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宿鳥夜啼,秋風清寂,鴻蒙穀下,連那當空的一輪明月也變得嬌羞曖昧,不肯顯出清澈的亮光,祝雲滄坐在矮小而略顯逼仄的屋中,隔窗望著隱耀的星鬥與蒙上一層白紗的天空。很快就要走了,離開這他住了十年的小屋。

祝雲滄自出生以來便沒有父母,據說他的母親逃入穀中之時便懷有身孕,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麽穿越那艱險的山道,找到這處世外桃源的,她進入鴻蒙穀百靈部時,渾身是傷,腹痛難忍,好心的老族長將她收留。而她,由入穀到死亡,不過短短半個月,這半個月內,她一句話也沒有說,什麽也沒有留下。

祝雲滄從小就不受長輩喜歡,因為他的出生實在太過蹊蹺,他是在母親死去之後破腹而出的,據說,當時鮮血染紅了整個床鋪,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震驚駭然。

願意照顧撫養祝雲滄的隻有老族長,那位上了年紀的婦人——祝雲滄一直叫她“九婆婆”,或許她是鴻蒙穀百靈部中唯一的女性族長,但她的話一言九鼎,她保住了祝雲滄的性命,將他養育到五歲,之後便撒手人寰,那天晚上,祝雲滄哭紅了雙眼,卻怎麽也喚不回他的“九婆婆”。

就是在那時候,他深切的明白了死亡的可怕。

據說,明白生死,是一個人成熟的開端。

自那之後,祝雲滄便獨自在百靈部中生活,他生性活潑,不喜羈絆束縛,受到冷眼之時總會想一些稀奇古怪的辦法報複對方,整個百靈部,唯有那位族長的兒子,孤天溟與他要好——他們一起在百靈部後方的小山坡樹林中狩獵、在山泉中嬉戲、甚至曾闖進那出入鴻蒙穀的深邃密林之內,隻是他們不敢走得太遠……

或許隻有祝雲滄知道,孤天溟的骨子裏也帶著某種叛逆,他始終想要出去看一看,看看外麵的世界,隻是由於身份與能力的限製,讓一切變成了奢望。

思量間,祝雲滄已打點好行囊,他隻帶了一把狩獵時用的短劍作為武器,沒有拿走部裏的任何東西。

“明早就要走了……”他靠在略顯冷硬的床鋪上,此刻,這裏竟是他最溫暖的港灣。

這簡陋的苗屋陪了他十年,自出生到現在,忽然便要離開,令他猝不及防。

就在這時,門忽然被敲響。

“門沒關……”祝雲滄慵懶地道,這個時候,除了孤天溟,還有誰回來找他。

門被推開,隨後緩緩關上,孤天溟動作很輕。

“今日之事,十分抱歉。”孤天溟站在緊閉的門旁,道。

“現在說這些也無用。”祝雲滄從**跳下來,“或許我真的要死了,這條小命就要葬身在密林裏了……哎……”與年齡不相稱的一聲歎息。

孤天溟皺了皺眉,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沮喪,或許能離開這裏也並非壞事。”他語氣總是帶著一種成熟的平靜,仿佛他生來就如此懂事。

祝雲滄搖了搖頭,道:“算了,我點本事你又不是不知,上次打鳥還摔破了屁股呢!”

孤天溟不禁失笑,他的笑容為略顯蒼白但輪廓分明的臉龐增添了幾分活力,若非看見他笑,誰也不會想到這孩子竟有如此可愛的一麵。

“笑什麽?我屁股現在還疼呢!你不知道昨天祭典的時候我跪坐在那兒有多難受,就是那樣我才不停動來動去……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女媧娘娘才說我是妖物……說來說去都是因為屁股!”

“好了,別說了……別說了……”孤天溟還在笑著,少年老成的形象完全顛覆。

“你別笑了才是!”祝雲滄道。

孤天溟花了很大力氣才斂住笑容,臉龐早已通紅,他深吸一口氣,道:“你明日就要離開了,朋友一場,我有些東西送你。”

“哈!天溟弟真有心!還算夠意思!”祝雲滄拍了拍孤天溟的肩,道。

孤天溟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擺在祝雲滄身後的**,借著房間裏微弱的燈光打開布包:“這裏有兩件法寶,除去幻靈洞中的仙神之器,算是部裏最為有用的東西了……說實話,雖然爹說部裏的法寶任你挑選,但能用上的根本沒幾樣,就算有,那些人也不一定會給你。”

“所以這是你幫我偷來的?”祝雲滄笑道。

“是求來的。”孤天溟道。

“夠朋友!”祝雲滄又拍了拍孤天溟的背。

孤天溟拿出其中一件,那是一枚小小的鈴鐺,搖之有聲,聲音不大。

“這是何物?”祝雲滄疑惑道。

孤天溟道:“此乃退魔鈴,山林中有些精怪妖物最怕這種鈴鐺的聲音,若遇上危險,或許可以救你一命,不過……似乎對那些道行高的凶獸就沒用了。”

“哦……”祝雲滄點了點頭,神色略顯失望。

另一件法寶是一道符紙。

“此乃‘電光咒’符紙,可用三次,召喚一束雷電攻擊敵人。”孤天溟道。

“這個不錯,我喜歡!”祝雲滄笑道。

“隻有三次機會,千萬要節省。”孤天溟提醒道。

“知道了知道了,比老太婆還囉嗦。”祝雲滄結果孤天溟重新包裹好的法寶,道。

孤天溟繼續道:“我查過部中的典籍,雖然出穀之路段十分艱險,但十幾年來,卻也證實有三人曾通過通過,他們後來甚至試圖從外界與百靈部內取得了聯係。如果你能順利離開鴻蒙穀,記得,幫我看看外麵的世界,回來以後,說給我聽。”

祝雲滄笑道:“放心,一言為定,好兄弟!”

“千萬小心!”孤天溟鄭重道。

“嗯!”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片嘈雜之聲,火光閃爍、似乎有人正在叫喊,召集著百靈部眾集合。

“出什麽事了?”孤天溟警覺地抬起頭。

“出去看看吧。”祝雲滄提議道。

門外一片火把的光芒,幾乎部裏的所有人都從屋中跑了出來,不顧秋寒霜氣,向祭壇聚集而去,孤天溟與祝雲滄混跡在人群之中,不一會兒便也來到祭壇附近。

“不見了!那東西不見了!”巫祝在女媧塑像下大聲呼叫,祭壇下的磚石之上空空如也,白天這裏還插著昨天掉落的那把妖劍,可現在,卻什麽也沒有,有的僅是那地麵上的一道深重的裂痕,讓人明白那劍確實曾存在於此。

“我家正對祭壇。”有人開口道,“方才夜起,窺見以黑影在這裏迅速竄動,恐有不祥,所以才告訴巫祝大人……”他的這些話是對族長說的,族長站在巫祝的一側,麵色凝重。話未落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祝雲滄身上,神色凶狠。

“幹嘛?幹嘛都看著我?不是我!”祝雲滄被盯得渾身發冷。

“不是他,方才我與他在一起。”孤天溟道。

族長望了孤天溟一眼,神色略帶不滿,而方才說話的那人也說道:“那身影應是一位成年人……斷不會是祝雲滄,這點我可以證明。”

族長點了點頭,道:“若是如此,便更加棘手了。”

的確,若是某位懷有不軌之心者取得了這妖劍,後果更是不堪設想。但此刻,在此逡巡已無任何意義,那不速之客來無影去無蹤,詭譎非常,根本無法尋到蹤跡。

“巫祝,你帶幾人,巡視百靈部所有族民房間,不得有任何遺漏。”族長道。

巫祝點了點頭。

族長轉向圍觀的眾人,道:“各位先各自回屋吧,此事非同小可,我才出此下策,還望大家海涵!一切,都是為了本族的安全,為表此誠意,巫祝,就先由我的屋子搜起吧!”

“是!”巫祝帶上三名精壯男子,直奔族長的房間。

孤天溟望了祝雲滄一眼,雖父親向自家走去,這一眼仿佛就意味著告別,再過數個時辰,祝雲滄便要踏上出穀的險道,這鴻蒙穀百靈部諸事,也將與他毫無關係。

一夜的搜索,沒有任何有用的發現,次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落在女媧塑像的頂部冠尖上時,祝雲滄背起行囊向出穀的密林中走去。無人為他送行,百靈部的男女老幼都聚集在女媧塑像前的空地上,神色或凝重、或焦慮,巫祝跪拜在女媧娘娘跟前,唱著永遠無人能懂的歌謠。

就是這樣一個不平凡的清晨,祝雲滄背井離鄉,踏上了屬於自己的征途,落葉由臉頰畔滑落而下,沉入鬆軟大地,腳下那一片殘敗已經積澱了厚厚一層,頭頂卻依然枝繁葉茂,仿佛這片龐大的森林,秋天全部隻在腳下,而蔓延不到上方。

陽光被枝葉分割地無比稀疏,就在這有限的光輝之中,孱弱幼小的祝雲滄步步為營、戰戰兢兢地前行著,他的右手一直在搖著孤天溟給予他的那個退魔鈴,此物的確有些作用,剛進樹林之時,有幾隻對祝雲滄齜牙咧嘴的白猿,在聽見鈴聲之後驚恐地迅速逃竄。

但祝雲滄始終記得孤天溟的那句話:“若遇上道行較高的凶獸,此物便沒有任何用處了。”

他不確定這深不可測的樹林中是否有修為高深的妖物,或許百靈部中也不見得有多少人知道這林中的情況。

“千萬不要有什麽大妖物躲在這鬼地方,我可不想這麽年輕就交代了小命。”祝雲滄自言自語道,而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一個黑影由頭頂掠過,掃下幾片翻飛殘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