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符晨曦睜開雙眼,聽見外頭一聲雷鳴。

緊接著胸膛中一股血氣劇烈翻湧,五髒六腑翻江倒海,令他猛地趴到床邊,大聲嘔吐起來。全身刹那間變得滾燙無比,眼前一陣暈眩,背上那烙印,更朝四肢散發著強烈的灼燒感。

“啊啊啊——!”

“嘔——”符晨曦發出痛苦的聲音,踉蹌中抓住一件T恤,衝到陽台上,跪在地上喘息。

不行,每次在九霄中死後,回到現實裏越來越難受了……這次的燒灼感簡直令他感覺自己成了個火球。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就這麽跪在陽台上,聽著四麵八方傳來的雨聲。直到很久很久後,陰冷的空氣才漸漸衝淡了他的不適感。他抬頭望向黑暗的天空,眼中充滿了迷茫。

突然爆發的夢魘,以及被影響的妖獸……是卿玨逃離以後引發的傳播嗎?但先前幾次試探,明顯並沒有這麽嚴重。隻能說,這場瘟疫的散播早有預謀。這股黑潮,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埋伏的呢?符晨曦不禁想起中了夢魘瘟疫的白澤與青蚨仙……他不禁緊張起來。蒼霄還有多少地方,遭到這股黑氣的影響?!

不行,得盡快回去,否則,萬一雁蕩山也被妖獸圍攻就完了,步光與麟嘉還在師門。靖霏呢?她在森羅,會不會有事?想到此處,符晨曦頓時焦慮無比。

隔壁一名青年男子朝他吹了聲口哨,符晨曦轉頭看,見是個白皙清秀的小夥子,讓他想到了嶽霆。“喲,帥哥,你的文身真酷!”那男子說。

符晨曦:“……”

“謝謝。”符晨曦喃喃道,心想文身?倏然暗覺不妙,收了東西,回到洗手間檢查,背上那逆時針太極圖案赫然變得更明顯了!而且還帶著一陣灼熱感。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符晨曦一陣不安,會不會與自己在九霄裏的經曆有關係?他看了眼時間,正午十二點,還有機會,先叫了外賣,吃點東西,再想辦法進夢裏去。一連多日,符晨曦俱處於睡眠不足的狀態中,雖然換了份工作,不用再疲於奔命地當售樓先生,薪水卻也大幅度下降。符晨曦感覺自己反而更忙了,現實生活裏是個圖書管理員,而夢裏卻忙著拯救另一個世界。

這個時候,他意識到了赤將子暝所言非虛。但這場突如其來的浩劫,是像冷水村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最終成為九霄曆史上的懸案,還是將這麽持續下去?

符晨曦吃著外賣,找了個本子,邊吃邊寫,記下一路的整個推斷以及線索。

九霄曆三千零四十四年,卿玨與常瑤私奔,卿玨殺死了常瑤,被某個不知名種族控製,並躲在青丘深處。

九霄曆三千零四十七年,也就是十七年前,玄霄冷水村發生第一次有記載的黑化妖族入侵,姑且稱之為“黑潮”好了,這場黑潮中,步光全村滅亡,被師父徐茂陵帶回青峰派修行。

九霄曆三千零五十四年,即十年前,第二次黑潮發生,令追日派覆滅,嶽霆隻身逃脫。

同年,弘發現了什麽線索,並追查到北方,最後死了。

同年,雲夢澤龍母被感染,龍蛋孵化後,一條被瘟疫控製的龍逃離。

九年後,這條被感染的龍,來到了禹陵。

九霄曆三千零六十三年,也即去年,徐茂陵來到禹陵,斬殺妖魔。

而我進入九霄的時間,也恰巧是去年。這說明了什麽?符晨曦畫出一條完整的時間軸,總覺得在3054年裏發生的事,仿佛與後續的一係列變故有著關聯。按理說如果我是天命者,難道不應該在3044年,或是3047年就進入九霄的麽?為什麽會選在“禹陵變故”的時間點呢?

等等,符晨曦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弘死去的地方,會不會就是步光的故鄉,冷水村附近?

他突然得到了好幾塊拚圖,開始畫這個不知名種族“夢魘”的行為時間線,並回憶著自己從卿玨意識中所看見的一幕。這一族的“人”,應當野心不小……蟄伏了二十年,而且極有可能二十年的布置,也隻是冰山一角,畢竟不知道他們的壽命有多長。首先可以確認的是,九霄中人極少有人知道這族的存在,就連赤將子暝,也並未提到過,隻是追蹤著黑氣調查。

這一族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黑化的,墮落的仙人?又或者是什麽東西腐爛以後生出來的戾氣?符晨曦充滿疑惑,突然發現在九霄待得久了,思維方式也越來越趨於玄學,沒有半點科學的求證精神。他們的目的是做什麽?用夢魘來影響整個九霄大地的仙族、妖獸,以及其他生靈?可以獲得什麽呢?食物?能量?符晨曦畫出一道時間軸線,從卿玨常瑤私奔開始,到冷水村事變,再到追日慘案……那麽弘的死,一定是個意外!它們之所以殺死弘,多半是想隱瞞一些被弘發現的秘密,於是成功了,夢魘的瘟疫,就這樣被抹去足有十年。

現在局勢與埋伏被打破的原因,多半就是那條龍!那條龍也許是它們的試驗品,從某個也許是實驗室的地方飛了出來……被師父徐茂陵打傷後,本應逃往它的來處……它也許不想再回去了,可它必須生存,也許是因為本能,追尋著改造它的夢魘,來到了追日派。所以它吞噬了追日派中殘餘的夢魘療傷,而這夢魘,恰恰好就是嶽霆父親生前的最後一縷執念!符晨曦被自己的猜測驚出一身冷汗,若按這方向推測,那麽一切都對上了。因為龍的逃離,暴露了這一族的計劃,赤將子暝的調查更驚動了它們。所以,青丘中的卿玨,成為事件的爆發點,也許是他們刻意放出了線索,引自己前往青丘調查,也許是想利用卿玨,來完成夢魘瘟疫最後的傳播。

符晨曦不由得想起了在森羅中發散的那股黑氣,背後生出寒意。也許它們早就對仙族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而這一切,都在它們的掌控之中!如果是這樣,那麽留在森羅的曹靖霏就危險了!符晨曦快速吃過飯,洗了個澡,躺在**。所幸夏季最後的炎熱已隨著這場雨過去,氣溫下降了不少,也更便於睡眠。他閉上雙眼,隻覺得自己有太多的事要去做,再睜眼時,會在哪裏醒來?步光在蒼霄的西麵雁蕩山,曹靖霏則在蒼霄的東方森羅派,夢魘瘟疫自蒼霄中部蒼森平原與丘陵開始爆發,朝著兩側蔓延。若隻能選擇其一,要去救誰?符晨曦隻覺得就連在九霄之中,亦有著深深的無力感,隻希望老天爺別再給自己艱難的考驗。

“快睡著……”符晨曦籲了口氣,想去買點安眠藥吃,卻又怕吃藥幫助睡眠,會讓他無法進入九霄。隻得強迫自己什麽都別去想,腦海中一片空白。

那白光漸漸退去,顛簸感令他覺得全身難受,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被扔在馬陸蟲車背後的車鬥上,麵朝來時的方向,馬陸蟲車則高速前進。

麵前則是黑煙滾滾,追兵千萬,妖獸咆哮著,嘶吼著,追隨車隊而來。一隻目中噴發黑氣的巨虎據地疾奔,朝他狂吼,口中噴出黑煙。

“哇啊——!”符晨曦睜開眼時便看見這隻麵目猙獰的妖獸,駭得大叫出聲。

正在趕車的嶽霆回頭一看,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大叫一聲。“你們在搞什麽?!”符晨曦大吼道。

嶽霆喊道:“你不是死了嗎?!“

嶽霆駕車,位於車隊最後,車隊形成長龍,在平原上高速行進,背後則是一望無際的黑潮。

“我這麽容易死嗎?!”符晨曦喘息道,“別往正前方跑!回去!”

“回哪兒?!”嶽霆怒道。

符晨曦一腳把嶽霆踹開,讓他坐到後麵去,驀然一轉韁繩,猛抽鞭子,馬陸蟲車開到最快,四隻馬陸蟲轉成一道龍卷,轟的一聲轉彎,沿著黑潮線呈三十度角,斜掠而去!

嶽霆瞬間臉色一變,什麽人生如戲,再好的演技碰到符晨曦都是浮雲,他大喊道:“你想去哪兒?!”

“回森羅!”黑煙滾滾,符晨曦駕馭馬陸蟲車,嚐試繞過黑潮線,越過這大批妖獸,掉頭往東。

“你找死!”嶽霆情急之下喊道。

“你有事你先走!不用陪我!”符晨曦回頭喊道,“我得回去救曹靖霏!我怕森羅會出事!”

嶽霆:“……”

符晨曦所駕馭的馬陸蟲車幾乎是貼著千軍萬馬的妖獸線一路往北,然而鳥雀出林,大地千獸齊奔,通通散發著黑氣,幾乎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想走,趁現在!下車吧!”符晨曦朝嶽霆喊道,“別陪我送死!”

嶽霆卻定定地看著符晨曦,說:“我陪你去!”符晨曦心想這少年倒是有情有義,於是瞅準黑潮至薄弱之處,一個疾轉,硬朝著一群牛羊衝了過去!嶽霆戴上麵具,幻化為羽林,後空翻上了車頂,攤手召喚出長弓,一震弦,瞬間六發追蹤箭閃著各色光芒,射向天空、地麵撲來的妖獸!

符晨曦吹了聲口哨,眼看遠方還有一波妖獸,這次的妖獸體型龐大,竟還有被夢魘控製的象妖,被撞上一下就要沒命,當即駕車直上一個山丘,喊道:“抓緊了!”

嶽霆前一天變幻為呂嶽,氣力不繼,眼下已無法長時間保持羽林降神,隻射出數箭後便恢複原本身軀,聞言馬上伏身,抓住車欄。符晨曦駕馭馬陸蟲車,衝到丘陵盡頭,騰空而起。麵前是一片沼澤,馬陸蟲車借著這衝力,瞬間越過了妖獸群頭頂,飛向遠處,一聲巨響,重重落地!

“這是個蠢主意。”嶽霆從車鬥中抬起頭,麵朝東方。

符晨曦:“……”兩人怔怔注視著遠方,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在那黑暗的盡頭,第三波妖獸將至。而這第三波,則是鋪天蓋地的,被夢魘所感染的鳥兒,遠方能有如此茂密的鳥群,唯一的棲身之地隻有一個——森羅樹海。

“不……”符晨曦喃喃道。這意味著森羅樹海已徹底淪陷,曹靖霏凶多吉少……

“走!”符晨曦大喝道。

“你瘋了!”嶽霆喊道。

符晨曦不顧一切,駕馭馬陸蟲車朝著第三波黑潮衝去。然而就在地平線上,又有另一隊馬陸蟲車朝著他們衝來。“奔雲的人?”符晨曦道,“嶽霆,你來駕車!接應他們!是後麵逃出來的人?”

那車隊正在鳥群的覆蓋之下,為首的馬陸蟲散發著黑氣,似乎剛從夢魘彌漫之處出來,嶽霆說:“不可能!銀瀑鎮的百姓全在咱們前麵,已經先走了!”

“那是從森羅出來的車?”

“森羅沒有奔雲驛站!”

“這……”符晨曦顧不上再說,眼看雙方不斷靠近,黑夜中的景象越來越清晰,無數散發著黑煙、眼中噴發出黑火的飛禽正在瘋狂地攻擊對麵車隊。車隊車廂與符晨曦等人乘坐的半敞式完全不同,十分華貴。眼看拉車的馬陸蟲已近乎恢複原形,無法再蜷曲

成盤,黑火熊熊燃燒,符晨曦暗道不妙,當即抖開翅膀,直衝而去!

果然,就在他靠近之時,拖車的四隻馬陸蟲嘶聲而起,被夢魘感染,掉頭就要襲擊車中之人!

“小心!”符晨曦吼道,“換車!”

倏然間車內一把劍橫掠,緊接著車體轟然破碎,一襲黑色長袍翻飛,居然是赤將子暝!

符晨曦一個滑翔,喊道:“赤將子暝?!”

“我殺敵,你救人!”赤將子暝喝道。

“符晨曦!”一聲大喊,曹靖霏從馬車中衝了出來。

符晨曦:“……”

看見曹靖霏的瞬間,符晨曦激動得難以言喻,緊緊衝上前去,曹靖霏撲進了他的懷中。

緊接著在同一時間內,赤將子暝揚手一抖,一團強光飛出。刹那間將暗夜照得如同白晝。隻見那團光在空中旋轉,散發出層層光暈,鋪天蓋地地盡數抖了出去。那是真正的定光蓮花燈!

在定光蓮花燈光芒之下,黑暗大地頓如重獲新生,它懸浮在符晨曦與曹靖霏頭頂,一圈圈光芒如花瓣蕩漾開去,又如萬千煙火,映照著兩人抬眼時漆黑的瞳孔。溫和卻又燦爛的華麗光芒照耀了夜空,一道火柱從定光蓮花燈的中心升起,光耀四野,隱約帶著鳳鳴之聲。

“參天送來消息,說你在銀瀑鎮,我便離開森羅,去銀瀑鎮找你……”曹靖霏臉上帶著淚痕,哽咽道,“還以為你已經死了……”

符晨曦揉了揉曹靖霏的秀發,聲音發著抖,說:“你從森羅出來了,太好了。幸虧我掉頭回來找你了。”他雙手捧著曹靖霏的臉,夜空中照耀天際的光芒下,她是如此溫柔美麗,她的睫毛不住顫動,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符晨曦。緊接著,符晨曦低下頭,吻在了她的唇上。

曹靖霏為之一顫,似想掙紮,卻沒有推開符晨曦,彼此呼吸急促,符晨曦一顆心快要從喉嚨中跳出來。慢慢地,她伸出雙手,摟住了符晨曦的脖頸。

在定光蓮花燈的強大威力下,天地間所有飛鴉盡數受到驚嚇,身上黑火大半退散,哀號著逃離。赤將子暝注視遠方,片刻後一拂袖,收走了法寶,世界重歸黑暗。

“色字頭上一把刀。”赤將子暝經過兩人身邊,淡淡道,“年輕人,收拾心情,這是戰場。”

符晨曦馬上與曹靖霏分開,彼此都十分尷尬。曹靖霏低頭以手背抹了下嘴唇,不敢抬頭,符晨曦卻攥緊了她的手,牽著她跟上赤將子暝。“你們怎麽來了?”符晨曦問。

“收到公司派的傳訊。”赤將子暝說,“與尉遲晰一同前往森羅,陰錯陽差,接到這小姑娘,她堅持先來銀瀑鎮找你,尉遲晰已走北路回伏明去了。”

“卿玨他……”

“回雁蕩山再說吧。”赤將子暝走向符晨曦駕著過來的馬陸蟲車,與車上的嶽霆一個照麵,稍稍一頓,繼而沒再說什麽。

嶽霆瞥見曹靖霏,眉頭皺了起來。曹靖霏滿臉疑惑,符晨曦想到要互相介紹,就忍不住頭大,說:“大夥兒先上車,慢慢再說吧。”遠方銀瀑鎮火光滾滾,已被燒成了灰燼,黑潮沿著丘陵區往西麵進一步擴散,馬陸蟲車馳離荒原,馳進了黑暗之中。

(三)

“效果不錯嘛,嘿嘿……”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太過倉促了,許多事,還並未完全準備好。”

“哎……別擔心,蒼霄的仙人根本沒有應付咱們的實力,他們活得太久了,久得心裏充滿了貪婪、欲念,爾虞我詐,但凡稍加引誘,窩裏就得先自相殘殺一番,等著吧,蒼霄簡直就是一個大糧倉,從妖族開始,再到尋常仙族,最後到森羅、伏明兩派……”

“除此之外呢?不知為何,我總有不安之念,近萬年中,這是第三個來到地肺中的人類……抑或是仙人……”

“嗨,計都,這可不像你,自從吞噬……那件事後,你怎麽就總是婆婆媽媽的?”

“……”

“蒼霄是我們的第一戰,隻要將蒼霄拿下,從這兒穿過陽霄,九霄東南將近一半,就都落在咱們手裏了。”

“希望情況確實如此。”

黑夜裏,馬陸蟲車持續前行,抄了個近路,蒼霄西麵一片寂靜,靜得不可思議,中部蒼森平原的動亂還未蔓延到此處。偶有遠方的幾處村莊燈火通明,似已得到了消息,正在設法備戰。

於這冬夜之中,眾人劫後重逢,彼此認識後,嶽霆靠在馭車位上,打著瞌睡,任由馬陸蟲車沿著奔雲的商道自行馳騁。車內,曹靖霏倚在符晨曦肩頭,陷入熟睡中,入睡時仍握著符晨曦的大手,似乎陷入了一個綿長的、靜謐的夢裏。符晨曦卻沒有睡著,仍然睜著雙眼思考。赤將子暝雙眼明亮,亦醒著。彼此想的,俱是同一件事。

“一路走來,所有的洞天福地都爆發了夢魘瘟疫。”赤將子暝說,“我想你現在總算明白了。”

符晨曦抬眼看赤將子暝,低聲答道:“我隻是沒想到,一切竟發生得這麽快,其中也有一半,是因你調查而引發的提前動作。”

赤將子暝似乎有點意外,瞥向符晨曦,說:“你知道‘它們’是誰了?”

單憑這句話,符晨曦就知道赤將子暝的調查所得一定比自己更詳細。他思考許久,小聲地朝赤將子暝說了自己在卿玨眼中看見的經過,但顧及嶽霆的過往身世,沒有多提。

最終他把自己的分析與猜測朝赤將子暝詳細解釋,說到一半時,他感覺到倚在懷中的曹靖霏呼吸節奏變得平靜了些,知道她醒了,隻是不睜眼,便用摟著她的一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等待赤將子暝的回應。赤將子暝卻陷入了漫長的沉默裏,許久不發一言。

陽光投入,曹靖霏打了個嗬欠,伸懶腰,醒了。

“到哪兒了?”曹靖霏問。馬陸蟲車漸漸停了下來,一夜全速前進,走的全是奔雲的專用商道,暢通無阻,將近七個時辰,已跨越了小半個蒼霄,來到西麵的梓陽城外,離雁蕩山還有半天時間。

這裏幾乎全是人,昨夜從銀瀑鎮倉皇撤離後,符晨曦便指引他們往梓陽村走。蒼霄地域雖廣,人口卻不多,除卻北方望朔江邊幾個人煙稀少的村落,以及中部丘陵區的人口聚散地外,餘下能找到落腳點的,就隻有梓陽,以及更西麵的永曜城和潼關了。符晨曦已餓得不行,與曹靖霏、赤將子暝、嶽霆一同下去用早飯。整個梓陽村一夜變天,擠滿了從銀瀑鎮來的難民。

“他們讓我來這兒的!”

“沒有你們住的地方,客棧已經滿了!”

奔雲商會的人一抵達梓陽,便馬上往分部報道,參天、木甲在此地都不設辦事點,隻得在村外等著。符晨曦一來,參天派的人馬上認出了他,說:“喂!你得給大家想個辦法!”

“我有什麽辦法?”符晨曦哭笑不得道,“都讓你們逃出來了,還要怎麽樣?錐隱派的呢?”

“半路上自己都走了!”參天弟子答道。

錐隱是九霄中最神秘的組織,半路走了,說不定是去什麽隱蔽據點,符晨曦倒也不奇怪。

“曹靖霏!”又有人發現了曹靖霏。

村口處亂哄哄的,銀瀑鎮的不少居民拖家帶口,更因親人死去而慟哭失聲,聽到就讓符晨曦頭大。曹靖霏先去參天報道,餘下符晨曦與赤將子暝、嶽霆站著。

“黑潮還會往這邊來的。”符晨曦說,“得讓他們去永曜城。”

赤將子暝答道:“尉遲晰已前去組織應對,將這村落撤空,人都送上永曜,倒也無妨。隻是奔雲一時間安頓不了這麽多人,伏明派表麵上光芒永晝,心中俱是假道學……”

符晨曦:“……”赤將子暝仿佛每個門派都不怎麽瞧得起,哪怕是剛歸附於奔雲體係的伏明派。符晨曦突然動了個念頭,要麽讓他們都到雁蕩山去?但一旦妖獸來襲,能保住雁蕩山嗎?

符晨曦對門派的防守能力還是非常自信的,畢竟他在重建後加固了公司派特斯拉法陣,又有曹靖霏這個強力法術炮台在……“決定了。”符晨曦說,“先全體遷往雁蕩山!”

符晨曦一通知下去,參天、木甲兩派最先鬆了口氣,赤將子暝聞言也不驚訝,吩咐本地奔雲負責人,按符晨曦做的就行了。於是原本銀瀑鎮中逃來的百姓與木甲弟子,都在奔雲商會的安排下,組成了近兩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前往雁蕩山中。餘下梓陽村中百姓、過往旅人則對所謂的“黑潮”半信半疑,大多決定留下。符晨曦也不勉強,讓他們有事朝雁蕩山裏跑即可。

折騰了大半天,符晨曦終於回到了公司派山門外。

又回家了!符晨曦舒了一口氣,每當回雁蕩山時,便總有種回家的感覺,麟嘉與步光總在家裏等著自己。大白會撲上來舔他的臉,銀貉將準備好吃的。不少逃難的銀瀑鎮百姓已先一步抵達門派,公司派眨眼間便熱鬧了起來,麟嘉正在與一群參天弟子說話,轉頭見符晨曦回來了,欣喜大喊:“符晨曦!”步光聽得喊聲,便也快步出來,眼中帶著擔憂,朝符晨曦快步跑來。

符晨曦笑道:“我回來了!”

然而,步光見符晨曦牽著曹靖霏的手,眼中那抹擔憂便就此退去,重逢的喜悅於眸中消失,放慢了腳步,皺眉道:“還知道回來?”

符晨曦不好意思地笑笑,緊接著大白撲了上來,符晨曦忙道:“別舔!”

麟嘉與步光去暫時安頓百姓,直到入夜時,公司派才恢複了靜謐。大多數人都被暫時安頓在了後山,參天、木甲弟子住在東麵,奔雲商會則送來所需物資,便離開了。

靜夜裏,飯後,符晨曦喝著茶,朝家中留守的步光與麟嘉說明事件經過,並簡單介紹了嶽霆,隻告知是方相弟子,別的不曾提起。眾人聞言都十分憂慮,沒想到最終變成這樣。

“森羅情況如何?”步光問。

曹靖霏緩緩搖頭,說:“我們離開時還未曾收到森羅的情況。”

“現在夢魘瘟疫已不斷擴散。”符晨曦攤開蒼霄地圖,說,“森羅非常危險,這道黑潮橫亙在蒼森平原、丘陵地帶中。”

“靠近西邊的雲夢澤,武陵山中幾處洞天福地,已經被我封印了。”赤將子暝說,“可以確保,從雁蕩山到武陵山、雲夢澤,以及伏明駐地永曜,這些位置都是安全的,不必擔心後方突然出現妖獸襲擊。”

“你的法寶能發揮多大的作用?”符晨曦問。

“定光蓮花燈?”赤將子暝說,“這法寶隻能短暫驅逐妖獸身上夢魘,治標不治本,你不能將希望寄托在法寶身上。”

“其餘各霄怎麽說?”步光又問。

“參天已經將消息發出去了。”曹靖霏說,“但我猜

不會有很快的反應。古往今來,洛邑會盟的原則都是各霄事各霄畢,雖然森羅情況尚不清楚,但伏明還在。”

“這已不是蒼霄的事了。”步光冷冷道。

“我知道。”曹靖霏說,“但它既沒有發生在魭霄、朱霄,那裏的門派多半就不會多管閑事。”

“玄霄與陽霄已發生過同樣的事。”麟嘉答道,“這場瘟疫遲早會擴散到整個九霄。”

“那麽你覺得青峰派會管麽?”曹靖霏反問道。

眾人沉默了,符晨曦說:“向其餘各霄求援呢?”

“這件事,參天現在的定性是‘蒼霄內部危機’。”曹靖霏解釋道,“原則上隻要伏明與森羅還在,各霄就不應插手。但因為事態已經比較嚴重了,本部弟子已經通知虛淵師叔,前往洛邑,要求召開盟議,決定下一步行動。後續得問本部。”

“盟議要多久?”符晨曦問。

“快則三天,慢則十天半月。”曹靖霏說,“都有可能。總之,這段時間裏,隻能靠自己了。”

“那麽一旦黑潮西來。”符晨曦說,“雁蕩山就會成為前線,越過咱們以後才是伏明派。”

說這話時,符晨曦刻意地看了一眼赤將子暝,心想:或許支援雁蕩山正是尉遲晰的計劃之一,多半他已與赤將子暝達成條件,讓赤將子暝協助守雁蕩山。

“看我做什麽?”赤將子暝冷冷道,“你以為是尉遲晰讓我來,我才來的?”

符晨曦心事頓時被赤將子暝看破,當即尷尬不已。

“沒有這回事兒,子暝兄多心了。”符晨曦解釋道。

“我這一生,”赤將子暝說,“從未受命於他人,隻聽命於自己,是你多心了,符晨曦。”

符晨曦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體,沉吟片刻後,點點頭。

“戰爭將起,”赤將子暝說,“我們真正的敵人,不在蒼霄。對付陷入夢魘中的妖獸,不過是牛刀小試,假以時日,我將予你力量,你可輕鬆鏟除敵人,更大的危險,還在後麵。”

符晨曦:“……”

“睡個好覺吧。”赤將子暝彬彬有禮,朝眾人說,“能有好夢的日子已不多了。”

說畢赤將子暝起身,離開廳堂,符晨曦怔怔看著赤將子暝。

當夜,赤將子暝站在雁蕩山的西斷崖前,望向遠處。

雪夜一片敞亮,如同白夜一般,萬裏之外的不周山仍舊屹立,於雲霧遮罩之中。

“子暝兄。”符晨曦踏雪前來,雁蕩山大雪紛紛揚揚,撒向人間,兩人都禦有氣罩,身周雪花在流動的氣罩旁飛旋,灑落。符晨曦一身淡藍武袍,身材頎長挺拔,如同雪夜中屹立的一株雲杉。赤將子暝則猶如冰天雪地裏孤獨的鬆柏,一襲黑風衣在風裏飄揚。

“你說得對。”符晨曦說,“不能聽命於自己,就要受命於人。方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符晨曦掏出龍牙印,交還赤將子暝:“你幫助了我這麽多,這些日子裏,承你青睞。公司派欠著奔雲的錢,我一定會想辦法還清。”

赤將子暝看了符晨曦一眼,接過龍牙印。“你與他們都不一樣。”赤將子暝淡淡道。

符晨曦心頭驀然一凜:不會吧,你看出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

“世人熙熙,皆因財來,眾生攘攘,俱為利往。”赤將子暝說,“這許多年來,在這世上我所結識之人,無一不是受命於人之輩,眾生百態中,你是唯獨一個。”

符晨曦笑了起來,說:“你是唯二的,子暝兄,還有另一個,我想是我師父徐茂陵。”

當初跟在徐茂陵身邊時日極短,而後在九霄中曆練多了,聽說的多了,見的人多了,方漸漸覺得,師父當真是數一數二的強者。說也奇怪,符晨曦直至如今,仍未真正地將自己當作徐茂陵的弟子。或者說,他從未在外頭打過師父的招牌,亦很少為師父而自豪,隻常常為他鳴不平。他對徐茂陵,極少有像步光、麟嘉這等仰望,更多的時候,隻是將他視作平輩,視作朋友。

“徐茂陵英雄一世。”赤將子暝淡淡道,“他的死,也是九霄之劫的開始。隻可惜到得天劫降臨之前,因一時起念,而名節盡毀。”

赤將子暝的話驀然令符晨曦想起了許多事,徐茂陵生前常常提到過,他也做夢,會不會與此事有什麽聯係?符晨曦決定等這事兒過了,設法再回青峰派走一趟,隻要公司派能在蒼霄立足,又有參天、伏明與奔雲商會撐腰,再麵對萬裏伏時,已不必再懼怕他了。

“子暝兄。”雪勢漸小,漂浮於空中的雪花折射著遠處公司派的燈火,繽紛光華,彼此輝映,不真實得有如一場靜謐的夢境。符晨曦走到一塊山石前坐下,問:“你為什麽……”

“我是個孤兒。”赤將子暝說。

符晨曦發現赤將子暝有種窺探人心的力量,每當他想說點什麽時,對方總有種莫名的默契。

“我的父親為了複仇而生下了我。”赤將子暝說,“他讓我去殺一切他仇恨的人。從小時候開始,我唯一得到的命令,就是複仇。”

符晨曦:“……”

“看得出來。”

在符晨曦認識的人中,赤將子暝是最無情的,這無情並非指言語的冷漠與手段的直接,而是身上帶有的氣勢,令周遭所有人都對他敬而遠之。就連曹靖霏、步光,亦不願主動與他說話。

“後來你複仇成功了?”符晨曦問。

“我反抗了,複仇也失敗了。”赤將子暝沉吟片刻,說,“父親……也因我而死,於是我終於自由了,得以真正地聽命於自己。”符晨曦沉默地看著赤將子暝,赤將子暝轉頭,一瞥符晨曦。

“在我複仇的過程中,認識了一個特別的人。”赤將子暝緩緩道:“是他告訴我,我這一生,若無法擺脫這桎梏,便將永遠受命於人,而我也將從不、永不真正地知道我活著,直到我死的那一天。當我離世之時,我仍未能找到自己,我就像不曾來過世上一般。”

“自由嗎?”符晨曦說。

赤將子暝點頭,說:“那是我在過去歲月中唯一的朋友,他與你很像。”

符晨曦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步光與曹靖霏都提到赤將子暝似乎認識他。現在看來,他將自己當作了曾經的一位朋友——某個改變了他人生軌跡的過客。

他也是現代人?符晨曦忍不住問:“什麽時候認識的他,他還在嗎?”

“很久很久以前了。”赤將子暝答道,“久得仿佛是上一輩子,他死了。”

符晨曦點了點頭,似乎認識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赤將子暝,預感到這將是另一個沉重的話題,遲疑片刻,答道:“節哀,子暝兄。”

“於是你就一直四處流浪。”符晨曦說。

“不。”赤將子暝說,“於是,我開始尋找自己的人生,有了下一代。”

符晨曦:“……”

“後來呢?”符晨曦尋思片刻,又問,“你的孩子……”

赤將子暝嘴角微微一牽,注視著符晨曦。“許久不見了,免得曆史再次重演。”

“不會吧。”符晨曦笑笑,說道。

“反抗,乃是一個永恒的念頭。”赤將子暝淡淡道,“複仇也好,命令也罷,人總是不甘心被控製。”他稍稍抬起一手,指向頭頂天空,說:“在你我頭上的天輪,不正是一個控製的權力象征?下位者朝上位者挑戰,妄圖打破自己永恒的宿命,亦正因如此,否則徐茂陵又怎麽會在天劫之中隕滅?”

符晨曦:“……”

“但人是有情的。”符晨曦說,“與無情的天地不一樣。”

“也幸而人有情。”赤將子暝答道,“腐朽的過往才得以退讓,留給新的生命一席之地。這些年中,我見證了太多的欲望與腐朽,而至為腐朽的,乃是這片名為九霄的大地。他們戴著虛偽的麵具,爾虞我詐,為了蠅頭小利爭鬥不休,卻忘了他們最大的敵人,真正的敵人來自何方。”

“是誰?”符晨曦眉頭深鎖,感覺到赤將子暝話中仍有話,卻猜不透他的意思。

赤將子暝沒有正麵回答,而是說:“符晨曦,我派給你一支由奔雲商會組建而成的軍隊,十天以後,你從此地出發,替我解決黑潮。”

符晨曦:“!!!”

“軍……軍隊?”符晨曦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赤將子暝答道,“森羅與伏明,都將成為曆史,蒼霄以後歸於公司派統轄。平定蒼霄後,我將說服洛邑會盟,集結仙族力量,與黑暗中的夢魘一戰。”

符晨曦沒想到一切來得如此之快,正如赤將子暝第一次朝他提出結盟的條件,他再次陷入了猶豫之中。“不行。”符晨曦答道,“你要趁著這個機會,讓森羅解散?”

赤將子暝皺眉道:“你已見到眼前局勢,若不整合有生力量,你覺得獲勝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隻是想建立一個新的秩序而已!”符晨曦直視赤將子暝雙眼,“你隻是想將整個九霄,變成你想要的奔雲之國。”

“我以為你早就理解。”赤將子暝冷冷道。

“這隻是另一種欲望。”符晨曦說,“成為九霄之國萬人之上的主宰,有什麽意思?讓奔雲商會一統九霄,你又能得到什麽?”至此,符晨曦已幾乎不懷疑,赤將子暝的身份,很可能就是曹靖霏曾經提到的,那個行蹤神秘的會長。但既然赤將子暝從不主動說破,符晨曦也不多問。

“隻有這樣,才能免於滅亡。”赤將子暝平靜地說,“九霄真正的敵人,不是你的欲望,也不是你的夢魘,更不是內戰,而是我們頭頂上的天輪,以及隱藏在虛空中,控製著這一切的眾神。生死存亡,永恒輪轉,這宿命看似永不能打破。難道你不覺得活在這世上,未來盡是悲哀、絕望?”

符晨曦:“!!!”這一刻,符晨曦終於明白了赤將子暝的意思,他要集合所有仙族的力量,挑戰九霄的永恒宿命與天輪!

“你要怎麽做?”符晨曦顫聲道。

“我自有辦法。”赤將子暝表情平淡,答道,“這隻是第一步。現在,回答我,符晨曦,這枚龍牙印我可授予你,從此你就是奔雲之人。”說畢,赤將子暝手指一拈,食中二指挾著龍牙印,符晨曦的目光從龍牙印轉到赤將子暝雙眼,沉默不語。

“你將替我效命。”赤將子暝說,“直到奔雲一統九霄之日。”

符晨曦答道:“為什麽是我?隻因我是那個‘天命者’麽?還是像你從前的朋友?”

赤將子暝注視符晨曦,紛紛揚揚的大雪飄來,覆蓋了雁蕩山,覆蓋了整個天地,將蒼霄化為一片銀裝素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