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春已至，蒼茫九霄之中，生機飛速擴展。
地脈靈輪走到了盡頭，一年之際萬象更新，春潮之力幾乎無法阻擋。望朔大江化凍，攜著碎冰從上遊呼嘯而來，奔騰入海。武陵山巔，鈞霄高原隨著第一聲冰層破裂的清響，無數巨大的冰晶隨著奔流轟然落下，化作瀑布墜向蒼霄。
不周山脈冬雪新化，匯作涓涓細流淌下山穀，青峰山下桃枝初融，初苞漸綻。天地間候鳥北去，昆豸南來，大地析出陽氣，逐漸上升，魭霄凍土內冒出無數嫩芽。
春之更新之力輻射九霄，悄然無聲，卻一夜千裏。如同那場蒼霄千年來最大戰役的消息，它就像插上了翅膀，飛越群山與大江，寥寥數日之間，傳遍了這片廣袤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各門派中仍在為赤將子暝的禦雷天尊而震驚，門中嘈雜爭論，不可開交，是改變一直以來的態度，正視赤將子暝提出的黑潮之危，經營與奔雲的關係，還是依然故我？
這一百年間，九霄正在發生著某種悄然不可察的變化，至為明顯的標誌就是奔雲商會已全麵超越了木甲、參天、錐隱三派，成為四大派中的佼佼者。奔雲的商路覆蓋了九霄中的絕大部分地區，在這野心的最終揭示下，仿佛預示著這片大陸將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
諸派之執掌絕非徒有虛名之輩，他們從這次的信號之中，逐漸意識到了接下來也許將發生什麽。洛邑會盟持續了將近三千年光陰，從未有某一派癡心妄想，意圖一統九霄，成為仙界主宰。
也從未有過哪一派，擁有睥睨天下的實力，讓各派生出絕對的服從之心。十年前，也許徐茂陵有過這個機會，他一劍在手，二十派中幾乎全無敵手。然而隨後而來的，追日派的狂風暴雨摧毀了他如日中天的聲望。赤將子暝隨後而至，使用另一種方式，幾乎未曾與人交過手，以禦雷天尊的現世，狠狠地震懾了整個會盟。
參天派中，高塔第九層，鯤池前一眾大學者齊聚，聽著奢比文關於會盟的報告。
“他不可能比徐茂陵還強。”胭脂大師柔聲道，“否則定將召來天輪。”
奢比文說：“確實如此，我們估測他的實力，在東方華藏與徐茂陵之間，也許較之東方華藏要強一些，卻絕不及身死的徐茂陵。否則天輪便將注意到他。”
“關於這個人的身世，調查有結果了？”鯤池對麵，另一名滿麵皺紋的老嫗說道。
“還需要時間。”鯤池南方一名中年人說，“我們正在借助令狐采薇的情報網，尋找四十年前他的出身。奔雲商會中有太多的秘密，是我們無法取得的。”
“關鍵是如何製約禦雷天尊。”胭脂溫和地說，“世間萬物，一物降一物，隻要是存在之物，便必有克製。萬法彼此製衡，乃是至理。”
“雷霆之力，幾乎無法製衡。”奢比文道，“雖說雷電來源大多承金雷之象，然則赤將子暝所使用的，乃是上古龍帝雷煌之角。並非五行之力，以南明離火，無法克製。而會盟上眾仙人，也對雷電有著難以言喻的恐懼……”
雷電最初來自於天，乃是源自諸大神明的審判與譴罰之力，天輪每次出現時，釋放出的強大打擊力量，亦是以雷霆的形式，於是它對九霄中所有生靈，都有著震撼的威嚴。
然而就在此時，腳步聲匆匆傳來。大學者會議之中，擅闖第九層的情況隻有一個，戰局發生了不可預測的變動。是時隻見一名參天弟子快步衝進，衣服殘破，滿臉塵灰與倦容，顯然是從萬裏之外的蒼霄披星戴月，奔波不停，回到總部前來報信。
眾大學者停下交談，一起注視那弟子。
“蒼霄捷報！”那弟子顫聲道，“符晨曦擊敗奔雲軍團，毀去禦雷天尊！赤將子暝與曹錕逃亡，下落不明……”那弟子隻是開口說出第一句，所有大學者便被徹底震驚了。
“符晨曦？！”令狐采薇幾乎無法相信自己聽見的，此時她正與錐隱的刺客們趕往森羅樹海，卻得到了這樣一個回報。
與此同時，九霄之中，各門各派俱收到了蒼霄的戰報。
“禦雷天尊居然被那廝給毀了？！”靳赤侯站在燎原派高台上，麵朝遠處烈火吞吐的巨大煆爐，又到一年起爐之時，大地的東方卻傳來如此令人震驚的消息。
消息越傳越廣，傳到九霄的每一個角落。
“公司派符晨曦？！這廝究竟與赤將子暝是何等關係？”
“當年就是他協助徐茂陵，引走了天輪下的狂雷……”
“此人不可小覷……”
“原來是徐茂陵弟子？難怪……”
“通知其餘各派，朝奔雲發信……”
“赤將子暝若死，此事當真難辦，就說不要貿然相信他……”
“……我還記得在曹錕一力勸說下，本派拒絕了雁蕩山公司派加入會盟的決議請求……”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數日間，每一個門派中，所有人議論之事，赫然俱是公司派掌門的來曆，以赤將子暝傾盡全力，卻铩羽而歸的那場大戰。
“符晨曦”這個名字，若說在會盟當日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尋常者，在這一戰後，卻已是如雷貫耳。隻因眾派首席與使者在會盟時親眼所見，那宏大的古代兵器所綻放出的萬道雷霆，連萬仙殿外的防禦法陣亦不放在眼中，居然被一個莫名其妙的新晉門派掌門給毀掉了？！
伴隨著情報，還有無數流言飛傳——譬如一劍劃去，直接把禦雷天尊爆成兩截；譬如聚集整個蒼霄所有的靈氣，導致大地枯竭，布設伏羲八卦陣給了禦雷天尊的致命一擊，又譬如符晨曦變身成了妖王與黑潮合體……
當然也有飛上禦雷天尊後，與赤將子暝進行了某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交流，於是赤將子暝就放棄了轟炸森羅的打算，自行引爆了禦雷天尊為博……博……博……俊男一笑……
此時符晨曦仍不知自己已一戰成名，被外界傳得神乎其神。
對他來說，什麽新晉戰神，年度之星，九霄最有潛力男主角等等，都不如自己那兩根斷掉的肋骨，啊啊啊！實在是太痛了啊！先前斷過一次手，乃是東方華藏接上的，步光端來的藥沒有喝，曹靖霏醫術又不大精湛，隻得等東方華藏再給自己治治。奈何東方大師自己也是半死不活，躺在榻上，須得青女照料。曆明青則更是修為耗盡，半樹半人，隻得苟延殘喘。
森羅派一時無首，薛荔代執門派事務，虛淵代表了參天派，而東方華藏缺席，木甲領軍增援前來之人，喚作滄源，列席就座。一場大戰之後，總有太多的事情要商量解決。
符晨曦坐在聖殿內，心想九霄裏居然沒有止痛藥可以吃，簡直是差評。沒有止痛藥也就算了！連杯熱茶也沒有！與會眾人麵前各一碗清水，較之在洛邑與曹錕談判時，嶽父大人好歹有吃有喝，森羅也實在太寒酸了！幸而曹靖霏悉心嗬護，噓寒問暖，令他才稍稍好過了些。
聖殿回到了原本的位置，雨一下，到處都是爛泥，樹海殘破不堪，仍有不少地方冒著餘煙。
首先要解決的，乃是叛徒問題。嶽霆被拎到了聖殿內中央，符晨曦麵容鐵青，曹靖霏則挪開目光，不欲與嶽霆對視。嶽霆滿頭是血，左手、右腿處固定著粗劣的支架，被東方華藏打落之時，便已在大地上昏迷，樹木藤蔓與大地軟熱的灰燼救了他一命，才未曾讓他摔得肝腦塗地。最後是公司派清理打掃戰場的妖怪，無意中發現了他，並將他帶了回來。
“為什麽背叛我？”符晨曦說。
嶽霆沒有回答，隻是仰頭看著符晨曦，符晨曦端坐在森羅主位左首位置上，清晨天光落入，照耀在他身上，竟帶著一股威嚴與神性。符晨曦的臉色十分難看，隻因肋骨一直疼痛，痛得他整個人都有點煩躁。他很想把嶽霆狠揍一頓，卻又實在沒有力氣去動手。況且嶽霆所做之事，哪怕他不做，赤將子暝也將另外再吩咐人做。
“你為什麽背叛赤將子暝？”嶽霆反問道。
“你……”符晨曦心想你當真是找死！一時間聖殿內鴉雀無聲，都看著符晨曦。
“我與他，不存在背叛與否的問題。”符晨曦冷冷道，“這是信念的分歧，在某些事上，我欠他，這不錯。但這不代表我不能走自己的路。”
嶽霆想了想，說：“他劫走靖霏，並非因為我，這點你倒是可以放心。”
曹靖霏不悅道：“我生來便是我自己，沒有任何人能決定我的命運，連我爹也不能。”
嶽霆一笑道：“是，你說得對。”
符晨曦答道：“他不過是想威脅我。”
“是，也不是。”嶽霆答道，“他沒有將靖霏交給他爹，正是為了幫你一把。因為若讓靖霏回家，她就不能再出來了。而把靖霏留在禦雷天尊上，無論勝負，最後你都會來找她，這樣，你倆便不會再被曹錕拆散。”
曹靖霏頓時滿臉通紅，聖殿中還有虛淵、後卿、森羅一眾青女以及公司派的步光與麟嘉等人，嶽霆就這麽當著許多人的麵，儼然已將符晨曦與自己的私事當作一樁正事來說。
“我……”曹靖霏起身，符晨曦卻道，“等等！靖霏！”
曹靖霏已快步離開，不想再聽，跑出了聖殿，恐怕嶽霆再說出什麽令人尷尬的話來。
嶽霆又陷入了沉默，這下符晨曦反而提不起怒火來了。
“鬼才信他，鬼都不信他。”符晨曦嘲諷道。嘴上這麽說，符晨曦心裏卻知道，這確實是赤將子暝的風格。那家夥行事向來隨心所欲，既會不擇手段打壓，也會毫無原則地抬舉。
虛淵說：“你與赤將子暝，究竟有什麽交換條件？”
“他答應，隻要協助他，他便替我光複追日派。”嶽霆說。
這話一出，聖殿內所有人都震驚了，青女們尚不知嶽霆來曆，各自麵麵相覷，符晨曦則觀察虛淵臉色，虛淵沒有半點詫異，顯然是已知嶽霆底細。
“我也可以替你查出當年的凶手。”符晨曦說，“我不知道哪兒令你心生動搖，讓你投奔了赤將子暝。”
“實力。”嶽霆一笑，仰頭看著符晨曦，說，“你能做什麽？麾下一群成事不足，敗事
有餘的妖怪，九霄之中，又有幾個門派支持你，連自立亦是困難。”
“赤將子暝什麽時候招攬你的？”符晨曦又問。
“在你門派的時候。”嶽霆說，“那天他治好了青蚨仙，我朝他試探詢問，黑潮的來處，他似乎對我的來曆與家世十分熟悉，讓我跟在你的身邊，盡力協助你，隨時等待他的傳喚。”
媽的，赤將子暝不過在雁蕩山裏借住了幾天，居然挖老子的人！符晨曦心想。
“我沒有什麽要問的了。”符晨曦答道。
眾人都看得出符晨曦臉色不太好，卻不知道他是因為身上帶傷，聖殿內沉默片刻，最終，麟嘉開口道：“那……他怎麽辦？”
“我不知道怎麽辦。”符晨曦說，“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一時聖殿內眾人都不知該如何處置嶽霆。
“不如……發配原派，交予方相掌門處置。”這時候，滄源開了口，說道。
“傀神真人貝文山有一不成文的規矩。”虛淵說，“隻不知各位是否清楚，但凡方相弟子，藝成出師之後，便不再受本派約束。”
是這樣嗎？符晨曦眉頭微皺，嶽霆微一笑，說：“你們讓我回方相去，我師父也不會來責罰我什麽，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才是要務。”
符晨曦想起自己在洛邑見貝文山的一幕，那方相派掌門雖是男子，卻形止妖嬈，凡事都愛理不理，隻知道唱他的戲，想必也不介意門下弟子闖了什麽禍。
“你與赤將子暝為虎作倀。”滄源說，“讓你在森羅麵壁十年，你可有不服？”
“哪有不服？”嶽霆倏然又帶著笑意道：“如今落在你們手中，我已沒有說話的餘地。全看符晨曦掌門了。他救我性命，我卻恩將仇報，早已心中有愧，但凡他要治我之罪，心甘情願，絕無二話。”
符晨曦：“……”
他萬萬沒想到，這廝居然把鍋扔給自己。看我脾氣好？認識他至今，簡直就像條變色龍般，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嶽霆如何，符晨曦隻覺霧裏看花，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嶽霆很了解他符晨曦，也知道，在這聖殿內，他才是最有可能饒恕他的人。
麟嘉忽然說道：“符晨曦。”
符晨曦望向麟嘉，麟嘉眼中似有不忍，他知道這倆少年從前在門派中行事交談，較為親近。現在想來，也許是因為出身，也許因為求學，麟嘉與嶽霆都更能互相理解一些。
麟嘉與步光不一樣，乃是當年符晨曦從青峰派帶出來的唯一一位小師弟，公司派中，雖步光負責打理，但凡事決策，符晨曦在時符晨曦說了算，符晨曦不在時，則是麟嘉說了算。
麟嘉隻是開口叫了一聲，符晨曦便知道他想求情。無論怎麽說，嶽霆也曾經為公司派打過仗。
“嶽霆雖背叛了我，擄走靖霏。”符晨曦起身說，“但念在他也曾幫助銀瀑鎮撤離危險，並協助守禦雁蕩山的份上，仍有功勞在身。前往洛邑時，也以公司派門人名義隨行，歸根到底，仍然是我門派中人。”
他看著聖殿內一眾人，又說：“雖然中途被赤將子暝招攬，但奔雲商會威逼利誘之計向來輕易得手，不足為奇。迷途知返，仍可上岸，我決定將他帶回雁蕩山去，處罰之事，日後再議，各位可有異議？”嶽霆一震，難以相信地抬頭，看著符晨曦。
符晨曦滿以為三派人還有什麽話說，然而眾人卻都沒有異議。
“自當由符掌門決定。”薛荔說。
虛淵答道：“符掌門不計前嫌，乃是大仁。”
滄源如是說：“既然符掌門有計較，木甲便不多管閑事了。”
符晨曦心道哇，怎麽一個兩個都這麽聽話了？是因為我毀了禦雷天尊，趕走赤將子暝太彪悍了嗎？
“那麽……好的，感謝各位支持理解。”符晨曦隻想出去找曹靖霏，打算離開。
“請留步。”滄源忙道，“接下來，森羅複建，並與公司派結為同盟之事……仍需商討。”
符晨曦一聽就頭疼，心想老子正談戀愛呢，怎這麽多麻煩？然而細想現在蒼霄亂象初定，伏明已經投靠奔雲了，雖然這次尉遲晰沒有出場，但好歹仍是派出了不少伏明弟子，算是表明立場。而公司派的態度，對木甲與森羅來說，就至關重要。黑潮漸漸退去，隻要符晨曦願意與森羅結盟，也就意味著木甲行會的勢力，將一路往西南，推進到雁蕩山，與伏明隻有一個雲夢澤之隔。這樣一來，森羅與公司派聯手，反而控製了大半個蒼霄。
“你問步……這樣，你問麟嘉吧。”符晨曦說，“他點頭就行，我有事兒，先走了。”
麟嘉：“……”
符晨曦不太想與他們繞來繞去，準備先去看曹靖霏，再探望東方華藏的傷，若沒有問題，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就隻有——回家！
自年前開始，自己就一直在外奔波，現在無比想念家裏的飯與酒。森羅食材有限，連銀貉這等烹飪大師也做不出什麽好菜來，而且曹靖霏被赤將子暝抓了這些時日，吃了許多苦頭，也該回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