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太陽照常由東邊升起,照耀著濃煙滾滾的樹海。

根據四更時分,少數目擊全程的森羅弟子所述,那夜木精殿在本派古老的秘術中拔根而起,傳聞能驅策巨樹化成的森羅六殿之人,唯有創派祖師呂嶽。更有人親眼看見了在那木精殿的黑氣之中,已隕落於天劫下近三千年的祖師呂嶽顯靈!

謠言飛速傳播,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森羅樹海中人心惶惶。

曆明青與楊思趕回門派時,看見的是剛被撲滅不久的火焰,以及木精殿處一個碩大的深坑,到處都是泥土。“究竟發生何事?”曆明青完全無法相信自己的雙眼。

楊思花容失色,快步進入聖殿,唯獨曹靖霏守著另三名青女,鄭嵐趕來,眾人麵麵相覷。

“掌門!烈光仙尉遲晰,副掌門子車鴻與奔雲特使赤將子暝前來拜訪!”森羅弟子快步上前。

眾人都是一怔,曹靖霏隻覺說不出的焦慮。“是誰朝伏明通報了消息?”曆明青厲聲道。

曹靖霏不敢多說,事實上離開青丘那天,符晨曦便讓步光與麟嘉回山,畢竟師門不能沒人守著,更需要盡快通知當事門派之一的伏明。楊思與鄭嵐望向曹靖霏,伏明就算昨夜收到消息,也不可能來得如此快,必定是離開青丘時便已通風報信無疑。

“讓他們進來。”曆明青吩咐道,“先將海棠她們送去休息。”

殿內唯餘曹靖霏、鄭嵐、曆明青與楊思四人。頃刻間尉遲晰、赤將子暝、子車鴻已到,除此之外,伏明還跟著大批弟子,留在了門外,顯然有備而來。這是二十年來,兩派第一次正式會麵。

“看來森羅這次碰上的麻煩著實不小。”這是尉遲晰進了主殿內所說的第一句話。

曆明青冷笑,沉聲道:“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尉遲晰語氣冷漠,又道,“那麽至少在複建之前,將本派棄徒交出來吧。”

“尉遲掌門顯然得到了消息,星夜兼程地趕來看熱鬧呢。”楊思嘲笑道,“恕我直言。卿玨乃是拐走我門下女弟子常瑤的罪魁禍首,如今常瑤下落不明,必須讓他給我們一個交代!”

尉遲晰臉色一沉,曆明青說完開場白後便不再理會自己,反而是一名青女在替他說話,自己身為掌門,森羅此舉,可謂無理至極!子車鴻沉聲道:“卿玨人既然已找到,真相終歸水落石出,但若任由卿玨留在此地,讓掌門動用私刑逼供,卻是萬萬不行。”

“誰告訴你森羅動用私刑了?!”楊思厲聲道,“子車鴻!說話當心點兒!”

鄭嵐又說:“你們伏明治下,雁蕩山公司派掌門符晨曦,昨夜幫助那叛徒逃離,這筆賬……”

曹靖霏一驚,說:“他沒有!”

曆明青與楊思回頭看曹靖霏,尉遲晰與子車鴻微微一怔,彼此對視。

鄭嵐冷笑道:“昨夜要不是符晨曦進了木精殿,何曾會發生後來之事?!黑屋彌漫時,有弟子親眼看見他……”

“符晨曦在何處?!”赤將子暝打斷了鄭嵐。

曹靖霏正要分辯,赤將子暝卻抬起一手,示意曹靖霏稍停。

“還會在何處?!”鄭嵐怒斥道,“自然是逃了!尉遲晰!該給我們一個交代的人是你!”

狂風吹起,烏雲從北麵湧來,快下雪了。

孤曠的蒼森平原上,符晨曦摔得全身劇痛,從淤泥裏掙紮著爬起來,於臉上一抹,轉頭四顧。

蒼森平原上布滿了錯綜複雜的河道,先前摔下來的地方,正是一處冬季幹涸的淺灘,也幸虧如此,符晨曦才沒有全身骨骼斷裂,否則就隻能躺著等死了。

“呂山!”符晨曦尋找著呂山的身影。一個身形瘦小的男人趴在淤泥中,一動不動。

符晨曦過去,將他翻過來,擦去他身上、臉上的淤泥,以免堵住呼吸道。然則擦著擦著,驀然發現這人的臉上似乎黏了一層東西,像是個殘破的麵具。符晨曦眼中充滿驚訝,試著將那麵具揭開,刹那間麵具下光芒四射,帶著呂山全身發光,不到片刻光芒斂去後,現出了一張清秀的年輕男子的臉。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對符晨曦的年齡來說,完全是個小孩兒。他清秀得簡直像個女生,符晨曦還特地看了眼他的喉結,以確認不是女扮男裝。

而就在這一刻,更詭異的情況發生了——這名喚“呂山”的人,身體泛起一道白光,在這白光之中,他的身體慢慢伸展,變得瘦削而身材頎長。他就這麽躺在符晨曦的懷中,呼吸均勻,一動不動。被騙了!符晨曦意識到自己揭開了一個了不得的大秘密,他的麵具一定是某種奇異的法術!他忙拍了兩下這人的臉,說:“喂!醒醒!你叫什麽名字?!”

那大男孩依舊一動不動,符晨曦無奈四處張望,見此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再躺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隻得橫抱起那大男孩,出乎意料的是,他非常地輕,隻有不到一百二十斤的感覺。符晨曦心道一個大男人,抱著另一個大男人……還是公主抱,這要是個美女多好。符晨曦抖開翅膀,勉強抱著那男孩,搖搖晃晃,四處尋找墜落的木精殿,而後朝著遠處墜落之地飛去。

木精殿一半泡在水裏,黑氣四散,汙染了整條河流,符晨曦放下那大男孩,四處尋找,意識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卿玨不見了。從空中、地麵四處追蹤,都找不到卿玨的下落,他一定跑不了多遠,能跑去哪兒?這兒是平原地段與丘陵地段的交界處,再往南走就是琥珀崖了。遠處有個斷崖,符晨曦飛向斷崖邊,隻見麵前全是丘陵,一層疊著一層,蒼霄樹木茂密,且鬆柏繁多,一進了丘陵區,在樹木的掩蓋下更難以尋人。

單靠他自己,勢單力薄,不可能找到脫逃的卿玨。符晨曦在空中飛了幾個來回,隻覺一入蒼霄深似海,還得回去找救兵。那大男孩還沒醒,符晨曦隻得抱著他,飛往最近的地方落腳,而最近的地方,則是自己待過一段時間的銀瀑鎮。

“快快快!”符晨曦抱著那大男孩進了參天樞,參天樞剛開門,辦事員當即被嚇了一跳。

“怎麽了?”有人走上前。

“是你們派的弟子麽?”符晨曦拉起他的手,出示手套。

“這是誰?”辦事員檢查手套,說,“這不是很久以前的款了麽?”

不會又是麵具吧……符晨曦心想,被發現了可不得了。

“先讓他休息一會兒再說。”參天弟子還是十分友好的,畢竟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這些常年漂泊的參天門人對相助的重要性十分看重,於是讓符晨曦將他抱進了書閣裏,讓他暫且休息。

符晨曦翻開他的眼睛檢視,見瞳孔裏一樣有著許多糾纏流動的黑線,當即出外問:“靖霏的琴還在這兒麽?”不久前,他正是在參天樞中向曹靖霏學琴,有人便搬了琴來,交給符晨曦,於是符晨曦捋起衣袖,將琴擺在膝頭,朝著這大男孩開始彈琴。

同一時間,森羅聖殿內,矛盾終於爆發,數名青女與子車鴻爭執得麵紅耳赤。曹靖霏難過地看著他們,眉頭深鎖,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說。

“夠了!”赤將子暝終於一聲怒喝,殿內俱靜了下來。曹靖霏一凜,望向赤將子暝。

“曆明青。”赤將子暝說,“我且問你一句,蒼霄浩劫將至,森羅是否願意加入奔雲聯盟?”

曆明青冷笑一聲,答道:“赤將子暝,你這瘋子。”曆明青驀然起身,轉身走到一旁。

“上一次與你相見時,便口出不慚大言,事到如今,還在九霄中四處兜售天命將至的那一套?!夠了!奔雲商會先是以商道名義,截去森羅與九霄中物資通道,再有曹錕欺人,如今還妄想我們加入你的聯盟?!”

曆明青狠狠啐了一口,一字一句道:“我曆明青仍在位一日,便休想森羅與奔雲有任何往來!”

赤將子暝冷冷道:“大勢所趨,森羅僻處九霄東方,以守護木靈為己任。千年前,崩錐之隅坍塌的那一天,森羅功不可沒。現如今更嚴重的災難即將來臨,颶風已在黑暗中成形,且聽我一言,曆明青,是功垂青史,還是遺臭萬年,皆在你一念之間。”

殿中無比安靜,突然一個人的腳步聲打破了這靜謐。

“赤將先生,頗有些時日不曾見麵了。”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響起。

赤將子暝微微一笑,眯起眼,冷冷道:“東方華藏?”

曹靖霏驚訝道:“東方先生!”

來人正是參天派客卿,木甲行會十二大師之一,雕金大師東方華藏。昔日在銀瀑鎮中,

正是他為符晨曦治好了斷手。不久前曆明青在泰山頂約見友人,見的正是東方華藏。聽說找到了卿玨下落,東方華藏亦跟隨楊思、曆明青下山,來到森羅樹海中。

而剛一抵達,東方華藏便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他四處調查,是以未曾進來與眾人打招呼。

木甲行會始終是森羅最大的靠山。多年來,木甲與奔雲兩大行會的彼此對抗,亦帶動著九霄形成了不同勢力的兩大陣營,隻是在此之前,勢力的劃分並未有派別之名,而現如今,東方華藏站在曆明青身邊表示支持,赤將子暝與尉遲晰並肩而立,如同一個暗示,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大派係。赤將子暝冷笑一聲,說:“既是如此,有緣再會,曹小姐,勞煩你與我走一趟。”

曹靖霏遲疑片刻,知道森羅之人已開始排斥自己,鄭嵐更將這次之事歸到她的頭上,同時心中有氣,符晨曦明明救了海棠三女,卻被當作壞人冤枉。“是符晨曦救了你們好吧!”曹靖霏隻覺森羅如此待人,自己也不想再熱臉貼冷屁股,答道,“告罪了!各位。”

於是曹靖霏走向赤將子暝,與他並肩離開。尉遲晰冷冷道:“先前人在你們手中,也得著落你們交出,給你們三天時間,煩請將本派弟子歸還,否則……”

“否則就如何?”曆明青語氣森寒道。

尉遲晰微一笑,沒有再接話,東方華藏臉色凝重,站在曆明青身後,眉頭深鎖。

這件事,若鬧到了洛邑,無論如何都是森羅派理虧。尉遲晰反而占了理,這次森羅當真是倒黴到家了……

正午時分,曹靖霏與赤將子暝、尉遲晰站在樹海外頭,細雪紛飛,裹挾著昨夜起火後的灰燼,落得大地上一片髒兮兮。曹靖霏仍忍不住望向樹海遠方。

“符晨曦還會回來的。”曹靖霏說,“昨夜五更追著卿玨出去……”

“曹小姐,”尉遲晰注視曹靖霏,說,“您知道我是誰嗎?”

曹靖霏微微皺眉,打量尉遲晰,說:“伏明掌門啊,怎麽了?”

尉遲晰:“……”

子車鴻一臉尷尬,看看尉遲晰,再看曹靖霏。

“別的事以後再說吧。”赤將子暝說,“尉遲晰,你讓手下前去通知奔雲商會所有驛站,以及參天樞,開始搜查銀瀑與森羅之間的每一寸地方,尋找木精殿與符晨曦的下落,隻要找到人,讓他回雁蕩山等候。”

說畢,赤將子暝上了馬陸蟲車。曹靖霏一臉提防地看著尉遲晰與子車鴻,總覺得這兩人似乎有點不懷好意,與赤將子暝待著,好歹比與這兩人作伴好,於是也上了赤將子暝的車。

“這妞兒長得挺漂亮。”尉遲晰嘴角略一翹,說,“我忽然有點改變主意了。”

子車鴻拉開車簾,讓尉遲晰上車,車隊再次出發。

曹靖霏上車後,坐在赤將子暝對麵,赤將子暝淡淡道:“尉遲晰就是你爹為你相中的夫君。”

曹靖霏:“……”

(四)

滿院五光十色的燈籠,照得凝青山繽紛燦爛。燈光自山門處一路蜿蜒,點綴在黑夜群山間,蔓向青山之脊的追日派庭院。冬夜裏細雪飛揚,在那光影之中折射出無數宛若夢境一般的未來。然而山下卻被無數黑氣包圍,這點光彩,如同黑暗中的一個孤島,閃爍不定。

“爹——!”

“我兒,都結束了,這是咱們嶽家的報應……”

“嶽霆!快走——!”母親慘厲的叫聲響徹耳鼓。

彩燈的光芒被徹底撕碎,嶽霆怒吼道:“不——!”

無盡的黑暗在眼前掩來,他在孤寂的曠野中四處奔逃,伸出手時,茫茫不見五指,他發著抖,如同一個瞎子,在絕望中四處摸索。遙遠的黑暗深處,清澈聲響突然響起,細不可察,但他聽見了。

“誰?”嶽霆顫聲問道。沒有人回答,隻有樂聲,像是琴弦在撥動,一聲又一聲,如靜夜間天際紛紛繁繁灑下的細雨,鋪天蓋地。

他掙紮著朝琴聲的來處跑去,踉踉蹌蹌,尋找著恐懼與絕望中的救命稻草。琴聲越來越明晰、昂揚,緊接著五弦齊震,轟然一聲,黑暗隨之在他身後退卻,現出礁石與大海上的一方晴朗夜空。

夜空裏,海水席卷,潮音與琴樂彼此應和,一艘小船停靠在礁石邊上,上下起伏。嶽霆滿臉淚水,登上了船,琴聲撫平了他的悲傷,小船緩緩離開岸邊,載著他,馳往遠方天水相接的海平麵上。他在樂聲之下,漸漸鎮定下來,身周散發出黑色氣焰,在海風之中飄散。小船迎著啟明星而去,在大海的盡頭,天際現出一輪曙光。

符晨曦結束了最後一個音符。書閣之中,平躺在榻上的嶽霆身周散發出陣陣黑氣,黑氣離開他的身軀,沿著窗格如煙霧揮發般漸漸散離。符晨曦額上滿是汗水,成功了!耗費的靈力簡直可以用“劇烈”來形容。看來這法術無法常常使用,將靈力源源不絕地注入到琴弦中,再予以彈奏,簡直就像開閘放水,最後一定會要了自己的命。

那少年睜開雙眼,眼中滿是淚水,符晨曦好奇地探頭看他,他的眼中出現了自己的倒影。

符晨曦:“……”

那少年猛地坐了起來,一臉提防要出拳的樣子,符晨曦一聲怒吼道:“你找死啊!”

緊接著符晨曦狠狠地給了他後腦勺一下,把他揍下了床,少年一個踉蹌,符晨曦又把他揪著,摔到**。“你在搞什麽!”符晨曦怒道,“老實交代!否則殺了你!”

少年見自己的乾坤袋已被放得老遠,身上所有的武器也都被卸去,符晨曦力氣極大,他掙紮動彈不得,兩人麵對麵注視著對方。少年索性放棄了抵抗,答道:“我叫嶽霆。”

符晨曦恨恨放開了他,冷冷道:“說吧,一次說清楚。”

外頭參天弟子聽到動靜,前來敲門詢問,符晨曦示意無妨,坐到案幾前,喝了口茶。

嶽霆一身白色單衣,衣下鎖骨若隱若現,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目光複雜地看著滿頭大汗的符晨曦,片刻後突然說:“你救了我,符晨曦,我欠你的情。”

嶽霆要上前來,符晨曦卻十分警惕,拈著手裏那具碎裂的呂嶽麵具,問:“解釋清楚,這是怎麽回事?給我規規矩矩坐著,別想玩什麽花樣。”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嶽霆解釋道,“這是方相派的‘儺技’。”

嶽霆膚色白皙,容貌俊秀,身穿薄薄單衣,自有一股戲子的風流,居然比符晨曦見過的所有女孩都漂亮。一顰一笑,這等小鮮肉,說不定是女孩們喜歡的,可千萬不能讓靖霏與步光與他打太多的交道。很久以前,符晨曦在麟嘉處約略知道了九霄各門各派法術,其中朱霄“方相”門則是掌握儺術禁法的一群人,誕生於民間,原本隻是普通的藝人,後來該派開山戲師偷習得青銅麵具的附靈之術,開始描繪帶有靈力的麵具,才漸漸形成師門聚落。方相門位於朱霄東北角,作為後來興起者,常常遭到同在朱霄的大派金沙排擠,更少與其餘各派結交,俗話說“戲子無義”,方相門人,為何會前來調查夢魘?裏頭一定有什麽玄虛。

“師尊讓我來的。”嶽霆動了動溫潤的嘴唇,問,“符兄,有水麽?”

“不要色誘啦。”符晨曦一臉無聊地說,“留著朝女孩兒色誘去,老子真的不吃你那一套!規矩點兒,好嗎?!”符晨曦端詳嶽霆,越想越是奇怪,提了個壺放在他麵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戴上誰的麵具,就會變成誰。”符晨曦說,“於是你使用呂嶽的麵具,成為他。”

“這是儺戲降神,被我自身修煉靈力所限,大多隻能用一刻鍾時間。”嶽霆眼裏帶著笑意,眼波流轉,確實有戲子的神態,卻讓符晨曦覺得很假。

符晨曦說:“你又戴著參天派的手套?”

“騙回來的。”嶽霆注意到手套此時正在符晨曦的手裏。

“那麽……你認得這個人不?”符晨曦展開一張畫,正是一年前,前去調查凝青山追日廢墟時,從正殿上摘回來的羽林像。

嶽霆一見之下,臉色瞬間就變了,聲音全無方才婉轉姿態,語氣裏帶著一股殺氣:“你從哪兒得來的?”

符晨曦說:“現在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

嶽霆怔怔看著那幅畫,不住喘息,眼眶通紅,看著符晨曦。

符晨曦心頭咯噔一聲心想:你急什麽?這畫有這麽嚴重嗎?這時候如果有人進來,看到你這表情、穿著……別人會以為我對你做了什麽奇怪的事吧……

嶽霆顫聲道

:“你去過我家?”

“什麽?”符晨曦眉頭深鎖,說,“你是追日派的人?!”

嶽霆不住顫抖,符晨曦則背脊一陣發涼,感覺到徐茂陵沉冤昭雪的一絲曙光,仿佛就在眼前,觸手可及。“追日派的人不是都死了嗎?”符晨曦說,“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嶽霆大聲喘息,朝符晨曦攤開手,就在此刻,符晨曦感覺到麵前的這家夥,終於真實了。

他把畫卷交給嶽霆,嶽霆仔細地摩挲著畫卷,眼淚滴了下去。他認真地撫摸過畫卷的每一寸,再抬頭時,眼裏充滿了悲愴與絕望。符晨曦與他對視,心中竟生出了不忍之心。

“那兒現在怎麽樣了?”嶽霆哽咽道。

“還行。”符晨曦答道,“這些年裏,你一直沒回過追日派?”

嶽霆搖頭,說:“我不想再回去。”

符晨曦知道他怕觸景生情,十年前追日派滅亡之時,他應當還隻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兒,一夜間家破人亡的感覺,絕不好受。“你爹是誰?”

“嶽昆……”他是追日派掌門的獨生子!

符晨曦瞬間就震驚了,這消息要是傳出去,不知道會引起怎麽樣的轟動。

“軒轅古器在誰的手上?!”符晨曦皺眉道。嶽霆稍稍恢複鎮定,望向符晨曦的雙眼,充滿了茫然。符晨曦歎了口氣,知道他一定很難過,這個時候,也不好逼問太過。

“你先冷靜會兒吧。”符晨曦說,“我對天發誓,不會害你。”

“我知道。”嶽霆的聲音終於平靜下來。

書閣內,長達一炷香時間的沉寂,符晨曦與嶽霆各自心中翻湧著無數念頭,如同驚濤駭浪,彼此麵前,卻隻有案上那一炷香筆直上升的煙跡,直到它燃至盡頭,香灰落在金爐中。

“我從出生起,就是追日派中的少爺。從小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但凡我想要的,我爹不計一切代價,也會替我弄到。”許久後,嶽霆的聲音打破了這一場沉默,兩人目光對視,符晨曦隻覺得方相派的人就是不一樣,眼裏全是戲。但這一刻,他的眼中已再沒有任何虛情假意,取而代之的,則是悲痛與茫然。小時候你一定是個熊孩子——符晨曦如是想。

“但自從我爹從汨西江中奪到了那把軒轅古器後,一切就都變了。”嶽霆沉聲道,“那把弓,對持有它的每一個人來說,俱是不祥之物。”

“你爹殺了沙鏌鋣,是不是?”符晨曦說,“強奪了他手上的古器,又栽贓給青峰派前掌門徐茂陵。”

“他說,那把弓,原本就是我們追日派的祖傳神器。”嶽霆語氣中帶著不屑,“可是誰知道呢?他最後也因它而死。”

“那天夜裏是誰動的手?”符晨曦說。

“我不知道。”嶽霆說,“但絕不會是徐茂陵,沒有人喊出他的名字,那陣黑氣也不知從何而起……那天夜裏,夢魘籠罩了凝青山,我聽見他們都死了,臨死前個個發出了慘叫,我娘叫我的名字,她說,嶽霆,你快跑啊……”

符晨曦漸漸放鬆了警惕,看來嶽霆也知道,當初凝青山中追日派被滅一案,與徐茂陵無關。

“徐茂陵生前,是我的師父。”符晨曦突然說道。果然,嶽霆就像他想象中的一般,隻是淡淡地嗯了聲。符晨曦又皺眉道:“後來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那夜原本弘大師想上門做客,他到得山下之時,恰好我逃了出來。”嶽霆哽咽道,“他讓我往南走,不要停下,那裏有一艘小船,搭乘那艘小船,可以出海。”

符晨曦想起曹靖霏提到過,那夜弘趕往凝青山,調查事件詳情,結果救下了倉皇出逃的嶽霆。

“後來小船順著炎霄、朱霄海外的海水流向,送我一路北上。抵達旻霄的望海角,那個滿是碎冰的海岸。”嶽霆緩緩道,“我在參天派中暫時棲身,胭脂大師收留我,不久後,我聽到了追日滅門的消息。”

“你為什麽不到洛邑去,證明我師父的清白?”符晨曦心中隱約有股怒氣。

嶽霆緩緩搖頭,說:“弘大師死了,參天派又怎麽會相信我一個七歲小孩說的話?在參天留宿的夜裏,我終日發高燒,說胡話……”

嶽霆抬眼,看著符晨曦的雙眼:“他們去調查了,但毫無結果,我告訴他們是一股黑氣,胭脂大師與奢比文卻毫無發現。最終他們覺得我需要化解執念,方相派能收留我,於是便把我送走……”參天派隻是不想惹麻煩而已吧,符晨曦心道,但也能感覺到那一天裏嶽霆所遭受到的精神衝擊——時隔足足十年之久,再提起來時,嶽霆的精神仿佛仍然帶著混亂。

“方相派……好吧。”符晨曦不敢讓他回憶太多細節,以免又有什麽意外,又問,“為什麽是方相呢?”

“師父教會我忘卻過去的自己。”嶽霆緩緩答道,“成為歲月裏的所有人,唯獨不是我自己。”

符晨曦逐漸明白了,這種創傷,也許隻有完全摒棄過往的自己,才能逐漸康複。但這種方法,也許……也僅限於逃避可用,畢竟在現在,嶽霆又恢複了自己的人格。

“告訴我。”嶽霆說,“從方相出師以後,我就在鍥而不舍地追蹤當年的真相。”

這也是符晨曦必須尋找的真相,他思考再三,將昨夜通過卿玨雙眼看到的一切,告訴了嶽霆。

嶽霆皺起眉頭,臉上恢複了少許神采,眼神也變得沉穩起來,與先前那戲子的模樣判若兩人。

符晨曦忽覺這眼神仿佛在哪兒見到過,似乎是在步光的眼中。他們在提及往事時,都會出現這種眼神,是無奈,也是隱藏在靈魂最深處的悲痛。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對嶽霆來說尤甚。

“他們是一個族。”嶽霆喃喃道,“與妖、龍族一般,擁有變化為仙人外形的能力。”

“而且就在我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同樣發現了我。”符晨曦沉吟道,“所以卿玨體內的東西,才控製了你化身成的呂嶽。”

“現在卿玨已經逃了。”嶽霆歎息道,“先前種種努力,俱付諸流水。”

“不一定。”符晨曦答道,“至少一切都有了眉目,這‘夢魘’,現在可以確定,是一個種族了,而且他們躲在一個滿是熔岩的地方,會是哪兒呢?炎霄的地底?”

“不一定。”嶽霆答道,“地脈深處的許多地方都有岩漿,而且被咱們窺見後,他們一定不會坐等仙族找上門來,更何況,你無法說服他們,隻有在洛邑會盟上拿到證據,才能證明當初之事,而證據……”證據隻有抓住卿玨,將他體內的那團黑氣逼出來。

這種“夢魘”,似乎擁有瞬間穿梭的某種力量,它既在卿玨的體內,又能存在於滿是岩漿的,他們的老巢裏?符晨曦越想越迷糊,這是一種心靈感應嗎?

“先借助參天的力量找人。”符晨曦推門出去,快步下樓。

嶽霆跟在符晨曦身後,說:“符晨曦。”

符晨曦:“?”

“你相信我?”嶽霆說。

“當然了。”符晨曦說,“我也見過那黑氣,為什麽不相信?回去換衣服,一身單衣褲,像什麽樣子?”

符晨曦想起那天以玄牝畫卷收回來的黑氣,說不定就是嶽霆的父親嶽昆臨死時的怨恨,徘徊於追日廢墟中,不得消散。但它為何又在變異龍的體內,能與它結合呢?莫非是被它吞噬了?

符晨曦越想越是心驚,這一切仍然需要調查,才能得到答案。

須得通過參天情報網,先給曹靖霏發出消息,再追尋卿玨的下落。

天色昏暗,冬季天黑得甚早,下得樓時,已是掌燈時分,參天樞的大廳內,卻是空無一人。

“人呢?”符晨曦在空空蕩蕩的大廳內喊道,“都去哪兒了?”

桌上還攤著紙筆,零散扔著不少銀貝,明顯事有倉促。嶽霆換過一身遊俠服下來,站在符晨曦身邊,長身而立,簡直是玉樹臨風一少年郎,眼中遲疑不定。

“你跟著我。”符晨曦說道,緊接著整理隨身法寶,快步跑出參天樞,奇怪的是,銀瀑鎮內空無一人。

“有人嗎?”

黑壓壓的天空之下,銀瀑鎮就像個鬼村一般,地上有不少腳印,市集上的攤位一片散亂。符晨曦與嶽霆沿著腳印的方向跑去,到得村子東邊,發現東口處簡直人山人海,眾人議論紛紛。

“怎麽回事?!”符晨曦快步躍上房頂,幾名參天弟子正在遠遠眺望,問:“那是什麽?”

地平線上,黑煙滾滾,就像海潮一般,朝著銀瀑鎮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