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劉備帶領兄弟們和一群鄉裏子弟踏上征途的時候,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即便是帶頭大哥,劉備也和身後的兄弟們一樣,看不見前方的道路,也不知道在這個風雲變幻的亂世之中,作為有著皇族身份的賣過草鞋上過大學的特殊平民,他和他的這幫兄弟,究竟能不能幹出一番事業。

能夠確定的是,眼前的這條路,必然充滿曲折充滿艱險,這一去必然有一些兄弟回不了家鄉,也許他自己也不能活著回來。

劉備再度回首遠望家鄉的方向,家門旁邊的那棵大桑樹依舊枝繁葉茂,像極了皇帝的車蓋。

既然選擇了遠方,便隻顧風雨兼程。

也許我們還會回來的。

兄弟們,出發!

故事的開始,十分平常。

東漢王朝後期,在帝國北部的幽州涿郡涿縣(今河北涿州),有一對普通的夫妻生了一個孩子,男孩。

男孩的出生,一切都很平常。史書上沒有記載他母親與蟒蛇狗熊之類的怪物發生過離奇的豔遇,他出生時沒有紅光滿屋,沒有白氣充庭,更沒有什麽五彩祥雲(當然,即便是有這樣的記載,它的真實性也是非常值得懷疑的)。

小男孩就這樣與你我他一樣,極其平常地來到了這個世上。

這一年,是東漢桓帝延熹四年,公元161年。

一般來說,一個平常人家生個孩子,也就是多一個曆史的炮灰,是不會被人記住的。

這個男孩的出生,之所以能夠被人記住,是因為他有一個不平常的名字——劉備。

六十多年以後,他有了另外一個稱呼——大漢昭烈皇帝!

搞不清楚的祖宗

小劉備平靜地來到了這個世上,沒有太多的人在意。但我們相信,至少有兩個人是非常在意非常高興的,那就是他的爹娘。

他爹叫劉弘,在涿郡政府部門工作,至於具體擔任什麽職務、什麽級別,已經沒有人能搞得清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一個芝麻大的小官。

劉弘雖然官位不高,但好歹也算是東漢帝國國家公務員,有穩定的工作、固定的收入,至少養家糊口是沒有問題的。

小劉備就在爹娘的疼愛中,幸福地成長著。

如果沒有意外,小劉備還將繼續幸福下去,輕鬆愉快地從童年走向少年。可惜這個世界充滿了意外。如同今天時不時有飛機掉海裏,動不動有流感來侵襲,當時的世界同樣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意外。

童年的劉備遇到的第一個意外是非常不幸的,它以不幸程度之高、傷害力之強,被公認為人生三大不幸之首——少年喪父。

國家公務員劉弘同誌具體哪一年死的,什麽原因致死,是不是因公殉職,同樣沒有人能搞得清楚。

對於幼小的劉備來說,少年喪父這四個字的含義,他未必能懂得多少,也許隻是以前家裏有個男人,從某一天後再也看不見這個男人了,而這個男人對他很好,常常逗他玩、帶他逛公園,常常給他買好吃的、買新衣服,僅此而已。

由於劉備的爺爺做過縣令,他爹又當過公務員,算是幹部家庭,經濟條件還算可以。他爹去世後,他的生活軌道並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他沒有流落街頭成為無家可歸的孤兒,不用去當乞丐討飯吃,也不用去給地主家放牛。

甚至,大約就在這個時期,劉備上了當時的小學——私塾,開始識字,學習一些文化知識(劉備十五歲的時候,拜大儒盧植為師,因此之前他一定讀過蒙學——因為以盧植的名望與學問,教學生是不可能從啟蒙知識教起的)。

我們知道,人在童年時代的成長是非常迅速的。在讀私塾的幾年裏,劉備同學知道了很多很多在以後看來有意義的無意義的、在大人看來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事情。

比如說他知道了他們的國家叫做大漢,國家的最高領袖是至高無上的皇帝;大漢帝國建國已近四百年,有了很多個英雄皇帝;尤其是第一任開國皇帝漢高祖,是個神勇無比的大英雄,手提三尺寶劍斬白蛇起義,終於推翻了殘暴的秦朝,又打敗了西楚霸王項羽,建立了國力無比強盛、疆域無比廣闊、人民無比幸福的新國家大漢;等等。

對於劉備同學來說,他明白的最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劉備——就是大英雄漢高祖的後代,也算是大漢皇族一脈!

這是一件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劉備同學十分開心。

於是,他常常以十分自豪的口氣對他的同學們說:我就是大英雄漢高祖的子孫!是堂堂正正的大漢皇族!

可是,令他十分鬱悶的是,他的同學們常常以十分鄙夷的口氣對他說:切,別吹牛了,天底下姓劉的多了去了,憑什麽說你就是皇族?

憑什麽說是呢?小學生劉備自然解答不了這個問題,於是他回家問他娘,還有他叔叔劉子敬以及同宗的老人。

小劉備與家族成員討論以後得出的結論十分肯定:劉備同學以及他的同宗都是大漢皇族,是漢朝開國皇帝漢高祖劉邦的兒子漢文帝劉恒的兒子漢景帝劉啟的兒子中山靖王劉勝的兒子陸城侯劉貞的後代。

聽起來很拗口吧?沒錯,劉備同學與漢高祖就是這麽個關係。家族成員一致認為祖宗當過皇帝,是比較牛的一件好事,所以異口同聲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但支撐結論的證據十分缺少:除了知道他爹叫劉弘,他爺爺叫劉雄以外,從劉雄到陸城侯劉貞的譜係傳承已經無從考證。由於家道衰落,不注重修家譜,或者家譜遺失,祖宗問題往往是子孫解不開的謎團。即便是到了科學技術高度發達的今天,類似的問題還是無法解答,困擾著許許多多的人。

劉備就被祖宗問題困擾了一生。以至於很多年後他做了蜀漢皇帝,還是搞不清楚自己的祖宗。

其實劉備大可不必難過,因為這個問題不隻是讓他一個人頭疼,也讓一千八百多年以來對他感興趣的很多人頭疼。

如果這些人跨越時空,完全可以組成一個龐大的陣容,根據他們的觀點可以分為兩個陣營:說“是”的站左邊,說“不是”的站右邊,針鋒相對,甚至帶點火藥味兒。

這些人中間的傑出代表是羅貫中同誌,他在傳世作品《三國演義》一書中,排除史料嚴重缺乏的困難,本著有條件要證明,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證明的工作精神,認真開展工作,經過艱苦努力,不僅證明了劉備是漢景帝玄孫的問題,而且讓劉備成功地當上了漢獻帝劉協的叔叔,甚至創造性地給劉備的列祖列宗取了名字。

可非常不幸的是,勞動模範羅貫中同誌勤奮鑽研得出的這些勞動成果,又被後來的曆史學家指出是自相矛盾的,這樣劉備就比漢獻帝低了四輩,根本不是什麽皇叔。

雖然劉備的祖宗搞不清楚,但他皇族的身份應該是靠譜的。因為一個人如果冒充皇族,那麽肯定會被別人揭穿,尤其是被仇人揭穿。比如朱元璋做了皇帝之後,一門心思要給大名人朱熹當孫子,尚且沒能如願,可見冒充名人後代的難度係數有多高。

劉備與曹操死磕了大半輩子,曹操集團的人往他身上潑的髒水夠多了,卻始終沒有指出他的皇族身份靠不住。原因隻有一個——不是曹操想不到,而是做不到。

因此,雖然我也找不出充分的證據,但還是認同劉備是皇族的說法。

後來人的爭論,當時的小學生劉備自然不可能知道。他所知道的是,祖宗當皇帝已經是很遙遠的故事(隔了三百多年),而且漢景帝有十四個兒子,其中中山靖王又是曆史上著名的生育專家,隻算兒子就生了一百二十多個(可以申請吉尼斯世界記錄),到他這一代已經是劉姓皇族遍地走。作為皇族的他,隻能有一樣好處——聽起來名頭比較響亮。

比如,碰到陌生人之後,劉備同學說出自己的出身,一般隻能換來一句“失敬失敬”,說完了還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該幹啥還幹啥。

要是遇上個別心理有點問題的人,還會意味深長地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他的背影說:快來看啊,這小子是皇孫!然後傳來一陣肆無忌憚且極富穿透力的開懷大笑。

不過,當時的社會是很講究門第出身的,生在平民家庭的劉備同學,能有這樣一個響當當的名頭,他還是非常樂意接受的。

如果有這樣一個機會,讓我們大夥來選擇自己願不願意作當朝開國皇帝兼大英雄的後代——在沒有人能證明不是的情況下,相信舉手願意的是絕大多數。因為這是人性的弱點。

同樣,劉備同學也選擇了願意。

不論別人相信不相信他的祖宗是皇帝,劉備同學自己是相信的,而且相信得那叫一個堅定無比。

一個人長期相信一件事,就會把這件事完全當真,並在不經意間下意識地表現出來。所以劉備同學每次提起自己身世的時候,總是語氣平靜,神情嚴肅,不容置疑地說出:漢景帝玄孫,中山靖王之後。

而每次語氣平靜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劉備的內心其實很不平靜。

當皇帝還是賣草鞋

前麵我們說到,就算劉備同學認識到自己的祖宗是大漢皇帝,也不會給自己帶來任何實際的好處,他該幹啥還得幹啥,沒有一丁點的變化。

比如說,他依舊和同學們一樣一樣地讀私塾背《論語》,一樣一樣地玩遊戲吹牛皮。

但在某一天,他吹了一個天大的牛皮。當時,他和鄰居家的小夥伴在家門口又玩起了捉迷藏,又吹起了牛皮。大夥都玩得不亦樂乎,吹得天花亂墜。

輪到劉備同學吹牛的時候,他指著他家老房子旁邊的一棵大桑樹說:“我一定能坐上皇帝乘坐的車子!”(吾必當乘此羽葆蓋車)

這句話真正的意思,誰都能聽得出來,他不是想有朝一日坐上皇帝的車子,而是要坐上皇帝的位子。

劉備同學吹牛時,那棵大桑樹正枝繁葉茂,遠遠望去,正如皇帝的車蓋。

漢朝人都知道,皇帝位子的合法繼承人確定一定以及肯定不是劉備同學。他要想當皇帝,隻能通過不合法的手段,而用不合法的手段奪取皇位通常有一個特定稱呼——謀反!

參考資料:謀反大逆,夷其三族!

因此,劉備同學的這個牛皮著實把他的叔叔劉子敬嚇了一跳,趕緊製止他說:“小孩子家不要胡說,小心被滅族啊!”(汝勿妄語,滅吾門也)

這句話在中國曆史上非常有名氣,被許多人認為是劉備年少有大誌的鐵證。陳壽在用筆極為簡略的《三國誌》中記載了這句話,自然也是這個意思。

在我看來,這句話不像是少有大誌的證據,更像是地地道道的吹牛。如同今天上幼兒園的小朋友,別人問起他的理想是什麽的時候,有不少小朋友會說長大了要當總統,當主席,甚至是國王、皇帝,等等。

世界的精彩就在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論他是多麽幼小或是渺小。

小的時侯說長大了要當總統、主席、國王的小朋友,不一定是胸有大誌。小時候說長大了要當工人、農民、老師的小朋友,也不一定是碌碌之輩。

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多少不同。若幹年後混出一個了不起的天地,那就被稱為少有大誌天生不凡;若幹年後混到一個不起眼的田地,就被稱為胡言亂語癡人說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一個人究竟能走出什麽樣的人生,更多要靠後天的努力與奮鬥。

吹牛歸吹牛,吹牛不能當飯吃,吹牛完了還得幹正事。劉備同學當時的正事是上小學。

不久之後,他有了一樣更為正經的事情要辦——擺地攤賣草鞋。

自從國家公務員劉弘同誌去世以後,劉備同學家裏就沒了收入,家底再厚也會坐吃山空,這樣下去遲早得斷糧。

時間雖然已經過去了一千八百多年,許多事情卻沒有多少改變。不論任何時代,除了皇帝一類的特殊群體之外,像劉備這樣的普通人要想不餓肚子,就得找份工作不停地幹活。

那個時代女工不受歡迎,劉備同學又沒長大,孤兒寡母想要找份正兒八經的工作,實在比登天容易不了多少。

於是,孤兒寡母找了一份門檻比較低的工作——擺地攤賣草鞋兼營草席。不是批發後搞零售,而是自產自銷。好在編製草鞋草席的技術含量不是太高,孤兒寡母學起來不算太難。

很有可能劉備同學的母親已經是個資深擺地攤個體從業者,在劉弘同誌去世不久就入行了。

劉備同學應該是在小學畢業或者輟學以後,才正式加盟這個沒有前途的職業。

一個地攤主的成長

劉備同學雖然年紀小——這個時候大約是十來歲,但擺地攤這份工作有多麽艱難多少辛酸,他是能體會出來的。

擺地攤這個職業源遠流長,可以說是商業的原始形態,到今天至少有幾千年曆史了。

幾千年以來,擺地攤都有幾個顯著的職業特點:付出多——辛辛苦苦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甚至還要與城管隊員玩躲貓貓捉迷藏之類的遊戲;收入少——一般而言,隻夠糊口而已,指望擺地攤發家致富,別做夢了,洗洗睡吧。

社會普遍是嫌貧愛富的,人性大多是好逸惡勞的,因此擺地攤這份工作是上不了台麵的。尤其在當時,是公認的下賤行業。

自認為是皇家子孫的劉備,從事這樣一份下賤行業,淪落為地地道道的草根,不用說,他心裏的落差那是相當的大。

不過,他隻能如此,因為他要吃飯。劉備雖然不認識馬克思,但他能領會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句話的通俗含義——吃飯問題是第一位的。所有的問題跟吃飯問題比起來,都不是問題。

麵子問題就更不是問題。

劉備認為自己絕對不會賣一輩子草鞋(其實大多數地攤主都會這麽想),但目前他需要的是堅持下去,賣好草鞋,吃飽肚子。

因為隻有活著,才有希望。

毫無疑問,年少的劉備與我們身邊的很多朋友一樣,遭遇了人生的逆境——對他來說,這應該算是生命中的第一次,但絕對不是最後一次。

逆境出人才,逆境是一筆財富,年輕人多吃點苦有好處,這些話的確不是用來忽悠人的。

逆境最能磨煉一個人的心誌。

在遭遇逆境的時候,許多人在生活的重壓和磨礪下漸漸失去了棱角,失去了自我,最終變得渾渾噩噩,得過且過,隨波逐流。即便有一天機會來了,也隻會擦肩而過。

然而,還有一些人,在逆境中越挫越勇,永不放棄。雖然暫時不得不低下他們高貴的頭顱,但他們心底的信念,卻更加堅定,更加明確。他們相信總有一天自己會實現心中的理想,並且一直在為實現理想不斷摸索切實可行的道路。他們缺少的,隻是機會。

機會沒有到來的時候,這兩種人沒有多大的差別。一旦機會到來時,他們之間的天壤之別就會立刻顯現出來。

劉備正屬於後一種人。

擺地攤行業的傑出代表、日後的蜀漢皇帝劉備,就在擺地攤賣草鞋的過程中摸索著,這讓他學會了很多,成長了很多。比如說:

——胸懷。作為一個地攤主,首先要有足夠寬廣的胸懷。自己在風裏來雨裏去的時候,一些人什麽也不做隻知道醉生夢死;自己在啃窩頭的時候,一些人什麽也不幹卻在錦衣玉食;同時,還有一些人沿街乞討、賣兒賣女,隻是為了一口飯吃……這個時候不能走向偏激,需要一顆博大的心包容這個不平等的社會。如果心眼太小,那麽即使不被餓死,也會被氣死。看慣了這些別樣的人生,看慣了幾度秋月春風,才能胸懷廣闊,眼界高遠。

——等待。地攤主劉備十分需要等待,等待他的上帝——買草鞋的人出現。也許昨天運氣實在太背,苦苦等待了整整一天連一雙草鞋都沒賣出去;也許今天鴻運高照,不到一個時辰七個同伴每人就買兩雙鞋。其他同齡人在盡情玩耍的時候,劉備卻要守著地攤等待自己的上帝降臨。這讓他耐得住寂寞,學會了等待,等待著時機。

——誠信。草鞋今天賣得好,不等於明天賣得好。做生意的都知道,生意一直好才是真的好。要想一直賣得好,就需要誠信經營,童叟無欺。涿縣縣城人口不多,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誠信經營不隻能招徠回頭客,還讓劉備獲得了不少群眾的好評(這一點在後來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人無信不立,做生意,做人,都是一個道理。

——識人。基礎的識人本領是要看清楚自己的上帝究竟是來買草鞋,還是來買草席的;是買大人穿的草鞋,還是小孩穿的草鞋;多少價位他們能夠承受;等等。更進一步是有一雙識人的慧眼,能夠看穿人心。每天守在草鞋攤後邊,看多了集貿市場裏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群,漸漸地,劉備可以一眼看出某個人是什麽身份,什麽性格,甚至這個人正在想些什麽。識人才能知人,知人才能用人。

——堅忍。作為一個說過要坐皇帝位子的地攤主(哪怕隻是吹牛皮),再加上不清不楚的皇族身份,必然要麵對無數的流言蜚語,被人當做茶餘飯後的笑料,這需要堅忍;賣草鞋談生意,要給顧客介紹產品,討價還價,費了半天口舌,結果顧客一句話不說轉身就走(有些人就會罵罵咧咧),這也需要堅忍。慢慢地可以忍受一切,堅忍不拔,折而不撓,直麵人生,泰然處之。

——低調。即使N年以後回過頭來看成長了很多,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擺地攤賣草鞋的確是不幸的,他在賣草鞋的過程中不會感到多麽得意和自豪,會逐漸變得不愛多說話(少語言)。不少人會拿他吹牛當皇帝和皇族的身份來開涮取笑,讓他明白了有些話是不能亂說的,有些話是要講究對象的,明白了“不可與言而與言,失言”的含義,這都讓他從小時候的出言孟浪逐漸變得謙虛低調。

——和善。地攤主劉備毫無疑問是個草根,他的上帝同樣也是草根。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劉備每天接觸和麵對的大多是平民階層,比起那些從小錦衣玉食的貴族子弟更容易理解窮苦百姓艱難的生活狀態,理解他們心中極其樸素的生活願望。而且這些人還是他的衣食父母,他更要對這些人給予應有的尊敬。這讓他從小養成了一個非常好的習慣——不論對什麽身份的人,都能做到和顏悅色、甘為人下。

……

如果你熟悉劉備一生的奮鬥曆程,也許你已經看出,這些優秀品質正是劉備日後得以成功的基石。

我們不能確定胸懷、誠信、識人、堅忍等優秀品質,當時的劉備能夠學會多少,領悟多深,但我們相信,通過對擺地攤行業的親身體驗,這些品質已經在他還沒有褪去稚嫩的心裏,生根,發芽。

十多歲的地攤主劉備,就在賣草鞋的過程中逐漸成長起來。真正意義上的成長,不在於個頭長高了,財富增多了,而在於心的強大。隻有心的強大,才能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如果說劉備剛開始賣草鞋的時候會羞於見人、躲躲閃閃,那麽在幾年之後,他已經能泰然處之、安之若素。

有句話說:咬得菜根,百事可做。我們同樣可以說:擺得地攤,百事可做。

從擺地攤的鬱悶中走出來的劉備,已經超越了自我。

兼職教授盧植

劉備加入擺地攤這個行業的具體時間,我們已經無法知曉。但他離開這個行業的時間,是確定的——十五歲。

他離開這個行業,不是因為找到了更有前途的工作,而是要去上大學。

那個時代,高等教育遠遠沒有今天這樣普及,能上大學的人可以說是珍稀動物。而一個賣草鞋的草根能成為珍稀動物,絕對是個奇跡。

奇跡在劉備身上發生,並不是因為他天賦異稟在擺地攤這個行業裏取得了突破性的發展,靠賣草鞋積攢了很多金錢,隻是因為他有一位偉大的母親。

這位偉大的母親,在經曆了中年喪夫的巨大痛苦之後,不僅含辛茹苦地賣了多年的草鞋,一手把心愛的兒子拉扯長大,而且不計代價決定讓兒子去上大學。

盡管這位單身母親帶著幼小的兒子過著非常清苦的生活,但她深刻地認識到,在一個平民家庭,要想改變兒子的命運,必須讓兒子受到更好的教育,學到更多的知識。雖然在那個時代,平民家庭靠知識改變命運很遙遠,但不靠知識要改變命運就更遙遠。

這也是她能為兒子做的最大的一件事了。

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這位單身母親獨自承擔了賣草鞋養家糊口的工作,決定讓兒子去上大學。

劉備的母親是母親中的榜樣,與今天那些不怕苦不怕累、即便是砸鍋賣鐵也要供子女上大學的父母比起來,她的事跡依然熠熠生輝。

遺憾的是,我們已經無法知曉這位母親的名字,史書上連她的姓氏都沒有記載。但我們需要記住這位母親,不隻是因為沒有她就沒有劉備日後的成功,更是因為她作為一個母親,身上體現出來的母愛的無私與純粹!

這位母親讓人更為欽佩的是她的眼光,她讓兒子上大學拜的老師,不是一般的教書先生,而是——盧植(字子幹)。

東漢末年,盧植是個地球人都知道的人,不僅學問好,而且武略高,是地地道道的文武全才。

先說學問。盧植的老師很有名,是當時的學界泰鬥、古文經學大家馬融。

馬融老師不隻是學問大,派頭也很大。他是東漢名將馬援的從孫,漢明帝皇後(馬援的女兒)的侄兒,算得上是皇親國戚,家中不是一般的有錢。

我們知道,治學講究心靜。但馬融老師的講堂卻非常有特色:一邊是弟子們在講堂裏子曰詩雲,溫故知新,書聲琅琅;一邊是講堂前侍女如雲,輕歌曼舞,環佩丁冬。

這樣的學習環境,想必很多人早已心神不定口水直流想入非非了。但盧植卻幾年如一日,刻苦學習目不斜視(大戶人家的侍女可有百裏挑一的美女)。可見他的定力有多高,傳說中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也不過如此吧。

盧植的師兄更有名,是遍注儒家經典、一統經學的儒學大家鄭玄。

鄭玄師兄是個奇才,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能給大人們當老師講述儒家五經了。

幾千年以來,為《周易》、《尚書》、《詩經》、《儀禮》、《禮記》、《論語》、《孝經》等儒家經典做過注釋的人多如牛毛數不勝數。但一般來說,一個人隻是精研其中的一種或者幾種,至於一個人能遍注群經並且長期獲得肯定,還能作為官方教材的,除了鄭玄,也就隻有一千多年以後的朱熹能夠獲此殊榮。

老師很牛,師兄更牛,當師弟的盧植自然也毫不含糊,史稱他“能通古今學,好研精而不守章句”(《後漢書?盧植傳》),並且著有《尚書章句》、《三禮解詁》兩部儒學大作。令人遺憾的是,這兩本書都沒能流傳至今(保護傳統文化實在很重要)。

說起學問,馬融、鄭玄、盧植師徒三人可以相提並論,鄭玄師兄略勝一籌。但說起武略,馬融老師和鄭玄師兄,也就隻能望望盧植的背影。

後來張角發動黃巾起義時,東漢中央政府首先派遣三個猛人率領政府軍打了過去。這三個猛人名字分別是盧植、皇甫嵩、朱俊,排名第一的就是盧植。

根據慣例,排名第一的自然是最受器重的。這次也不例外,政府軍排名第一的盧植,麵對的正是黃巾軍中排名第一的大頭領——張角。

雙方見麵,不認識,那就打吧。打了幾仗下來相識了,張角原來是個挨打的主,一路是丟盔棄甲邊打邊跑;盧植原來是個打人的主,一路是乘勝追擊一頓猛揍。

張角一口氣跑到廣宗(今河北威縣東),狠下心來決定再也不跑了,發誓死也要死在這裏(不幸被他說中了)。雖然張角打不過盧植,但盧植一時半會也搞不定張角,雙方就在廣宗打起了持久戰,戰役從第一階段的運動戰進入了第二階段的陣地戰。

盧植有耐心更有信心與張角打持久戰,但他的老板——漢靈帝劉宏同誌卻沒這個耐心。加上有一個太監(這是一個已經滅絕的人種)左豐,由於向盧植索賄不成,便乘機進了幾句讒言。於是漢靈帝臨陣易帥,派遣董卓出任前敵總司令,文武雙全的盧植卻被抓到了京城洛陽問罪。

誌大才疏的董卓兵敗後,東漢政府調遣猛人皇甫嵩率軍圍攻張角。皇甫嵩沿用盧植的用兵方略,取得了對戰爭進程有決定性意義的廣宗戰役的勝利。盧植也就得到了中央政府上上下下的重新認識,不但立即被無罪釋放,而且還東山再起擔任尚書。

但盧植最受時人敬重的,不是他的文韜武略,而是日後董卓專權要廢掉小皇帝時,眼看滿朝文武的沉默和膽怯,麵對屠夫董卓的囂張與殘暴,盧植一聲石破天驚的正義抗爭(群僚無敢言,植獨抗議不同)。

按照慣例,敢跟董卓叫板的人,大好頭顱過不了幾天就會搬家,盧植卻毫發未損,僅僅是丟了官而已。不是董卓不想殺盧植,而是殺不起。因為盧植的名望與正直已經四海皆知舉世無雙,連殺人如麻的董卓也不敢去殺這樣一個粉絲滿天下的人。如果董卓殺了盧植,那麽就成全盧植做了忠臣烈士,而把自己永遠地釘在亂臣賊子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因此,麵對盧植,董卓即使在心底恨得牙癢癢,也隻能麵露微笑裝出一副大度能容的王者胸懷。

看來名氣大了就是好啊,關鍵時刻還能救命。

後來的猛人曹操評價盧植時,說他是“名著海內,學為儒宗,士之楷模,國之楨幹”。雖然曹操此人一生說過無數的真話,但隻有這一句,我認為是最真實的。

短暫的大學生涯

劉備十五歲的時候,盧植已經人到中年。此時的盧植,除了在學術方麵有些聲望之外,還沒有舉世矚目的名頭,而且當時他的身體健康似乎不怎麽好——他剛從九江太守任上休假養病。

盧植也是涿郡涿縣人,與劉備是老鄉。有著老鄉這個身份,再加上皇族支脈的名頭,劉備得以拜盧植為師,開始了大學生涯。

劉備讀的民辦大學,教學方式有點像今天的研究生教育,一個導師,輔導一撥學生,專攻幾部經典。教授自然是盧植先生。史書上留下姓名的學生,除了劉備,還有兩位:劉德然和公孫瓚。

劉德然與劉備同宗,隻是輩分搞不大清楚。劉德然的父親劉元起通過觀察劉備在賣草鞋這個沒有前途的職業中的突出表現,認為劉備是一個很有前途的青年。由於劉備與劉德然上學的地方離老家很遠,在京城洛陽附近的緱氏山中(今河南偃師東),因此上學的學費和路費是一筆很大的開支,這就難住了靠賣草鞋勉強度日的劉備母子。為了讓劉備讀完大學,經濟條件比較好的劉元起,多次不顧老婆的反對資助劉備,甚至給劉備的開銷與自己的兒子一樣多(與德然等)。

有人說,這是一種政治投資,其實未必,因為貧寒之家親戚好友相互幫助是司空見慣的尋常事,他們這麽做並不全是為了回報。

雖然這個世界上許多人活著就為兩個字——利益,但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還是有一些不摻加利益的成分,因此不能一概而論。

韓信為一飯之恩報以千金,漂母卻不是為了得到千金的回報而施與一飯。

另一個同學公孫瓚,字伯珪,是幽州遼西郡令支(今河北遷安、遷西一帶)人氏,出身貴族家庭。

公孫瓚同學雖然有著令人羨慕的貴族身份,卻同樣有著讓他無奈的地方——他的母親不是正妻。在以嫡長子為繼承人的世襲製度下,母親身份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因此,公孫瓚同學長大後沒能像袁術、曹操等大貴族家庭的嫡子一樣,一出道就被推薦為“孝廉”或“茂才”(當時還沒有科舉考試一類的高考製度,實行的用人製度是察舉征辟製,後邊會有分析),然後直接任命為級別比較高的國家幹部。公孫瓚同學剛開始隻是在當地政府部門做了一個小公務員(郡門下書佐)。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公孫瓚同學用自己的親身經曆詮釋了這句話的最佳定義。他憑借俊朗的帥哥形象,加上聲音洪亮嗓門大的優點,很快得到了當地一把手太守大人的賞識。太守大人不但讓他做了自己的東床快婿,而且公費派遣他到盧植門下深造進修。

男兒立誌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

教授盧植,研究的是儒學,劉備和他的同學,自然跟著學習的也是儒學。

東漢末年,儒家教學一般是采用儒學“五經”(《毛詩》、《尚書》、《禮記》、《周易》、《春秋》,當時還沒有“四書”之稱)等著作作為教材。因此,劉備和他的同學們學習的主要課程正是這些儒家經典。

儒學經漢武帝時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文化變革之後,取得正統地位。儒學的精髓,被董仲舒歸納為五個字——仁、義、禮、智、信;儒家學子的理想,也被總結為四個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後世的儒學講授,多采用這種思想。

在盧植教授的諄諄教導和傾心傳授下,劉備和他的同學們必然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儒家思想的影響。尤其是劉備,從他日後的所作所為來看,做人行事完全符合儒家的標準。

此外,身教甚於言教,盧植教授一身正氣、忠心為國的為人處世風格,對劉備等人也有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影響。

可以說,劉備日後的做人理念和行事原則,正是在盧植門下讀書的時候打下的基礎。

教育改變命運,這句話不是用來忽悠人的。讀書受教育,雖然不一定能夠得到金錢和富貴,但一定能夠獲得心靈上的成長,能夠完善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

在同學當中,劉備和公孫瓚非常合得來,兩人稱兄道弟,關係好得不亦樂乎。這也是劉備上大學期間的又一收獲。後來他能在亂世中混出頭來,得到了公孫瓚師兄的不少幫助。

可能是受到公孫瓚師兄的影響,草根出身的劉備,也喜歡上了當時貴族子弟才能享受的娛樂活動——喜狗馬(打獵)、音樂、美衣服。

從這些喜好可以看出,劉備是一個很能合群的人。在貴族子弟成群的大學,草根出身的他沒有顧影自憐、自卑自棄,而是和同學們和睦相處打成一片。

小時候能不能合群,是一個人長大後能不能當帶頭大哥的重要標誌。一個小時候沒人願意和他一起玩的小朋友,長大後往往會成為一個孤僻偏激心理不成熟的人。

值得慶幸的是,雖然劉備的人生道路遠遠比同齡人曲折艱難,賣過草鞋,上過大學,但劉備的身心還是健康發展的,沒有走向偏激不合群的地步。

劉備讀大學的時間很短暫。原因在於,一方麵當時的私人教學,沒有固定的學製,另一方麵盧植當教授也隻是兼職,不是像孔夫子一樣專職搞教育。

盧植教授的主要工作,仍然是做國家幹部,東漢政府哪裏需要他,就會派他去哪裏。畢竟他還不到不惑之年,正是為國家出力的大好年華。

盧植同誌養病期間當兼職教授,過了差不多有兩年時間,東漢政府需要他了——揚州廬江(治今安徽廬江西南)一帶的少數民族造反了,組織上決定派一個恩威卓著又熟悉當地情況的人前去開展工作。

這樣的人才很難得。而盧植正是這樣難得的人才。接到中央政府的通知後,盧植收拾行裝,準備遠赴廬江去擔任地方上的一把手——太守。

於是,劉備同學的大學時光也宣告結束了。算起來,還不到兩年時間,比現在的研究生學製還短。

離別的時刻,黯然神傷。當然最傷心的是劉備同學。

教授盧植,躊躇滿誌,目的地很明確——廬江,在他輝煌的人生道路上繼續前行。

學生公孫瓚,泰然自若,目的地很明確——遼西,在很有前途的公務員隊伍中繼續打拚。

學生劉備,迷茫無奈,目的地沒得選——回家,下一步不知道要走向何方。

畢業即失業

確切點說,大學畢業的劉備同學,遭遇了與今天許多大學畢業生同樣的問題——畢業即失業。

辛辛苦苦讀大學,花了大把大把的鈔票,費了不少寶貴的青春,畢業之後卻依舊找不到工作。

從那裏來,就回到那裏去。有什麽起點,就有什麽終點。

草根出身就永遠隻是個草根。

看起來這像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輪回。不是不懂得努力,不是沒有去奮鬥,隻是努力過,奮鬥過,一切的一切都是白搭。

這樣的事情放在任何時代、任何人身上,都是一件讓人非常鬱悶的事情。

剛剛大學畢業的劉備,心中就非常鬱悶。

盡管讀大學並不是沒有收獲——良師的朝夕教誨,儒學的點滴領悟,潛移默化的成長,都會讓一個人受益終生,但這些不是此時的劉備要思考的問題。

此時的劉備同學,思考的是怎樣才能得到一份能夠實現理想的工作——進入政府做公務員。儒家一向推崇“學而優則仕”,出仕正是所有儒家學子的夢想。雖然出仕不是他們最終的目的,卻是可以實現抱負的手段。正如人活著不是為了吃飯,但隻有吃飯才能活著一樣。

人生不如意者常十之。劉備想要的工作,對他來說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讓他更為鬱悶的是,他不得不麵臨一個艱難的抉擇:要不要回到集貿市場,重操那一份沒有前途的舊業——擺地攤賣草鞋。

大學畢業再去賣草鞋,這比皇族出身賣草鞋,更具有新聞價值。如果當時的新聞事業有今天這麽發達的話,絕對早已炒得滿城風雨路人皆知了。因為在東漢末年,漢高祖劉邦的後代已經多得如同天上的星星數不清,而能上大學的人也就是其中最閃亮的幾顆。能在盧植這樣的超級教授門下學習兩年,就更加難得。

在盧植教授的門下學習兩年,畢業後卻還要繼續賣草鞋,這就不是難得了,完全稱得上是奇跡。創造這個奇跡的難度係數,遠遠高於今天的北大畢業生賣豬肉。

劉備不打算創造這個高難度的奇跡。

每一個男人都想有所作為。何況劉備還是有著皇族身份的男人,更何況他已經在盧植教授的門下受了兩年儒家思想的熏陶和教誨,更更何況他的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

很明顯,繼續擺地攤絕對不可能實現劉備心中的抱負。

劉備很鬱悶,也很無奈。即使自己有著皇族的身份,即使自己在盧植教授的門下讀了兩年大學,他依舊找不到通往理想的道路,甚至連生計都沒有著落。

與今天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的同學一樣,這時候的劉備也會失落,也會迷茫,一個人待在家裏發呆,痛苦地思索著自己的出路。

不從鬱悶中走出去,就會一直沉溺下去被鬱悶淹沒。不從迷茫中走出去,就會永遠在無盡的迷茫中徘徊。

劉備之所以能夠成功,其中重要的一點就在於他能夠從自己的鬱悶和迷茫中走出來,雖然我們並不知道他走出來用了多長時間。

劉備以親身經曆告訴我們,即使這個世界上沒有屬於自己的道路,我們依然要滿懷信心地走出去尋找。

因為隻有走出去,才會有希望。

涿縣縣城是涿郡政府所在地,可以算是中等城市了。在這裏做生意的人很多,其中有兩個中山商人,一位名叫張世平,另一位名叫蘇雙。他們做的生意不是一般的生意——販馬。

當時的馬就是今天的車,貴族官僚出行不是騎馬就是坐馬車。在戰爭時期,馬的作用就更大了,是重要的軍需物資,當時的騎兵絕對是今天的摩托化部隊。所以能做販馬生意的人,等於經營今天的汽車行業加軍工行業,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大商人。

不過生意再大,他們也隻是商人而已。當時社會階層的排序是士、農、工、商。做工的不如種地的,種地的不如做官的。而做生意的,連種地、做工的人都不如。

用時下流行的一句話來概括當時商人的特點比較恰當:窮得隻剩下錢了。

張世平和蘇雙,就是兩個窮得隻剩下錢的人。

有一天,張世平和蘇雙在涿縣城裏見到了一個相貌不凡的年輕人:手很長,雙手下垂能過膝蓋;耳朵很大,自己能看到自己的耳朵(這個有點離譜);身高七尺五寸,大約是今天的1米73。

大家都知道,這個年輕人就是我們的劉備同學。

張、蘇二人見到劉備的時候很吃驚(可以理解)。

片刻之後,他們更吃驚——劉備語氣平靜、不容置疑地說出自己是漢景帝玄孫、中山靖王之後。

吃驚之餘,張、蘇二人表達了自己的敬佩之意。

劉備也知道了張、蘇二人的商人身份,但他並沒有對這兩個窮得隻剩下錢的人表示一絲的輕蔑,而是謙和地向二人問好。

劉備出身下層,又擺過地攤做過小販,因此他對下層人民沒有偏見,對大商人更沒有偏見。這一良好習慣他一直保持了下來,對他日後的成功有不少幫助。

一個尊重別人的人,會受到別人的尊重。

一個尊重商人的皇族,自然會受到商人加倍的尊重。

萍水相逢即有緣。何況遇到的是一個相貌不凡(當時的人們很看重這一點)、人格魅力擋不住的皇族,張、蘇二人被雷到了。

張、蘇二人被雷到之後的反應,是迫切想與這個年輕人做進一步的交流。按照中華民族的傳統習慣,交流感情、建立友誼的地點一般安排在酒樓飯桌。

觥籌交錯之間,隨著雙方相互了解的加深,張、蘇二人發現劉備很不平凡,出身皇族,少年喪父,賣過草鞋,上過大學,有著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他缺少的隻是機遇。

不對,劉備還缺少另一樣東西——錢。而這樣東西,正是他們所富有的。

張、蘇二人當即表態,身為商人社會地位基本等於零,不能給劉備提供太多的幫助,隻能為他解決錢的問題,於是給了他很多鈔票(多與之金財)。

從此,劉備不再為生計發愁,開始放開手腳,為實現心中的理想而進行前期準備活動。

在今天看來,這件事具有太多的傳奇性,但絕對不是我憑空杜撰。《三國誌》,惜墨如金的《三國誌》,正文中記載了這件事情。

這件事不是說當時的人與眾不同不愛錢財,不把金錢當做一回事,隻能進一步證明,劉備的個人魅力不是一般的大。

當然,劉備利用當地人脈和手底下的一幫兄弟,為張、蘇二人做生意提供一些幫助,因此受到他們的饋贈,也是非常有可能的。

除了張世平和蘇雙二人,還有大批年輕人為劉備不一般的人格魅力折服,死心塌地地團結在他的周圍。這些年輕人當中最出名的兩個人,在千百年來早已是婦孺皆知,如果搞一個古人知名度調查,他們兩個絲毫不亞於劉備,可以打進前十名。

他們的名字分別是——關羽(字雲長),張飛(字益德)。

相逢就是兄弟

關羽雖然在後世有著“武聖”、“關聖帝君”、“伽藍菩薩”等光芒萬丈令人仰慕不已歎為觀止的榮譽稱號,但在涿郡與劉備相識的時候,關羽其實既無光彩也不得意。

確切點說,他的身份是一名在逃罪犯,他的狀態是流浪他鄉。

年輕的關羽為什麽成了逃犯?史書上雖然沒有交代,但羅貫中同誌有一個比較合理的推測:為朋友出頭殺了豪強。

為朋友出頭殺豪強,的確非常符合關羽的性格特征:重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不惜付出亡命他鄉的代價;敢作敢為,後來從軍上陣殺敵也就順理成章;仇恨豪強,很可能是平民出身。而且關羽“善待卒伍而驕於士大夫”的性格特點,也可以印證他出身平民階層。

從老家並州河東解縣(今山西運城)一路跨越萬水千山,孤身一人逃亡到劉備的家鄉涿郡,關羽已經見慣了人間冷暖,嚐遍了雨雪風霜。

經過多年漂泊流浪的人,不論他自己承認與否,心底都需要一個溫暖的家,想要一個能夠歇息的歸宿。

就在關羽久旱盼甘霖的時候,劉備出現了。劉備不但給了關羽久違的家的感覺(寢則同床),讓他有了一個溫暖的歸宿,還讓他有了誌同道合的生死兄弟。

當年劉備和關羽的兄弟遠遠不止一個,但能夠誓死相隨、有始有終、不離不棄的是卻隻有一個——張飛。

張飛也是涿縣人,出身於地主家庭,他與劉備結識的時間可能比關羽要早一些。

時間早晚不是問題,重要的是感情。這三個年輕人,意氣相投,親如兄弟。他們三人結識的故事,後來被演義成“桃園三結義”,不僅流傳至今,而且影響了平民階層的行為方式,影響了中華民族的文化心理。

劉、關、張三人究竟有沒有結拜為兄弟,也許是個千古之謎,但能夠肯定的是:自從相識之後,三人的人生就合而為一,為著一個共同的目標——劉備的目標,踏上了未知的人生旅途,永不相負。

因為難得,所以珍貴。

有意思的是,劉備對待關羽和張飛,還有後來的趙雲,都有一個比較曖昧的做法——睡在一張**。其實這麽做當然不是他們有同性戀的嫌疑,而是毫無猜疑、親密無間的表現。在沒有入睡的時刻,他們也會像今天大學宿舍裏晚上的臥談會一樣,談理想,談往事,談未來,甚至談女人,談到激動處,也常常會興奮得一晚上睡不著覺。久而久之,三個人好得就跟一個人似的,誰都沒有私人秘密可言。

他們之間親密無間的手足之情,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就是這麽睡出來的。

對於關羽和張飛來說,劉備不隻是他們的兄弟,更是他們生命當中最重要的人。日後他們兩人跟隨劉備,在風生水起的亂世三國走出了各自傳奇的人生。

劉備在這個時期結交的年輕人很多,遠遠不止關羽、張飛二人(年少爭附之)。但江湖險惡,大浪淘沙,他們中間的大多數,要麽中途離散,要麽在日後殘酷的戰爭歲月中戰死沙場,能夠在青史上留下姓名的少之又少。除了關羽、張飛之外,碩果僅存的隻有一位——簡雍。

簡雍是個幽默風趣的人。在三國的亂世風雲中,他雖然沒有立下豐功偉績,但相信他的幽默,能夠為一路上艱難拚搏、刀光劍影、生離死別的兄弟們,平添幾分歡樂,淡忘幾分憂傷。

在一個團隊中,需要劉備這樣的出色領導,需要關羽和張飛這樣的得力人才,同樣也需要能夠製造輕鬆氛圍的簡雍。否則,在事業陷入低穀的時候,揮之不去的沮喪和壓抑,往往會讓很多人選擇離開。

兄弟有了,人才有了,團隊有了,我的未來在何方?

作為帶頭大哥,劉備也在思索著這個問題,思索著如何帶領這一幫懷才不遇的年輕人,去實現心中那個永不沉寂的理想。

理想與代價

東漢時代大多數人的理想,不是積累了多少財富,不是出國留學或者移民,更不是成為娛樂明星,而是建功立業,博取功名。

那個時代許多年輕人的偶像就是東漢初年的定遠侯——班超。當年班超立功西域、萬裏覓封侯的事跡,就如遠處閃閃發光的燈塔,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有誌青年學習班超好榜樣,披荊斬棘,奮勇直前。

我們知道,要實現理想,就要付出非同尋常的代價。每一個男人都有遠大的抱負,實現抱負的卻鳳毛麟角,寥寥無幾。

以沙場建功來說(後麵會談到為什麽要舉這個例子),一將功成萬骨枯,即便打了勝仗也是殺敵一千自傷八百。人們常說的馬革裹屍還,那算是運氣好的——運氣差的連屍骨都找不到。如果有人像班超一樣不但沒有死在戰場上而且獲得了封侯,那實在比今天買彩票中五百萬巨獎的幾率大不了多少。

就如今天的彩票還是有人買,當時的打仗也照樣有人去。不是不怕賠本不怕死,隻是因為回報太高,誘惑太大。

依據吳思先生的“血酬定律”,當收益大於生命的價值時,就會有人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換取回報。

那麽,沙場建功的回報在當時到底有多大?

要搞清楚這個問題,首先需要談一下東漢的用人取士製度。關於這個問題,完全可以寫一篇論文或一本專著,我隻在這裏簡單介紹一下。

東漢時期,實行的用人取士製度是察舉征辟製。所謂察舉,就是由州、郡等高級地方長官,在自己的轄區內進行考察,發現人才後以“孝廉”、“茂才”(原為“秀才”,因避漢光武帝劉秀的名諱改為“茂才”)等名目,舉薦給中央政府,經過考核後任命為官(比如曹操、袁術等猛人)。所謂征辟,則是由皇帝或中央政府直接征聘有聲望的人出來做官(牛人袁紹走的就是這條路)。

察舉和征辟,中心思想是任人唯賢、唯才是舉,理論上來說隻要你品德高尚、才華出眾,就能獲得舉薦或征辟,出仕為官。這相對於戰國以前實行的貴族世襲製來說,無疑是社會的一大進步。

政策是由人定的,也是要靠人來執行的。而馬克思主義哲學告訴我們,人的主觀能動性是無窮的。

什麽算孝廉?什麽是茂才?就如同我們通常所說的高矮胖瘦一樣,沒有可以量化的具體標準,基本是有資格舉薦的人事部門的領導說了算:說你是孝廉你就是,不是也是;說你不是茂才你就不是,是也不是。

望子成龍是父母的心願,出人頭地是兒子的。但兒子偏偏不爭氣不夠舉薦資格,這可怎麽辦?尤其是一些世代為官的幹部家庭,要是兒子當不上幹部,維持家族的繁榮昌盛後繼無人,這絕對是對不起祖宗的嚴重問題。但官員親自舉薦兒子既不厚道又有輿論壓力,急得這些幹部團團轉。

為解決這個難題,有人創造性地想出了一個辦法:我舉薦你兒子,你舉薦我女婿。

對啊,成交!

於是,一些國家幹部為了自己的族人、親戚、門生能夠做官,結成利益共同體,以維護既得利益,往往相互之間產生默契,采取這種方式。

這看起來是一種雙贏的交易,可以說是古往今來、長盛不衰的社會潛規則。在吏治的時代更是司空見慣,愈演愈烈。到了東漢末年,社會吏治已經極其敗壞,當時就有一首民謠痛斥這種現象:“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潔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抱樸子》)。

一個好端端的察舉征辟製,就這樣被人廢掉了,最終演變成被官僚貴族集團完全壟斷的內部遊戲,與平民無關。

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每個人都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尤其是處在社會下層的平民百姓。

此路不通走別路。因此,在那萬惡的舊社會,沙場建功就成為平民階層博取功名幾乎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成功了,你就成為新的貴族,抱負得以施展,青史可以留名。一人得道,雞犬飛升,不隻是你,你的家族也從此改變窮困潦倒受人欺壓的命運,進入上流社會。

當然,追求沙場建功大多數情況下是失敗,失敗的代價就是失去寶貴的生命。

用一部電影裏的台詞來說比較恰當:一步天王,一步死亡。

很殘酷,但隻有這一條路。

給你,你會怎麽選?

實現理想的代價太沉重,改變命運的幾率太渺小。

所以大多數人還是選擇了平淡,在平淡的生活中漸漸放棄了自己年少的理想,忘卻了自己遠大的抱負,甚至美其名曰自我安慰說這是“成長”。

比如說一個混得比較背的人,年紀一大把了,依然懷著遠大的理想,就會被人們認為不是傻子,就是瘋子,至少也會給出一句評語:你娃還年輕。

偉人之所以是偉人,就在於他們不同於一般人。

他們不是不知道實現理想的代價有多大,不是不知道實現抱負的幾率有多小,但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他們還是會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去爭取。

即使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到生命逝去的時候,依舊沒有實現自己的理想,他們也無怨無悔。

因為他們認為生命的意義在於價值而不是長度。人,終究是要死的。死,不足畏;生,不足惜。

重要的是這僅有一次的生命,你做了什麽。

人活著除了生存,或多或少還是有所追求的。很多人很多時候,是謀求生存與理想二者之間的平衡點。對於普通人來說,為了生存利益向生活妥協更多一些,甚至有些人完全放棄了自己的理想。

但對於偉人來說,堅持追求理想更多一些,甚至有些人純粹為了理想而活著,為了實現他們的理想,甘願放棄一切,乃至寶貴的生命!

人生很多時候,是態度決定高度。理想會不會實現是個能力問題,自己有沒有去努力是個態度問題。

劉備就是這樣的人。為了實現心中的理想,隻要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他就會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去爭取。

就算不能證明我能行,至少也要證明我不行。

唯一缺少的,是一個證明的機會。

此時的劉備,以及他的兄弟們,都在等待,等待一個可以改變命運,可以施展抱負的機會。

另一個男人的選擇

當劉備和他的兄弟們在漫無止境的等待中,肆意揮霍大把大把的青春的時候,另一個男人也在等待。

這個男人同樣不是一個甘於平淡的人。不過他選擇的是另一條路——造反!

他的名字是張角。

東漢末年社會問題很多,概括起來主要是宦官當權,朝政黑暗,吏治,土地兼並十分嚴重,貧富分化非常懸殊,下層人民生活艱難(其實每個黑暗的時代都大同小異)。很多人,尤其是窮苦人民對社會非常不滿。

張角正是一個對社會極其不滿的人。同時,他也是一個十分博學的人,不但對道教的五行學說等知識很有研究,而且對中醫學也有一定的造詣。

當劉備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張角已經是個“大仙”了。他自稱為“大賢良師”,在老家冀州钜鹿(今河北巨鹿)一帶,建立了太平道組織,發展了一批早期會員。

張角的太平道,與一本叫做《太平經》的道教著作有著密切的聯係。當時道教常見的內容,比如陰陽五行、長壽成仙、治病養生、通神占驗、讖緯神學、災異符瑞、善惡報應等等,《太平經》裏自然應有盡有。但它之所以被張角選中奉為神書,是因為書中還有代表平民階層利益,反對統治階級欺壓百姓,主張自食其力,宣揚周窮救急的思想。太平道的得名,以及教義、口號、章程等等,都是張角根據《太平經》創設的。

《太平經》裏有一句話:“眾星億億,不若一日之明也;柱天群行之言,不若國一賢良也。”這句話的意思是,天上雖然有很多星星,卻比不上一個太陽的光亮;天地間雖然有無數生命的活動,卻比不上一位賢良的作為。張角的稱號“大賢良師”,就是根據這句話得來的。

很明顯,張角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舍我其誰當仁不讓的救世主。

自封為皇帝、救世主的人曆朝曆代都有不少,群眾不是那麽好糊弄的,要讓群眾相信你是救世主,先給一個理由好不好?拜托!

真正讓群眾相信張角,讓太平道盛行起來的,不是《太平經》裏誘人的教義和張角的口號,而是幾場極其可怕的大瘟疫。

瘟疫是古代人們對一些烈性傳染病的統稱,有點像近幾年的“”和“甲流”。不同的是,古代醫療技術遠遠沒有今天這樣發達,既沒有預防疫苗,也沒有專治醫院,瘟疫來到是非常可怕的。一個人一旦被傳染上瘟疫,往往隻能眼睜睜地躺著等死。所以發生瘟疫往往導致大麵積人口的不正常死亡,許多地方成為人間地獄,慘絕人寰。

據《後漢書》記載,張角生活的年代,發生的大規模瘟疫非常頻繁:

桓帝元嘉元年(151年)正月,京都大疫。二月,九江、廬江大疫。

延熹四年(161年)正月,大疫。

靈帝建寧四年(171年)三月,大疫。

熹平二年(173年)正月,大疫。

光和二年(179年)春,大疫。

五年(182年)二月,大疫。

尤其是後麵的幾次瘟疫,“大疫”前麵已經沒有了用作定語的“京都”或“九江、廬江”的字眼——這意味著這五次瘟疫是全國性的大災難。

這幾場大瘟疫發生的時間,正是張角這位“救世主”廣泛活動的時候。他憑借自己在中醫學方麵的造詣,帶領他的兩個弟弟張寶、張梁以及大批弟子,走向災情嚴重的地區,以中醫加符水、咒語的方式,為窮苦人民“治病”(窮人看病自古就是個大問題)。在“治病”的同時,他自然會順便廣泛宣傳《太平經》中反對剝削、主張平等的觀念。

張角給窮人“治病”沒有什麽可值得大驚小怪的,問題奇就奇在,經他“治療”之後,病人好了很多(病者頗愈)。

不但免費(考慮到傳教因素,其實也不算免費)替窮人治病,而且醫好了很多人,到這時候,即使張角不想當這個“救世主”,窮苦老百姓都不會答應。

翻身做主,改變命運,就全指望你了,張角大仙!

造反的水平可以有多高

張角成為大批窮人心目中的“救世主”,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有了堅實的群眾基礎,東漢政府的麻煩就大了。

為了建立起自己心目中的太平世界,張角將推翻腐朽的東漢政權的行動提上了議事日程,做了一個堪稱完美的起義策劃。具體分為以下幾個步驟:

第一步,加強組織建設。將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今華東、華北、華中一帶)的信徒,分為三十六部,稱作“方”,各部任命了領導幹部,以加強管理便於行動。大方統領一萬多人,小方也有六七千人。

起義就是造反,一向是要掉腦袋的,除了少數人,大多數人還是不願意趟這趟渾水,除非是沒飯吃活不下去了才鋌而走險。所以曆史上的農民起義,很少是有組織的,今天米脂的李自成沒飯吃了就今天起來造反,明天定邊的張獻忠沒飯吃了就明天起來造反,一般沒有什麽協調,事先也不會到處跑來跑去搞串聯。張角是牛人,他造反造出了風格,造出了水平,利用宗教組織農民起義,在這方麵取得了零的突破。

後來元末的明教紅巾軍、清代的洪秀全太平天國等,都可以算是張角的徒子徒孫。但他們發動起義的方法,比起老祖師張角那可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第二步,確定起義時間。農民起義大多是被逼上絕路的,什麽時候活不下去什麽時候造反,因此幾乎不可能提前確定時間。但牛人就是牛人,這一點張角照樣開創了新紀元。

張角為起義找出了理論依據。他根據五行相生相克的學說,推定漢朝是火德,代漢而興者應當是土德;土德是黃色,所以自稱為“黃天”,讓起義者全部頭戴“黃巾”(也便於分辨敵我)。

為了進一步自圓其說,張角決定以一個全新的開始,完成這一輪朝代更替。由於天幹以“甲”為首,地支以“子”為始,因此他選擇了即將到來的甲子年甲子日。張角決定在這一天——漢靈帝中平元年(184年)三月五日(農曆),三十六方一起動手,讓東漢政府領教一下什麽叫驚天動地,措手不及。

第三步,提出起義口號。中國人曆來講究名正言順,做什麽事都要有個名頭,就連造反也不例外。西漢吳楚七國之亂,明明是造反,還要喊著“清君側、誅晁錯”的口號(可惜晁錯作了替罪羊)。後來明朝的燕王朱棣為了奪取皇位,更堂而皇之地發明了“奉天靖難”的口號。

張角自認為正義的革命事業,就更需要一個口號了。他的想法是,東漢政權氣數已近,新的黃天就要取代漢朝,再加上起義時間,因此一個響當當的起義口號橫空出世——“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這個口號不但簡潔明了、音韻鏗鏘,具有古典詩歌的美感,而且站在天人感應、五行相生相克的高度,非常有號召力(要知道在那個時代人們很相信這套理論)。

第四步,策反宦官內應。張角不愧是張角,雖然沒看過《無間道》、《風聲》之類的電影,同樣知道間諜的巨大利用價值。他派手下的一個大頭領馬元義,策反了中常侍(太監中的高級幹部)當中的封諝、徐奉等幾個人作為內應。

中常侍是皇帝身邊的大紅人,權勢熏天,日後權傾朝野的兵馬大元帥大將軍何進,正是死在了這幫閹人手裏。

然而,幹部的級別有多高、薪水有多厚,與是否忠誠可靠從來就沒有多少聯係。當然,他們的飯碗是政府給的,為了明天還能端上這個飯碗,他們會維護政府——但如果有個更大的飯碗擺著麵前,那就實在不好說了。

這樣的大人物,張角都能策反,實在是不服不行啊。在幾千年的農民起義當中,這一點也是零的突破,不但前無古人而且後無來者(難度太高了)。

第五步,書寫起義暗號。除了以上幾步以外,張角的信徒還用石灰,在京城洛陽及州郡官府的大門或牆上書寫“甲子”的暗號。

如果說前四步都很有必要、堪稱完美的話,那麽這一步我認為是畫蛇添足,大大的敗筆。明明已經有口號約定起義時間了,為什麽還要書寫暗號?怕自己人不知道,就不怕官府看見?如果是張角所下的命令,那麽他實在有點自信過頭,也太不把東漢政府放在眼裏了;或許不是張角的命令,是手下人太激動了自作主張?試問暗號寫明白了還叫暗號嗎?我們知道,楊子榮在黑幫對暗號也隻是口頭回答而已。總而言之,這個舉動有點多餘了。

張角的起義策劃,在中國幾千年的農民起義中,是絕無僅有的,不僅有理論的依據,還有嚴密的組織,有既定的時間,有高水平的口號,有重量級的內應(這個雷人),甚至有寫明的暗號(這個……),最可怕的是有群眾基礎。

可以說,張角的組織建設十分出色,策劃做得非常詳細(甚至有點過了),準備工作堪稱完美。

萬事俱備,隻欠等待。剩下的時間,對於張角來說主要是等待,焦慮而又興奮的等待。

當耶穌遭遇猶大

盼望已久的公元184年,在張角的期盼中姍姍來遲。

這是一個意義重大的年份。如果說東漢王朝的滅亡是由於自身的,一直在走下坡路,那麽在這一年,張角給它助推了一把,東漢王朝自此失控,迅速墜向深淵,三十多年後終於走到了盡頭。

曆史何其相似,近七百年後,一個叫黃巢的落第秀才,率領一撥私鹽販子在山東起義,幾年後攻破長安,從此大唐王朝名存實亡,三十多年後也終於走到了終點。

中國曆史上,最為輝煌的兩個朝代,多少人推崇備至的漢、唐帝國,以極其相似的方式滅亡。

當然,張角看不到故事的結束。他依舊在焦慮而又興奮地等待著故事開始。

很快他就興奮不下去了,隻剩下焦慮。

隨著起義時間(三月五日)的到來,張角的部下開始展開行動。長江一帶的幾萬信徒,向信徒較為密集的鄴城(今河北臨漳)一帶移動,準備集中起來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馬元義也多次到京城洛陽活動,主要是與封諝和徐奉等幾個內應聯絡,落實內應工作細節,準備到時候內外一起動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完成朝代更替。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離三月五日越來越近。

如果沒有意外,張角幾乎要得手了。

正如前麵我們說過的,這個世界充滿了意外。這一次的意外事件,是由一個叛徒啟動的。

有信任就會有背叛,有耶穌就會有猶大。張角扮演了救世主耶穌的角色,猶大的扮演者是他的一個弟子——唐周。

許多人以此來指責張角識人不明,未免有點強人所難了。耶穌區區十二個門徒,就有一個猶大;張角眾多弟子,藏著一個唐周也不足為奇。

識人是一門非常高深的學問,從古至今,再高明的領導,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所以隻能說純屬意外,用某小品演員的話來說就是:防不勝防啊。

唐周背叛了張角同誌領導的革命事業,在二月的某一天(大約是下旬),向東漢政府告發了張角以及馬元義的圖謀。

東漢政府雖然,統治階級內部矛盾也很大,但得知大難臨頭之後,以兄弟鬩於牆而禦外侮的精神,緊密團結在了以漢靈帝劉宏同誌為核心的領導集團周圍,采取了應急措施:

第一,立即抓捕馬元義,並在京城洛陽車裂(五馬分屍)示眾,以震懾張角信徒。

第二,命令有關部門全力搜查洛陽附近的張角信徒,本著寧可錯殺千人決不放走一個的原則,幾天之內捕殺一千餘人。

第三,嚴令冀州官吏,全力抓捕主犯張角及其家人。

一時間腥風血雨,黑雲壓城。

得知起義計劃泄露以後,張角與他的弟弟張寶、張梁及其他骨幹成員,召開了緊急會議商量對策。討論的結果沒有分歧——不能等了,動手吧。

隨後,張角派人星夜通知各方頭領,提前起義時間,盡快發動起義。

於是,中國曆史上著名的黃巾起義爆發了。

二月底的一天,張角號稱“天公將軍”,張寶稱“地公將軍”,張梁稱“人公將軍”,帶領各地信徒同時起義(組織紀律性很強)。起義軍頭戴黃巾,到處燒毀政府機關,殺戮貪官汙吏(一些清官也免不了玉石俱焚)。

由於起義是有組織有計劃有準備的,而政府卻來不及做好應對措施,所以剛開始的時候,許多州郡城池失守,地方長官紛紛逃亡,恨不得爹娘多生幾條腿。

短短十來天時間,黃巾起義已經導致“天下響應,京師震動”(《後漢書》)。

亂世的開始

馬克思說過:反動統治階級從來不會自願退出曆史舞台。

指出:一切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東漢政府雖然十分腐朽,但同樣不願意退出曆史舞台。以漢靈帝劉宏為首的中央政府,為對抗以張角為首的黃巾起義軍,迅速進行了以下部署:

第一,晉封外戚何進(漢靈帝劉宏的大舅哥)為大將軍,統率中央禁衛軍——左右羽林五營士卒,駐紮京城洛陽周圍,以確保京師安全。

第二,任命八關(函穀關等洛陽周圍要地)都尉,加強守衛,構成京師外圍防線。

第三,下令各地修理軍械,緊急備戰,力求穩住局勢。

第四,大赦天下犯人,唯有張角例外,用來爭取民心。

第五,擒賊先擒王,派遣北中郎將盧植(劉備的老師)領兵攻打張角。另外,由於潁川郡(今河南登封、寶豐、尉氏、郾城一帶)離洛陽不遠,派遣左中郎將皇甫嵩、右中郎將朱俊率軍首先攻打潁川郡的黃巾軍,解除對京師的威脅。

第六,下令上起公卿下至平民,有錢的出錢,有馬的出馬,有力的出力,進行全國總動員。這一招太狠了,政府明令不論豪強地主,還是平民百姓,都可以參與鎮壓黃巾起義軍,要讓張角起義軍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東漢政府雖然很腐朽,但朝中還是有人才的,這些應對舉措包含軍事、政治、經濟等多個方麵,可操作性很強。從軍事上來說,首先鞏固京城防務,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分兵出擊,各個擊破,前方將領又都是猛人名將。因此,不能不承認應對有方,舉措得當,幾乎可以與張角的起義策劃相媲美。

老子的哲學告訴我們:好事往往會變成壞事。正是這個近似完美的策略,最終斷送了東漢江山。

問題出在第六個狠招。人民戰爭開展起來很容易,威力很巨大,效果很明顯,但幾千年以來統治者很少有這麽幹的,隻因為有一個足以致命的弱點——很難善後。

有事的時候把群眾發動起來不難,等到事情搞定要讓他們各回各家繼續種田,就沒那麽容易了。他們中間的許多人,經過殘酷戰爭的洗禮,見識了政府的軟弱無能,心中的之花開得正豔,將不會再對政府俯首帖耳唯命是從。

在政府的倡議下,為求自保的地方豪強紛紛組織或擴大地主武裝,想要立功的有誌青年紛紛參軍效力,另有所圖的人也紛紛展開行動。

一個天昏地暗、英雄輩出的亂世三國,正式拉開了序幕。

這場人民戰爭對於交戰的雙方——東漢政府與黃巾軍來說,都是輸家,真正的贏家是趁時而起尾大不掉的各地軍閥。

公元184年十月,起義軍領袖張角,帶著功業未竟的無比遺憾在廣宗病逝,傳奇的一生畫上了句號。

利用宗教形式組織的農民起義有個不治之症,一旦信奉的“救世主”撒手歸天,士氣人心就要受到極其沉重的打擊。黃巾起義正是這樣,“救世主”張角一死,人心動搖,士氣大挫,起義迅速失敗(各地零零星星的戰鬥還在繼續),徒為他人作嫁衣裳。

如果要評選對東漢末年乃至三國時代政局影響最大的人,答案不是曹操,更不是我們的主人公劉備,而是這位張角。這正如希特勒之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世界兩極格局一樣,美國和蘇聯確實很猛,但他們隻不過是在納粹德國的屍體上站立起來罷了。真正打破舊世界、開創新時代的人,乃是張角。隻可惜,這個新時代不是張角夢寐以求的“黃天”,而是一個不世出的亂局。

東漢王朝作為另一個輸家,輸得更徹底,在這場戰爭中失去了對地方的有效控製,終於名存實亡,奄奄一息,在仰人鼻息之中,苟延殘喘。

割據州郡、有槍便是草頭王的軍閥豪傑,才剛剛登場。

亂世,是屬於他們的時代。

兄弟們,出發

當張角領導的黃巾起義軍轟轟烈烈地鬧革命的時候,劉備認識到,自己等待了N年的機會終於來了。

在漫長的等待中,幾度春秋,這一年劉備已二十四歲。從十七歲大學畢業,到二十四歲,已經懷才不遇了整整七年啊!

人生能有幾個七年?再等下去劉備要抓狂了!

在等待中,劉備根據男人二十歲“冠而字”的傳統,為自己取了字——玄德。玄德二字,出自《老子》,意思是最高深玄妙的德性。

劉備的等待也不是漫無目的的。從他招攬結交的人才——以關羽和張飛為代表——可以看出,他是想走沙場建功這條路,以軍功起家。

作為皇族,劉備即使對社會有很多的不滿,內心深處還是一如既往地傾向於中央政府。這注定他不會像張角一樣去造反鬧革命,而是要維護和改良這個渾濁的世界。

但一個草根平民,要想實現自己心中的抱負,首先要爭取搏上位。

劉備等待的正是這樣一個依靠自己的努力能夠搏取上位的機會。

黃巾起義就成為劉備最好的機會。投身鎮壓黃巾起義的戰爭,不隻是實現抱負的唯一道路,而且帶有保家衛國的正義性質。

因為說來可笑,在黃巾軍戰士和太平道信徒心目中是“救世主”的張角道長,在劉備眼裏卻不過是一個反賊,天字第一號的大反賊。

得知中央政府發出號召群眾踴躍參軍、為國出力的通知後,劉備立即召集結交的兄弟們和鄉親們商議從軍的大事。其實商議不商議不重要,不管別人去不去,他是一定要去的。與大夥商議,隻是為了號召更多的人跟他一起去。人多力量大,不是一句空話,特別是在打仗的時候。

為了號召大夥跟著自己從軍,劉備免不了要說些上可以報效國家、下可以拯救百姓的口號。不過這是一個在許多人看來比較扯淡的口號,國家關我什麽事?拯救百姓?我還是先拯救我自己比較靠譜。所以這樣的口號,除了以天下為己任而懷才不遇的有誌青年,並沒有多少市場。

有句話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但大多數人是介於君子和小人之間的,並不是純粹的君子,也不是地道的小人,所以要義利結合,曉之以大義,動之以實利,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因此,劉備還需要為大夥指出比較實際的好處——可以博取功名,改變命運。

前麵已經說過,沙場建功幾乎是當時平民階層改變命運的唯一可行的道路。可以說,黃巾起義不隻是劉備的機會,也是無數個張備、李備、王備們的機會。

機會已經到來,隻要有足夠的勇氣,你就可以邁出這關鍵的一步。

雖然不知道前方是深淵還是坦途,不知道最後的終點會在哪裏,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邁出這一步,你連起點都沒有。

無法統計當時到底有多少人跟著劉備從軍,隻能斷定關羽、張飛、簡雍等鐵杆兄弟,跟著劉備邁出了這意義重大的一步。

劉備這幾年的苦心經營,終究沒有白費。

當劉備帶領兄弟們和一群鄉裏子弟踏上征途的時候,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即便是帶頭大哥,劉備也和身後的兄弟們一樣,看不見前方的道路,也不知道在這個風雲變幻的亂世之中,作為有著皇族身份的賣過草鞋上過大學的特殊平民,他和他的這幫兄弟,究竟能不能幹出一番事業。

能夠確定的是,眼前的這條路,必然充滿曲折充滿艱險,這一去必然有一些兄弟回不了家鄉,也許他自己也不能活著回來。

劉備再度回首遠望家鄉的方向,家門旁邊的那棵大桑樹依舊枝繁葉茂,像極了皇帝的車蓋。

既然選擇了遠方,便隻顧風雨兼程。

也許我們還會回來的。

兄弟們,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