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符掌門呀……倒是好久不見……”

“喲,令狐大美人兒,這才幾天?”

“好啦,知道啦,拜帖收了,你滾吧。”

“……”

“符晨曦?知道了,拜帖放桌上,你走吧。”

“小弟初創公司派,隻希望在九霄中立足,趙冶兄今日扶持恩情……”

“我說‘知’、‘道’、‘了’,‘知道’知道啥意思不?你怎麽這麽囉唆?”

符晨曦:“……”

“爺爺!果然來了!”

“求見龍牙長老……”

“我爺爺正洗澡呢,拜帖放著,你先回去吧。”

“小美女,不如……我來給你爺爺搓背?”

“走走走,別來啦。”

“你小小年紀,怎麽……哎!開門!開門啊!”

酒肆內,鎮軍那俊秀掌門獨生子一見符晨曦,隻是隨手一指,示意他把拜帖放桌上。

符晨曦到案前坐下,笑道:“實不相瞞,這次前來拜訪荀磊兄……”

“我讓你把信放著,沒讓你人坐下。”荀磊稍稍揚起下巴,打量符晨曦,“我在等人喝酒,你占了他的位置,可以出去了。”

符晨曦:“……”

符晨曦心裏問候了這小白臉的祖宗十八代,起身一點頭,笑道:“那就不叨擾了。”

“參天,木甲,總該回來了吧……”符晨曦走出來,對了下名單,方才去參天與木甲時,兩處都沒碰見正主兒,現在再去看看。

日落西山,太陽已逼近洛邑下的雲海,經過城南之時,符晨曦見不少仙人聚集在一座山坡上,便索性也走了上去。這兒是九霄大地的最高點,也是世界的中心,一座碩大的方碑上刻有太極圖,碑下書四字:天長地久。

傳說這是九霄第一代仙人們所立下的界碑,以標記地之山脊,取自傳說中老子化形下界,騎青牛出關時,留下的天地奧秘《道德經》中的:“天長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長生。”然而隨著時間流逝,這句已成為男女相許一生的情話。

符晨曦站在方碑前,想起了當年自己與前女友許過的諾言。有什麽感情,是能真正地天長地久?他不禁歎了口氣,又想到還在客棧裏生氣的曹靖霏,心情愈發複雜起來。

站在這世界的最高點——不周之巔,異常稀薄的空氣,令人有種奇異的幻覺。麵朝閃爍黃昏金輝的茫茫雲海,風湧霧動,裹著稀稀落落的雲穿過方碑。一切都如此地不真實,令人感覺仿佛置身於夢裏,又仿佛抬起手,就能觸碰到天穹。在那天穹之外,是否又有另一重夢境?符晨曦有時候,甚至不知道自己成天在忙什麽,曾經在現實世界中四處奔波,售樓,卻終究孑然一身。如今來到九霄,又陷入了這個圈,奔波勞碌,半天也閑不得,又是為了誰?靖霏嗎?步光?更多地,也許反而是為了步光吧,以及家裏那麽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妖怪們。想到這裏,符晨曦又勉強拾起鬥誌,打點精神,去吧去吧,繼續看人家的白眼去。

所有人都說把拜帖留下,意思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

“把拜帖放下吧。”奢比文說,“符晨曦掌門,久仰了。”

參天的花房藏書室內,符晨曦又聽到了這麽一句話。

“那就不叨擾了。”符晨曦心想曹靖霏已經幫自己當過說客,想必不會有太大問題,正要告退時,奢比文卻說:“為何如此行色匆匆?老夫的意思是,把拜帖留著,坐下來談談吧。”

符晨曦一怔,笑了起來,點頭說:“就恐怕占用您的時間。”

“時如逝水,去而無回。”奢比文說,“該錯過的總會被錯過。又有何妨?明日午時將舉行奔雲聯盟會議,想必今日各派首席俱無暇招待符掌門了。”

原來是這樣嗎?撞上了同一天?卻不見赤將子暝,隻不知他在何處……符晨曦心想,奔雲是午時,公司派則是申時,倒也湊巧。但他尚未正式獲得席位,想必午時的會議也不會來邀請他。

“大師覺得公司派能通過這次的決議麽?”符晨曦不禁問道。

“追日滿門盡滅。”奢比文答道,“唯一的繼承人不願出麵,九霄二十一派中,有一派已是除名了,符掌門倒是碰上了個好時候。”

符晨曦想起嶽霆,歎了口氣,點了點頭。奢比文則微微一笑,說道:“先前從虛淵、靖霏處聽過不少符掌門的事跡,老朽隻想請教符掌門一事……”

“但言不妨。”符晨曦說。

“人生在世,有何意義呢?符掌門覺得,你這一生,

究竟是什麽?”奢比文注視著符晨曦的雙眼。

符晨曦本以為奢比文要聊蒼霄,聊黑潮,抑或聊青峰,聊徐茂陵,沒想到他卻提出了一個這樣的問題。

黃昏時分,曹靖霏拖著長長的身影,走過街道,來到方碑前。

每天隻有這個時候,方碑下才幾乎沒什麽人。洛邑流雲陣陣,風卷鎏金,空中的天脈閃爍著瑰麗的光華。曹靖霏伸出手,觸碰那塊方碑,它是九霄世界中至為悠久之物,半黑半白的碑身,屹立於此地已足有三千年。

“天長地久。天地之所以長久,以其不自生,故得長生……”

那一年,她第一次來洛邑,弘帶著他來到這塊方石碑前,告訴她:“徒兒,你相信天地就像仙人一樣,有它的意識麽?”

“天地以其不自生,故得長生。”那時的曹靖霏自然對《道德經》背得滾瓜爛熟,回答道,“不自生者,是不會有意識的。”

“可師父卻相信。”弘微微一笑,說,“世間萬物,皆有其靈,正如天地一般。”

那時候的曹靖霏不懂,現如今也不懂,弘還說了句話,答道:“人生在世,就像這一縷縷穿過的浮雲一般,居無定所,四處漂泊,時而聚集,時而分離,千變萬化,未始有極,你即這天地,天地即你……”

在許多個寂靜的黃昏中,她總是忍不住地想念師父。他是個怎麽樣的人?就連參天的諸位大學者,似乎也很難對他下一個定論。對她而言,弘最大的特點就是——灑脫。

這種灑脫常常伴隨在她的生活裏。她敬仰他,希望學到他的這份灑脫,並努力地改變著自己,做到他話中的人生在世就像一片雲,四處漂泊。雖然收效甚微,但她仍然期望著自己能活得像師父一樣瀟灑。正因為做不到,茫然而孤獨,於是她常常懷念起他來,直到她認識了那個“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符晨曦。

若師父還在,想必會喜歡符晨曦;若師父還在,他們一定有許多話可以說,笑一笑,便有了默契。笑一笑,喝幾杯小酒,自己也不必被父親抓回去嫁人。凡事師父能給自己做主,符晨曦也不會讓自己離開他。曹靖霏想起昨夜奢比文所言,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有心事?”一個聲音響起,曹靖霏馬上抬頭,發現卻是嶽霆。

“什麽時候來的?”曹靖霏淡淡道。

嶽霆:“跟著你好一會兒了,見你有心事,一直不吭聲。靖霏,這朵花給你,很適合你。”

嶽霆手中拈著一朵碧綠色的花,乃是洛邑的奇卉,名喚碧金蘿。曹靖霏伸手要接,嶽霆卻將它順手別在曹靖霏的領子上。雖這個舉動不免過於親昵,但曹靖霏隻將嶽霆當作一個俊秀的少年看待。在她眼中,嶽霆與麟嘉並無太大區別,彼此相識也不深,大多數時候,嶽霆總是跟在符晨曦身邊,也不常與自己說話。於是她勉強點了點頭,歎了口氣。

“想起我師父了。”曹靖霏說,“十年前,他第一次帶我上洛邑,來的就是此處。”

嶽霆從方尖碑的另一麵,轉過,朝曹靖霏走來,略略低頭,注視著她昳麗的容顏。

“我挺奇怪的,嶽霆。”曹靖霏皺眉道,“你和符晨曦非親非故,為什麽願意出手幫他?”

嶽霆抬起手肘,倚著方尖碑,說:“不奇怪,我與他約定了一些事。該奇怪的反而是我,曹小姐,你究竟為什麽,會這麽幫符晨曦?”

曹靖霏疑惑地看著嶽霆,事實上嶽霆隻比她小一歲,摘下麵具後頗有點少年老成的滄桑感。

“世間總有一些人,會去做一些事。”曹靖霏說,“不為了什麽。”

“你喜歡他。”嶽霆端詳曹靖霏的麵容,溫和地說。

曹靖霏刹那間俏臉飛紅,不自然地別過頭去,說:“誰說的?我可沒有。”

“你想嫁他麽?”嶽霆說,“符晨曦一無財,二無勢,你爹也好,參天也好,他們都不會讓你與他在一起的,而且,他也不一定喜歡你。”

最令曹靖霏煩躁的就是這件事,聞言,她秀眉微蹙:“你誰啊!管太多!”

嶽霆反而笑了起來,說:“你生氣了?奢比文大師是不是讓你回家嫁人?”

曹靖霏詫異道:“你怎麽知道?”

嶽霆始終注視著曹靖霏的臉,緩緩道:“我猜的。”

“回去吧。”曹靖霏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說,“符晨曦快回來了。”

曹靖霏剛轉過身,嶽霆卻在她身後說:“你爹想讓你嫁伏明掌門尉遲晰,你不願意,若你師父仍在就好了,萬事有你師父做主,是不是?”

曹靖霏沉默良久

,最後說道:“斯人已去,討論這個並沒有意義。”

“可你忘了,弘大師生前,也為你談過一樁婚事,許過一戶人家。”嶽霆緩緩道,“想必那些對你來說,也已隨著弘大師離去……”

以弘生平之瀟灑,當年不過是玩笑之言,兼之曹靖霏身份又是奔雲大小姐,豈會如此兒戲,貿貿然定下婚約?但這句玩笑,曹靖霏卻是記得的。她沒有辯駁這許多,隻是為之一凜,轉身注視嶽霆雙眸。

“你是怎麽知道的?”

“你認不得我。”嶽霆說,“我卻認得你,弘大師是否曾經向你提到過一個人,他的名字,叫作嶽流雲?”

“你……”曹靖霏刹那震驚了,說,“嶽流雲?不是已經……”

“已經死了?”嶽霆道,“這些年裏,難道你就不曾想過,萬一他還活著呢?”

無數過往閃過曹靖霏的腦海,自嶽霆來到公司派後的一舉一動,注視自己時的眼神……

“你進了方相派?”曹靖霏顫聲道,“怎麽會?!這……我不信……”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嶽霆喃喃道,“曹靖霏,如今我站在你的麵前,你願履行這婚約麽?”

“別開玩笑了。”曹靖霏瞬間心煩意亂,萬萬沒想到,她簡直哭笑不得,問,“那天你……”

嶽霆眉頭輕輕地擰了起來,已全然不似與符晨曦相處時,那愣頭青模樣,說道:“那天夜裏,你師父與你途經劍門關,本是來凝青山做客,隻是就在那一夜,我家門不幸,被黑潮所侵,弘大師趕到,讓我馬上跑,他則前去追查入侵我門派的黑氣的源頭。”

曹靖霏呼吸急促,不認識般打量嶽霆,一時間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跟我走吧,靖霏。”嶽霆眼裏帶著悲傷與不忍,“你師父與我爹,談過這樁婚事,如今我還活著……”

“別鬧,嶽霆。”曹靖霏心亂如麻,哭笑不得,說,“那隻是師父當年的一句玩笑!”

“曹靖霏。”嶽霆的眼神已與平日有所不同,透出凝重與奇特的威嚴,說,“我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跟我走。”

曹靖霏:“……”嶽霆背後出現了數十名身穿奔雲商會武袍的護衛,封鎖了方碑台下。

“深藏不露。”曹靖霏說,“果真是小看你了,嶽霆。”曹靖霏略略抬起手。

“你該知道在洛邑動武會有什麽後果,靖霏。”嶽霆微微一笑,彬彬有禮,十分溫和謙恭。

“咱倆一起,在萬仙殿後麵壁三年。”曹靖霏道,“如果把這塊方碑給毀了,你就更帶不走我了。爹!你在附近的話,最好出來,這塊碑你再有錢,也是賠不起的喲!”

“你爹正忙。”嶽霆說,“我不會讓你毀去古物的,靖霏。”

說時遲那時快,先前嶽霆別在曹靖霏領側的碧金蘿綻放出碧綠光華,瘋狂地吸取曹靖霏全身的靈力,曹靖霏力氣登時被抽空,既急又氣,怒道:“嶽霆!你……”

一句話未完,曹靖霏隻覺全身虛弱,踉蹌軟倒,嶽霆箭步上前,將曹靖霏摟在了懷中。奔雲護衛紛紛前來,保護嶽霆,將曹靖霏帶上了方碑台下的馬陸蟲車。

暮靄沉沉,奢比文大師將符晨曦送出花房,彼此點頭。

“很不錯的故事。”奢比文說,“若弘大師今日還在世,想必會喜歡你。”

符晨曦笑了笑,說:“這世上不喜歡我的人多了去了,喜歡我的人,也未必每一個都是真心的,多一個也好,少一個沒差。”

奢比文道:“老夫仍然希望你這片雲,能有化作雨水落在某個地方的時候。”

符晨曦說:“也許吧,告辭。”奢比文行參天禮,符晨曦行了個自創的公司派禮節,互相別過。

入暮時分,天際餘下一抹絳紫色的霞光,太陽沉入了雲海,世間仿佛隻有洛邑,而雲海之下,熙熙攘攘的九霄大地,又似乎是另一片國土。

街道兩側亮起紅燈籠,符晨曦慢慢地走著,回憶起今天拜訪過的門派,還剩下木甲、森羅兩派未去,而根據步光的計劃,勉強算完成了任務。先回去碰個頭,參詳參詳?

然而就在此時,一名奔雲衛士來到街前,朝符晨曦說:“公司派符掌門,敝會大人有請。”

符晨曦皺起了眉頭,而馬陸蟲車已馳到麵前,商會衛士客客氣氣地拉開簾子,請他上車。

“哪位大人?”符晨曦問,“我還得回去吃飯呢。”

“不會耽誤您太多的時間。”衛士客客氣氣道。這種風格,多半是赤將子暝,符晨曦沉吟片刻,總要遇上的,聽聽他說什麽也好,於是索性上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