是沒人敢公開反對,在先皇時代,李相爺就是先皇的代言者,是名副其實的金口玉牙,即便今上,對這位先朝元老也是尊崇有加。
歌舞表演結束後,已是夜色闌珊。
李實或者坐轎子回到洛陽中心的府邸,或者選中一個他看中的清倌人,陪他在四樓的客房裏一夜銷魂。
四樓那一間間豪華的客房就是為這預備的。
這就是李實相爺的一天,在一年中,除了重大節日、祭祖上墳外,幾乎每一天都是這樣。
從他交出宰相的權柄、退隱到洛陽後就開始了。
這種周而複始的生活也為他贏來另一個稱號——風流教主。
從一個手執國柄的宰相,到一個終年在脂粉堆中廝混的色鬼,這種變化大得讓人難以想象,也引起朝野上下所有人的疑惑和非議。
痛心者有之,那就是他的家人和門生故吏;歡心者也不乏其人,那就是他的政敵,那些在長安手握權柄的大人物。
李實對這些都可以置之度外,但有一個人的想法他不能
不在意,而且隻能順從。這個人就是當今天子,群臣口中的今上。
在這種銷金銷魂的第一年裏,那時李實還不過是海盜船的常客,他有一次喝醉了酒,在賭桌上一次輸掉了五千兩銀子,他付不出,隻好把身上先皇禦賜的玉帶留下。
第三天,便從長安快馬疾馳來了一隊今上的使者,口宣聖旨,賜給他禦酒二十四瓶。
宣旨過後,這隊使者便和來時一樣的速度返回長安了。
皇帝賜給大臣禦酒,通常隻有兩種情況。
一種是表明你聖眷正隆,前程無量。這些人通常便是皇帝的重臣和侍從。
李實作宰相時,幾乎天天都會有禦酒賞賜。
他敢肯定,皇上賜給他的禦酒比自己喝的還要多。
另一種情況就不那麽美妙了,通常就是“賜死”。如同賜給嬪妃們的三尺白綾一樣。
李實知道自己一定是後一種情況,今上仁慈,即便想要某個人死,也會不忍其心,隻是要通過某種方式讓這人明白自己的心思。
一瓶毒酒就是最好的方法。沒有人宣布你的罪狀,也沒有人監刑,你卻隻能喝下去,還要叩謝“浩蕩皇恩”。
李實對這種結局並不感到驚訝,這種情況在國朝二百年的曆史中已屢見不鮮。
他詫異的隻是:禦賜的酒為何有二十四瓶之多?
難道皇上要的並不隻是他一人的性命?
他召集了妻妾兒女,聚攏在擺放賜物的圓桌旁。
假如二十四瓶都是毒酒,每個人就都要喝上一碗,別無選擇。
當然也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這二十四瓶酒都是空的。
那就是皇上讓你自己去領悟這空的酒瓶裏應該裝的是什麽,皇上卻不承擔任何指責。
而像他這樣在宦海沉浮多年,最後手持國柄的人,家中都會備有一壇毒酒。
官場風險莫測,自殺總比被朝服腰斬於鬧市要好得多。
他的手第一次顫抖了。
他用顫抖的手撕開代表禦賜的黃封,打開箱子,裏麵赫然是擺列整齊的二十四瓶酒,就和他那些年每天都要帶回家的禦酒一樣。
他拿起一瓶酒,卻覺得這酒重的異乎尋常,顯然不是空的。
但作為毒酒來說也太重了,不管加進什麽樣的毒酒也不該重成這樣。
他啟開酒封,兩手捧著酒瓶向碗中倒酒,卻一滴酒也倒不出來。
他駭異之下,仔細向酒瓶中看去,裏麵既不是空的,卻也不是酒,而是實心的,而且在燈光下黃澄澄的,竟是純金。
這瓶酒根本不是酒,而是仿造酒的樣式,用純金打造的。
李實迷惑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明白怎會是這樣?
他仔細查驗了其餘的酒瓶,都是一樣的,二十四瓶酒都是純金打造的。
幸好箱子裏還有其他物事,解開了他的迷惑,箱子的底部便是他在海盜船上輸掉的玉帶。
玉帶上粘了一張紙條,上麵隻有四個字:助君銷魂。
李實認得出那正是今上的禦筆,在看到那條玉帶和那張紙條後,他仿佛和尚頓悟一般,刹那間明白了一切,竟忍不住狂笑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