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當——當——當——”

鍾聲再一次響起,最近訪客頻繁,比過去一年裏造訪青峰的次數還要多。

這一次,登上青峰山的是一位美貌少女,身邊跟著一名身長八尺,容貌俊秀的男青年。

今天的鍾,僅僅敲了三下,通知各脈長老與首徒,有貴客到,並未傳喚全派弟子。但依慣例,遲崇、修無兩名長老依舊閉關不出,雲瑤稱病閉關。迎接貴客的,便隻有萬裏伏、單符,及萬純鈞寥寥數人。來者一身粉色武袍,絳色紗裙,如同帶來春意的一朵絢爛桃花。滿身的珠光寶氣,法寶光華流轉,大大方方坐在側殿內,眉目間似笑非笑,注視著萬純鈞。身後那男青年則麵容沉靜,身穿黑色修身武袍,猶如她的跟班。

“符晨曦呢?”曹靖霏拈著杯朝裏看,杯中裝著碧綠清茶“青峰香茗”,隔年的青峰茶,連曹家打掃庭院的仆役也是不喝的,平日若送到曹靖霏麵前,隻會被她隨手一潑,拿去澆花。

萬裏伏咳了聲,笑道:“曹小姐,久仰令尊威名,隻不知……”

“你聽不懂人話啊。”曹靖霏不耐煩望向萬裏伏,問,“問你呢,符晨曦在哪兒?!”

“放肆!”萬純鈞怒了,單符忙使眼色,這女的乃是奔雲千金,又是參天派前任大學者關門弟子,可不能得罪。何況若傳了出去,青峰派對女流之輩大呼小叫,像什麽樣子?

“符掌門已經走了。”萬裏伏笑道。

“你騙誰啊!”曹靖霏說道,“把人叫出來,否則你知道後果的,萬裏伏,姑奶奶可沒空和你廢話。”曹靖霏的招數就是沒有招數,對付萬裏伏這等人,她可從不像符晨曦一般,與他繞來繞去,但凡碰到嬉皮笑臉,通通單刀直入,撕破臉還來得簡單些。

“你簡直欺人太甚!”萬純鈞終於忍無可忍,萬裏伏卻道,“純鈞,你去將符掌門的信取來,交給這位曹姑娘。”

曹靖霏:“???”曹靖霏按符晨曦的交代,帶著嶽霆上青峰派來,本想還有事商量,不料卻撲了個空,到得萬純鈞交出一封信時,她才差點就這麽信了。

“符掌門臨別之時,告訴我等,還需前往追日派取一證據。”萬裏伏慢條斯理,說道,“其中經過,曹姑娘看信就知。青峰雖不比你們曹家家大業大,好歹也在洛邑會盟中的二十一派列了席,姑娘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萬裏伏語重心長,話裏有話,開始還想與曹靖霏套幾句近乎,對方既然不買賬,便隻得來硬的了。曹靖霏卻絲毫未將萬裏伏之言聽進去,拆開信看了一眼,上麵果然是符晨曦的字跡,通知來人且先不忙管青峰派閑事,大夥兒到炎霄凝青山追日派廢墟去集合,有事吩咐雲雲。

曹靖霏看完信後便起身,萬裏伏說:“姑娘不如在敝派盤桓幾日……”

“走了。”曹靖霏懶得與他多說,起身與嶽霆一同離開。

“純鈞,快送客。”萬裏伏忙吩咐道。

自曹靖霏與嶽霆進殿那一刻起,單符便死死盯著嶽霆,兩人離開後,單符方低聲道:“那青年,是不是符晨曦所提及的,嶽昆獨生子?”

萬裏伏皮笑肉不笑答道:“想來所料不差。”說著耳朵又動了動,低聲朝單符說,“凝青山可

布置妥當了?”

單符湊到萬裏伏耳畔,小聲道:“已經通知燎原派靳赤侯,全都準備停當了,隻要他們趕去,就一齊來個……”說畢手掌一收。

萬裏伏現出狡猾的笑容,搖頭道:“符晨曦,咱們就到此為止吧。”

單符低聲提醒道:“可那夔龍與三隻妖怪都逃了,就不怕被……”

萬裏伏冷笑道:“將妖怪帶到青峰派,本就是符晨曦理虧。難不成九霄之中,還有哪一門哪一派,會信幾隻妖的證言麽?恐怕不見得吧。”

單符一想也是,哪怕洛邑萬仙殿前對質,一眾修仙門派也絕不會相信幾隻妖怪的證詞,無他,妖族想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拿下符晨曦,再解決曹靖霏與麟嘉,那公司派中妖族想必自然作鳥獸散。萬純鈞跟在曹靖霏與嶽霆身後,走出山門,曹靖霏心神不定,心中一直嘀咕,這家夥怎麽說走就走?跑追日派去了?旋即發現萬純鈞一雙眼總在自己身上掃來掃去,突然便起了警惕之心,開口道:“看什麽看?”

萬純鈞麵容冷漠,突然問道:“你與符晨曦,是什麽關係?”

“你誰啊!管太多了吧?”曹靖霏莫名其妙,打量萬純鈞。

萬純鈞平生至為介懷之事,便是符晨曦在萬仙殿中說的那幾句話,那時當真是血湧上腦,險些被氣瘋。然而現在看來,這名喚曹靖霏的,卻似乎才是與符晨曦有著苟且之情的那個,當即又存了些許希望,隻盼步光臥底套取情報的這些時日,不曾被符晨曦玷汙過清白。

曹靖霏不住打量萬純鈞,總覺得似乎在哪兒見過他,隻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

“走吧。”嶽霆說,“別與他多囉唆。”

曹靖霏與嶽霆飛離青峰山,萬純鈞依舊站在山前,不發一語。

曹靖霏穿過雲霧時仍在思考,瞬間過往回憶重現,想起了在龍溫浩瀚中,萬純鈞正是衝進浴池的那個,當即怒不可遏,要轉身回去,嶽霆卻又追了上去,攔住她說:“快走吧!”

“留你一命。”曹靖霏滿腔怒火,繼而禦起金烏,飛向山腳長歌鄉中。

黑暗太歲洞中,符晨曦困了,打著瞌睡,水滴從頭頂滴下,落在池中,發出輕輕聲響。

“果真不考慮?”赤將子暝的聲音仿佛在耳畔響起。

“真奇了怪了。”符晨曦說,“怎麽老是夢見你?”

人隻要一意識到自己在夢境裏,夢便隨之消散了,符晨曦也恢複了清醒,抬起頭,籲了一口長氣。背後再次發出靈光,照耀著他的身軀。

“別照啦——”符晨曦有氣無力說,“你又是圖什麽?你是萬裏伏養的嗎?”

他知道現在自己背後有隻太歲,隻沒法回頭看它,既然是隻妖,一切說不定就有轉機,現在唯一的突破口,隻能從它身上去想辦法。奈何這隻妖似乎還沒進化到能變人形的地步,既不與他交談,也不挪動,隻是時不時地用營養光波來照一下他,讓他別餓死渴死了。

“喂。”符晨曦側頭,咬著嚼子,感覺自己像一匹任人魚肉的馬,含糊道,“你能說話嗎,太歲?”

沒有回答,隻傳來一塊肉在山壁上蠕動的聲音。符晨曦當真沒轍了,又不能回到現實社會裏去查資料,不死不活,就這麽被萬裏伏的

牢籠困著。山中不知歲月,距離自己被關進來,已不知有多久了。陪伴著他的,就隻有永恒的黑暗。片刻後,符晨曦無聊得簡直要發瘋,便開始唱歌,期望背後太歲能有什麽動作,但很可惜,沒有。

他又開始大喊,太歲也沒有任何反應。講故事?沒動靜……慘叫裝死?學動物叫?也沒反應。

符晨曦把自己能試的全部試了一次,感覺背後那看不見的太歲就像棵植物一般,除了偶爾發出一點爛肉爬牆的聲音外,便不會有更多的舉動了。

山洞裏仍在往下滴水,一滴,兩滴,符晨曦開始數那水滴,數到三千滴時,覺得自己已經快瘋了,便“哈哈哈”地笑了起來。不會是真的要在這兒關上個一千年吧,符晨曦心想,這也太誇張了。兩年前在他掉進禹陵時,曾經也想過這個念頭……但那好歹是個夢,死了還能回到現實裏去,而現如今,連精神上也無法脫身,簡直隻有絕望能形容。

不知不覺中,他的思緒漸漸回到了過去,從來到九霄的那一天開始。說也奇怪,先前忙得不可開交,連思考的時間也很少。每天不是在忙師門的事,就是在哄靖霏,抑或與各派算來算去地鉤心鬥角。現在處於這毫無幹擾的環境之中,符晨曦反而開始理清自己的頭緒,與一路走來的記憶。也許是萬裏伏的那句“不死之身”提醒了他,也許是回到青峰,尋找一切源頭的動機,讓他重新開始審視自己出現在九霄中的意義。

從前他似乎總是習慣於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事情,並以夢境簡單地做解釋,想不通的事情便不再多想,包括為什麽來到九霄,為什麽會擁有不死之身,為什麽背後會有烙印……

……到得此時,一切終於漸漸地浮出了水麵。

我是什麽?符晨曦問出了許久以來,極少觸及的那個根源問題。

我是個人,但這僅限於在現實生活裏的情況。那麽在九霄中呢?我是人麽?或者他們所定義的“仙族”?從死而複生,兩界穿梭的情況來推斷,符晨曦隱約湧出了一個奇異的念頭:在九霄裏,我是人嗎?他意識到或許關於烙印、“天命者”、以及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所有的一切,都與這個問題有關,隻要弄清楚了這一問題,一切也許便將迎刃而解。

我不是人。

符晨曦心髒狂跳起來,這麽久朦朦朧朧,始終困擾著自己的諸多謎題,終於在這一刻,有了解開的跡象。否則我為什麽擁有穿梭與不死的能力?我不是人,這是唯一的解釋!那麽我是什麽?這副軀殼,為何會存在?

如同一道光芒照進了黑暗,迷霧豁然開朗,符晨曦有了一個大膽的假設:九霄中的‘符晨曦’,是一隻太歲,要麽是俯身太歲上的靈體?這軀殼擁有不斷重生的能力。而在另一個世界的自己,仍是那個現實裏的符晨曦,隻是有什麽力量,跨越了兩個世界,以夢境的方式連接了兩邊的意識!

這樣說來,在九霄中的身體就像一個機器,一旦遭到損毀,崩解,意識就會逃逸,並回到現實世界。而現實世界裏躺下睡著,意識則再次回到九霄,被吸入這副機器一般的身軀裏?

那麽是什麽力量造成了這種現象呢?符晨曦想到這裏,不禁睜大了雙眼,想起了背上的黑色的烙印……它是什麽?難不成是因為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