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師父——!”符晨曦大吼一聲,猛然坐起。

四麵牆壁上滿是雨水浸漬,順著符晨曦畫的那女孩滴淌而下,氤出一道水痕,如同靜夜裏緘默無聲的淚跡。窗外雨停了,他將窗簾唰一聲拉開,清晨的陽光鋪天蓋地,照進房中,照得他一陣眩暈。符晨曦站在窗前發了一會兒呆,不禁心想自己這是怎麽了?明明是一個夢境,卻在夢裏過得如此認真。

“九霄……青峰派……”符晨曦自言自語道,“這也太真實了,做夢還自帶邏輯的。”

夢裏的回憶如此真實,與從前曾經的夢境大相徑庭,他有時候甚至懷疑,究竟哪個是夢?他坐到寫字台前,掃開桌上的《尼采詩選》,打開手機,檢索關鍵字:九霄。

“九霄:中國古代漢族神話中的天界,傳說天有九重。《呂氏春秋》中記載,‘天有九野,何謂九野,中央曰鈞天,東方曰蒼天,東北曰變天。北方曰玄天,西北曰幽天,西方曰皓天,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東南曰陽天。’”符晨曦喃喃道,並想起那天與徐步光等人一同前往炎霄追日派,途經劍門關時的道路。

以他所見,九霄各地似乎並非一層疊著一層,而是如同偌大的異界大陸。而無論是從師門文獻,還是同門交談中,符晨曦都聽到了不少現實世界的地名。譬如劍門關、潼關、昆侖山、塗山等地,然而它們的位置在九霄之中,又呈亂序排列,完全無法一一對上。

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在夢境中,會出現從未接觸過的東西嗎?若非在夢中聽聞,符晨曦自從出生開始,就不知九霄由來與背後的含義,更別說像“檮杌”“禹陵”這等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生僻概念。符晨曦越想越頭疼,洗漱時抬眼,望向窗外已變得熱鬧起來的街道,晨運的老人,以及蒙著一層灰撲撲塵土的行道樹,準備下去呼吸新鮮空氣,借此清醒些許。

早上十點,房間斷網了,快要山窮水盡的符晨曦帶著兜裏的最後五十塊錢,在網吧投了十來份電子簡曆,百無聊賴地上網閑逛,又開始搜索“天劫”。

網上說法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大多是玄幻小說內的概念,唯一道家論述的文獻便隻有一句“天地改易,謂之大劫”。劫是一切的盡頭,也是新的開始,有人將雷劫比喻為春天的第一聲雷霆,在它的震蕩之下,大地煥發出生機。符晨曦又查了下周公解夢,搜索“夢見被雷劈”會發生什麽,結果是走好運,事業有成!平步青雲!

符晨曦頓時心花怒放,回憶起夢裏粉身碎骨的最後一刻。是一場毀滅,也許也意味著他會在現實世界裏重生?想到這點,他又振奮起來。恰好就在此刻,符晨曦接了個電話。

“符先生嗎?現在可以過來麵試嗎?”

“當然可以!”符晨曦馬上關了電腦,伸了個懶腰,決定開始精神抖擻,充滿正能量地麵對這個世界,迎接自己的新生。

剛走出網吧大門,一個老太太便顫巍巍地過來,倒在了符晨曦的腳邊。

符晨曦:“……”

五分鍾後: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淚,抓著符晨曦的褲腳。

“我什麽都沒做啊!”符晨曦慘叫道,“擺明是碰瓷!關我什麽事?!有監控!網吧門口有監控!調監控!”

“監控壞了。”老板在一旁同情地解釋道。

“你們一夥的!”符晨曦怒吼道,恨不得當場召喚一道天雷劈死這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接下來他經曆了人世間莫大的冤屈,被不由分說帶到醫院,被老人家屬圍了個水泄不通,掏信用卡刷了幾千塊錢的檢查費,再在派出所做了筆錄,留了身份證、聯係方式……最終累得半死,奄奄一息回到小區裏。

“那個叔叔好像一條狗哦。”路邊一個小女孩說。

“別亂說。”家長馬上製止她的嘲笑。

符晨曦翻翻白眼,麵試泡湯,還倒欠兩千五檢查費,兜裏剩下三十五塊錢,餓了一整天,眼前一黑,趴在**。

漫天雷彈撲麵而來,符晨曦忍不住縱聲大叫。符晨曦:“不會吧——!又來一次啊啊啊!”

“晨曦?”徐茂陵的聲音恍若仍在耳畔。

符晨曦萬萬沒想到,如同時光倒流一般,又見到了徐茂陵。

“走!”徐茂陵釋放出全身劍光,長劍呼嘯圈轉,蕩開了符晨曦周遭前呼後擁而來的天劫雷彈。

“符晨曦——!”步光一聲尖叫。

符晨曦感覺身不由己,在空中直飛出去,緊接著眼前一黑,陷入了漫長的寂靜之中。

這連續夢還帶上集精彩回放的……總算可以睡覺了——符晨曦心想。

然而在那靜謐之中,一聲親切的呼喊破開了黑暗。

“符晨曦。”

“符晨曦,符晨曦,符晨曦……”

“符晨曦!快醒醒!”

“別叫了!”符晨曦狂叫道,“我隻是想好好睡個覺啊!”

“噓!”一隻柔嫩的手捂住了符晨曦的嘴唇,帶著一股肌膚的香味。

符晨曦馬上瞪大了雙眼,適應了黑暗後,看見步光朦朧的臉龐,周遭還伴隨著滴水聲。

“他醒了!”

“我隻是想睡覺而已啊——”符晨曦掙脫步光的柔荑,哀號道,“行行好吧!能不能讓我睡個安穩覺!”

“死了就可以睡安穩覺了。”麟嘉的聲音說,“人還活著,就免不了折騰,走啦!”

“快讓他起來。”步光噓聲道,“檢查看看,哪裏帶傷

。”

麟嘉把符晨曦拉起來,符晨曦每次入夢時全身都似快散架了一般,心道奇怪這不是個夢嗎?每次剛剛進入夢境時他都抱著這麽個念頭,然而漸漸地便會淡忘九霄的一切都隻是夢境——這虛幻的世界也隨之變得逼真起來。譬如說黑暗而冰冷的通道,步光劍上的光芒,麟嘉急促的腳步聲,略帶潮味的空氣,踩在石道上的感覺與肆虐著穿過通道的陣陣陰風。

“這到底是哪兒?”符晨曦問道。

“地牢。”步光冷冰冰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發生了什麽事?”符晨曦說,“我不是死了嗎?”

麟嘉:“對啊,你不是死了嗎?”

步光:“師父將你送出天劫,留了你一命。”

符晨曦猛然憶起,問:“師父呢?”

三人都停下了腳步,步光沉默地看著符晨曦,其中之意,彼此已心下了然。

原來距離徐茂陵應劫已過了足足十二個時辰。其中種種混亂,步光已不及細表,隻簡明扼要告知符晨曦。從徐茂陵身隕的那一刻起,青峰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劇變。

眾派在燎原、天煌的帶領下齊聚青峰大殿,讓青峰派對追日滅門之事給出回應,鄢炅、靳赤侯再臨,一口咬定徐茂陵私藏了軒轅古器·天樞,要求搜查徐茂陵的一切遺物。

“我師尊若真有此器,還會應劫?!”步光怒不可遏,語氣冰冷,隻待靳赤侯再上前一步,便祭出皓月劍,與一眾外人拚出個分曉。

幸而諸派中仍有掌門與徐茂陵生前交好,其中龍牙、伏明二派更欠徐茂陵一個人情。龍牙掌門熾寒最先開口道:“此事錯綜複雜,洛邑會盟上,茂陵既已開口,我便信他。然而此中之事,非我一人可決議,天劫來臨時,貴派中一名年輕弟子,以長弓化去雷霆那一幕,仍曆曆在目……”

步光聞言心頭一凜。

“……不如就請他前來。”熾寒道,“朝各位掌門分說明白,也好有個交代,步光,你以為如何?”

“符晨曦手中所持,根本不是天樞!”定國排眾而出道,“我可作證,那隻是一把尋常長弓,箭矢則是我所用過的廢劍。”

“那麽你又如何解釋。”持鼎派掌門夫人沈號屏柔聲道,“尋常凡兵,竟能對抗天劫?”

奔雲商會巨賈曹錕沉聲道:“軒轅·天樞久不現世間,若說被施法改變外形,也並非不可能。”

數聲咳嗽,眾人便暫時安靜下來,一齊將目光投向咳嗽者萬裏伏。隻見萬裏伏滿臉諂笑,低聲朝鄢炅說著什麽。鄢炅則漫不經心點頭,臉色森寒,顯然還牢牢記得羅盤被毀一事。

“依我看呐。”萬裏伏雙耳在那肥碩的脖頸側稍稍一動,終於開口道,“眼下也爭不出個究竟來,不如先將符晨曦提到殿上,交給各位,帶回去慢慢地盤問,如何?”

步光不由得心中一凜,這確實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先將人帶上來吧。”靳赤侯的聲音冷靜沉穩,雙眼已動了殺念,“至於後續如何,還得從長計議。”步光心道這多半是不找到古器不罷休了,這夥人若相信符晨曦知道天樞下落,多半見人也不會多盤問,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帶走。

“我去提人。”萬純鈞朝一眾長老施禮。

“等等。”萬裏伏朝步光招手,和藹可親地笑道,“步光,你師父應劫身隕,如今原掌門一脈,便以你為長了,如何處置你師弟,自然也應由你說了算。”

步光沉吟不語,走上前去,萬裏伏湊近了些許,說:“這就將他帶過來吧。”

同時,萬裏伏又以“傳音入密”法術,朝步光說道:“帶上來前,喂他一劑‘三日斷腸’。”

步光點頭,表情沒有絲毫異狀,萬裏伏嘴唇微動,又道:“丹房內就有,去吧。”

步光一一掃過殿上眾人麵目,諸多掌門或嚴肅,或陰沉,或輕蔑,或幸災樂禍,徐茂陵一死,青峰已再難有曾經的輝煌,包括副掌門與四名長老在內,各派俱打著自己的算盤。現如今,竟連一名弟子也不放過。萬裏伏那一招極是陰狠,先令符晨曦服下三日必死的毒藥,再將他交出去,屆時毒發死了,便一了百了,青峰派還占著一個理字。

步光沉吟片刻,朝眾人躬身,而後匆匆離去。

(二)

符晨曦聽完步光轉述,在牢房的盡頭停下腳步,躬身雙手按著膝蓋,不住喘息。

麟嘉擔憂道:“符師弟?你還好吧?”符晨曦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步光雙目通紅,難掩悲痛,哽咽道:“符晨曦,你必須活下去,才能為師父洗清這冤屈……你……振作一點!聽見沒有!”步光抓住符晨曦肩膀,讓他抬頭,注視自己。

“我隻是跑累了!”符晨曦叫苦不迭道,“冤屈什麽的就算了吧,有……有水嗎?好渴,這出口還有多遠?哎?麟嘉,不如你背我吧。”

麟嘉:“……”

步光:“你……”

步光滿腔悲憤在符晨曦這麽一句話下煙消雲散,先前近乎崩潰的情緒登時爆發出來,拖著符晨曦,一拳就朝他臉上招呼。“哎呀!你怎麽又打人!”符晨曦簡直莫名其妙,自己還沒睡夠呢,就被步光拖起來逃亡,又挨了一頓拳打腳踢。

“別打了!大師姐!”麟嘉忙叫道,“要出人命了!”

步光把符晨曦按在牆角,一頓痛揍,符晨曦忙不迭喊道:“我走!我走!有話好好說!我走!”

符晨曦被步光揍得鼻青臉腫,從

牢房的出口爬出來,隻見黃昏時天際如血,雲海映泛著紅光,層層相疊,三人置身於一個懸崖上。符晨曦緊貼懸崖峭壁站著,腳下則是千丈高空,不禁兩腿發抖。

“他們就快來了。”步光朝麟嘉說,“這家夥就交給你了,帶他走,朝東北方逃,度過雲夢澤,一旦離開陽霄地界,青峰弟子就不能再越霄追捕你們了。”

“沒有通關文書。”麟嘉皺眉道,“青峰一旦廣發通緝令,我們很快就會被抓住的。”

“沒有通關文書。”步光低聲道,“往後,你們隻能靠自己了,這是師父生前的最後一個吩咐,照顧好他。”

“我……”麟嘉定定地看著步光。

這是他這一生裏所麵臨的最艱難的抉擇——隻要他踏出了這一步,人生便從此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青峰即將把他與符晨曦逐出門派,並以“叛徒”之名通緝二人。

麟嘉眼眶通紅,止不住溢出淚來。“我受夠了!”麟嘉終於道,“大師姐!青峰是我的家,從師父讓我照顧他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我就……我不想走!”

本以為符晨曦真是什麽天命之人,恩師卻在天劫中粉身碎骨,且這家夥竟然奇跡般的毫無損傷。令他忍無可忍的,則是副掌門將自己與他一同投下牢房,還不容辯解!更要命的,則是這一切原本以為已到了頭,沒想到卻是個沒完沒了的任務!到底什麽時候才給他個痛快?

“我知道你不想,但一切都回不去了。”步光又說,“麟嘉,你一直是個好孩子……”

正說話時,符晨曦背脊貼著峭壁,在僅容一人的懸崖邊緣自言自語,腳下則是無邊無際的雲海。“再見嘍!”符晨曦喊道,“兩位!我得回去睡覺了!”

步光與麟嘉一同轉頭,緊接著符晨曦“哇”的一聲大叫,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步光:“……”

麟嘉:“……”

“快救人!”步光喊道。

說時遲那時快,麟嘉已顧不得再與步光多說,禦起長劍,唰一聲飛進了雲海。不到片刻,高速衝向墜落中的符晨曦,一揪他的衣領,拖著他衝出重重雲層,在步光的目送下飛向遠方。

步光站在懸崖邊上,胸脯起伏,注視良久,轉身回入監牢中。

“幹嗎救我!”符晨曦騰雲駕霧,全身在雲層中穿來穿去,一身被水汽濕透,麟嘉則鐵青著臉,帶著他飛向遠方的一座山頭,把他扔進了樹林裏。

符晨曦剛一站起來,便被麟嘉推了個跟鬥,重重摔在地上。

“你知道為了你,大家付出了多少嗎?”麟嘉終於也按捺不住憤怒,徹底爆發了,怒吼道,“我們已經回不去青峰了!大師姐私下放走咱們,我馬上就會變成九霄中的通緝犯,師父已經死了,還被人汙蔑,你居然給我尋死?!”

符晨曦忙道:“有話好好說,別再打了,你一劍捅死我都比揍我強。”

麟嘉劇烈喘氣,看著符晨曦。符晨曦每次在這夢境裏一死,就能回到現實生活,他今天實在不想再做這個夢了,是以才在萬丈懸崖上縱身往下一跳,摔死了事。

然而夢裏的這一切,卻都顯得無比的真實,麟嘉、步光、定國、徐茂陵,不都應該是虛構出來的角色麽?按道理說這是我的夢,他們也該是我的思想意識的體現……符晨曦越想越迷惑,而麵前站著的麟嘉,卻又與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人毫無區別。

“好。”符晨曦說:“我不找死。”

麟嘉這才漸漸平息下來,疲憊不堪,坐在一旁說:“符師弟,說句老實話,如果不是師尊與大師姐吩咐,我當真不想與你當朋友。”

符晨曦嘴角抽搐,說:“真是委屈你了。”

麟嘉又說:“這些日子裏,我實在是受夠你了。但沒有辦法,許多事,都著落在你的身上,活下去吧,好歹也可憐可憐我。”

這句話讓符晨曦不禁生出了同情心,一直以來,他都將這場夢境當作一個遊戲,也將周圍的人當作了陪著自己玩的NPC,行事從來沒有考慮過他們的感受。

若這不是一場夢呢?符晨曦突然想到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這實在不像是一場夢,他接觸到所有的東西,都無比真實,就連人與人的情緒與反應,都毫無漏洞。

“這是另一個真實的世界?”符晨曦眯起眼,自言自語道。如果真是這般,一切便截然不同了。

“什麽?”麟嘉詫異道。

“沒什麽。”符晨曦拍拍屁股上的土,起身說,“走吧,接下來咱們去哪兒?”

正在此時,遠方青峰主峰上,五六道彩光飛出,在日暮時分尤其顯眼。

“糟了。”麟嘉說,“一定是萬純鈞他們追來了,快走,你能禦劍嗎?”

“我……勉強。”符晨曦道。

“走!”麟嘉禦劍飛起,拖著符晨曦,不顧他的大叫,繞過山頭,飛向東北方。

“在什麽地方?”萬純鈞足踏飛劍,於青峰雲海上載浮載沉,夜幕降下,天邊現出閃耀星辰。

“大師兄。”一名弟子在後說道:“牢房內沒有被破壞的痕跡,一定是步光私下把他們放走的。”

萬純鈞怒氣難以遏製,卻因此事涉及意中人步光,不願再追究,遂道:“回去什麽都不要說,否則打斷你的腿!都散開,追查麟嘉與符晨曦的下落,他們跑不了多遠!現在!”

弟子們隻得紛紛躬身行禮,散向四麵八方。萬純鈞則一臉戾氣,轉身飛向青峰主殿,前去匯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