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白光閃爍,符晨曦感覺到自己死了。

就在那煉獄般的戰場上,他的身體在猛烈的爆炸中化為虛無,一幕幕景象在麵前劃過,他的精神已離開軀殼,卻又無處不在。

那體驗極其神奇,如同在禹陵裏與機關中樞的核心光火融為一體般,他的感知擴散到周圍的環境中,與戰場同為一體,與這世界同為一體。就在他的軀殼被爆破成無數白光的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

這就是與天地同化嗎?符晨曦湧出了一個奇異的念頭,仿佛自己的思緒成了無處不在,化身天地的偉大神明。

能量成為他意識的載體,天上肆虐的夔龍,大地上洶湧的黑潮妖獸,半空中千萬飛行的魔族,全部保持著停滯的動作,被完全凝固了。

而每一名魔族閃耀的核心,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隻需要他一動念,充斥於戰場上的魔族之核便在白光照耀下隨之爆開,灰飛煙滅。一個,又一個,意念所至之處,魔族毫無反抗之力,被徹底淨化。數十個,成百上千個,乃至上萬個同時在白光下爆發,被完全淨化,如同一首巨大的奏鳴曲。

白光猶如溫柔的海潮,在魔族盡皆消亡後緩慢平息、退盡,世界再次恢複了黑暗。

在這漆黑一片的夜裏,他突然醒了。

黑暗裏篝火明滅,映著赤將子暝的側臉,他漫不經心地一瞥符晨曦。

“這是哪兒?”符晨曦隻覺頭痛欲裂,問道。

“旻霄,一個山洞。”赤將子暝答道,“女魃去探路了,明天一早就去魭霄。”

奔雲商會前會長與現任會長,被追得抱頭鼠竄,現在躲在這麽一個山洞裏。想想簡直也是狼狽到家了。

符晨曦深吸一口氣,問:“靖霏怎麽樣了?”

他腰畔的白玉鹿閃爍著微光,赤將子暝答道:“她被我打敗,現在想必回參天派了。”

赤將子暝的臉色很不好看,似乎又添新傷,符晨曦還記得最後的一幕是曹靖霏強行動手,把他打昏後便失去了意識。

符晨曦又問:“靖霏沒受傷吧?”

赤將子暝搖搖頭,符晨曦疲憊不堪,呻吟道:“我再睡會兒……好困,就算明天要死了今天也得先睡夠……”

符晨曦翻了個身,再次睡去,唯餘赤將子暝對著那明滅不定的篝火出神。

旻霄中北部,天誅之鏡,暗夜。

這裏有著旻霄至為廣闊的雪原,雪原中有一半月形的丘陵,不高的石丘環抱著一塊結冰的湖泊,就像曾有威力強大的禁咒曾在此處施展,扇形的衝擊波掃去時,強行將地麵推出了一個新月般的山丘。

曹靖霏呼出霧氣,來到天誅之鏡前。

她有一件事,必須徹底調查清楚。隻因這裏是十年前師父弘落敗身死的地方。

她孤獨地站在這新月山丘前,麵朝廣闊的冰湖,雖身受重傷,卻依舊強行催動靈力,雙手結法印,稍稍前推。靈能湧來,充斥了方圓數裏,頓時雪原,覆蓋冰雪的丘陵,湖泊都變了個模樣,在藍光籠罩中猶如一個溫柔的幻境。

靈的粒子紛紛散開,猶如她與符晨曦在禹陵中施展的探測之術一般,形成了十年前在此處留下的靈力痕跡。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十年前的痕跡已變得極淡極淡,但以肉眼仍依稀可見。湖泊冰麵上散落著黑暗的魔氣,四處繚繞,一個高大人影站在湖泊中心處,光芒稍強,那是弘的身材。

九曲黃河陣從中間往四周爆發,推動大地,形成了這一圈新月丘陵,然而到得敵人所站立之處,被另一股力量攔住。

曹靖霏不住發抖,退了半步,朝空中看去,那個人與師父決戰時懸浮在空中,周遭的靈呈飛散狀均勻分布,雖然痕跡非常淺,但依稀能判斷出,是一道靈力所產生的爆炸痕跡。

“你真是個聰明的女孩兒。”

就在此刻,背後響起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漫天藍光全部消失。

“你也是個聰明人。”曹靖霏沉聲道。

話音落,又一陣能量爆發,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在那一刻空間發生了奇異的扭曲,擠壓了新月丘陵,山頭崩去一角,亂石滾落。

法術的聲音如同突然劃過天際的雷鳴,隻持續了不到短短半秒,一切便隨之安靜下去。

符晨曦腰畔的白玉鹿失去了光芒。

“什麽時候了?”符晨曦突然毫無由來地驚醒,發現赤將子暝不在了,自己還在山洞裏,繼而平靜了些許,打了個嗬欠,伸了下懶腰。

篝火已熄,符晨曦走出山洞,見時值清晨,自己已經來到了有陽光的地方,外麵也不再是雪原,而是北方盛夏大片大片的草原牧場。

赤將子暝與女魃站在不遠處交談。牧場上停著一輛樞杌。

符晨曦走來,兩人便停下了交談,赤將子暝看了符晨曦一眼,說:“醒了就走。”

“東南方有什麽消息嗎?”符晨曦突然問道。

“沒有。”女魃麵無表情地回答道,“我們不能從鈞霄一路打聽消息過去,主人還是錐隱的頭號通緝犯。”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赤將子暝說道,“符晨曦,一切總會到來,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

符晨曦點了點頭,踏上樞杌,赤將子暝啟動水晶,樞杌展開翅膀,飛向天際。

蒼霄,森羅樹海。

樹海外圍布滿了奔雲商會的奔雲金衛,宇文泰大掌櫃與曹錕親自前來,令狐采薇在樹海外等候,麵容凝重。

“怎麽了?”麟嘉問道。

“進去再說吧。”令狐采薇答道。

森羅大殿迎

來了有史以來齊聚勢力最多的一天,公司派副掌門麟嘉、方相掌門貝文山、破嶽掌門趙冶、鎮軍掌門荀磊,森羅掌門曆明青,伏明派副掌門子車鴻、錐隱掌門令狐采薇,奔雲大掌櫃宇文泰、曹家家主曹錕。

一群人裏,曹錕與曆明青各自坐在木質輪椅上。

“人比想象中的來得少。”麟嘉說道。

“各霄都在備戰。”趙冶重重歎了口氣,答道,“潼關下一戰,以及馳援伏明派時損失慘重,都說再抽不出人手了。”

八大門派,占去了九霄現存修仙門派的一半,此戰若敗,蒼霄便將被魔族全麵吞並,而仙族,則將失去九霄的三分之一領地。

此戰若敗,十六大門派中還有另外的一半,但此消彼長之下,恐怕已無法再集結起今日的規模了。

“這戰若敗,恐怕任憑是誰,也無力回天了。”曹錕緩緩道。

修仙門派裏尚武的強派都在這兒,木甲已滅,金衛俱由奔雲調度,錐隱參戰後,四大派來其三,確實是九霄大地的最強陣容。

在曹錕的強烈建議之下,麟嘉終於做主,公司派放棄雁蕩山,全麵撤離。

期間麟嘉幾度詢問曹錕,是否符晨曦的傳令,曹錕俱含糊其辭,畢竟這是“會長”的命令,大局為重,蒼霄必須保留實力。

“若此戰落敗,還可退向西麵朱霄。”令狐采薇說,“朱霄南有廣袤沙漠,北有昆侖與不周山支脈為屏障,元素之潮時乃是最後淪陷之地,仍有一戰之機。”

“參天呢?”步光問道,“他們沒來?”

“根據剛剛得到的消息。”貝文山悠然道,“你們家掌門與奔雲商會前任會長赤將子暝,聯手大鬧旻霄參天塔,現在不知下落了。”

眾人:“……”

麟嘉一時怔住,與步光對視。

嶽霆卻道:“一定有別的原因。”

“什麽原因我不知道。”令狐采薇說道,“參天派的各位大學者發來傳訊,隻要符晨曦進戰場,就一定要將他帶回去。”

曹錕皺起眉頭,麟嘉卻笑了起來,知道令狐采薇這麽說,言下之意是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我惹不起他。”令狐采薇隨口說道。

“我會勸他回去的。”麟嘉說,“隻要有空。”

開什麽玩笑?戰爭馬上就要開打,哪裏會“有空”?至少也得等到打完以後。

“所以呢?”曹錕又說,“參天不參戰?”

“現在看上去似乎是這樣。”令狐采薇顯然對參天十分不滿,答道,“大學者們沒有一個前來的,虛淵真人也回去了。”

趙冶沉吟片刻,說道:“他們一定是有什麽計劃,而這個計劃,須得符晨曦掌門……呃,會長來參與。”

荀磊冷漠地說:“當年元素之潮戰爭中就是如此,參天號稱隻要文明火種不滅,九霄變成如何,他們都可以接受。若非北落王……”

“不一定。”麟嘉答道,“幾千年中,參天已經與以前不太一樣了,這些年裏,不是在大陸上四處奔走?我已向胭脂大師發出信去,說明情況,他們一定會來的。”

“好了。”曆明青說道,“現在翻舊賬,沒有多大意義,大夥兒既然來了,就做好準備吧。”

曆明青自上一次對陣赤將子暝,身受重傷後便一直沒有恢複,全身修為盡毀,隻能勉強當當掌門,處理森羅日常事務,但這兒終究是森羅的地盤。掌門既然發話了,眾人也隻得作罷。

“外頭都是你們帶來的弟子。”曆明青道,“就請大掌櫃說說,這一仗怎麽打吧。”

森羅眾人因上次同門之死,對奔雲商會一直以來有著血海深仇,當初若不是赤將子暝,根本不會搞成現在這樣。但偏偏赤將子暝掐準了所有人的死穴,一舉將符晨曦拱了上去,導致這下所有與奔雲商會有宿怨的門派,心情簡直是異常複雜。

“首先我要代新任會長,替敝派前任會長所做之事,向各位道歉。”宇文泰朝森羅眾人鞠躬,眾人忙請他免禮。

曆明青倒是看得很開,又說:“赤將子暝手上染滿血腥,終逃不過因果製裁。蒼霄一戰中,奔雲實屬無奈,不必如此介懷。這次大戰攸關九霄生死存亡,各派既來到此地,想必也早已摒棄前嫌,做好了生死與共,同舟共濟的打算。”

嶽霆注視著曆明青,如今方知曆明青確實有些能耐,當上掌門,不是靠熬資曆而已。

眾掌門紛紛點頭,曆明青幾句場麵話說過,氣氛緩和些許,宇文泰便朝曹錕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幾名弟子在廳內拉開一幅巨大的地圖,地圖上乃是從原銀瀑鎮廢墟至樹海的大片平原區域,上麵做滿了各種記號,以門派圖騰標記出了每一派負責的區域,並劃出箭頭,引向戰場的核心點。

“現在魔族的戰線已推到了青丘前。”曹錕說道,“馬上便將覆蓋青丘與蒼霄中部的丘陵地段,魔族擅飛行與穿梭,且行蹤飄忽,無固定形體,一旦進入森林區,我們的弟子在丘陵中與其決戰並無勝算,所以必須將他們引到開闊地中去。”

“……先前陽霄中部梯田區的遭遇戰,正是我們提前做的一個嚐試……”

“……據此,我們帶來的兩萬名奔雲金衛,體內都埋有月光石所製造的核心,要盡可能地摧毀魔族,就要將他們驅趕到戰場的中心點,再讓金衛引爆……屆時我們將根據實際情況,向各位發出訊息……”

“勝算有多少?”趙冶問道。

“要一舉盡殲,是不可能的。”曹錕說,“從目前來看,我們隻能在最大限度上削弱它們的實力,魔族以人心的欲望為食,且會挑人附身控製,每摧

毀一個,便會少一個。除此之外,奔雲已朝各霄發出信報,通知每一霄的仙族百姓盡快撤離,以免壯大魔族實力。”

“那麽夔龍怎麽辦?”貝文山說。

“夔龍由公司派弟子去對付。”麟嘉說,“我們的弟子大多是妖,耐力高於仙家弟子,讓後卿、相柳與靈牙三個出去應戰,其餘修為稍次的門人充當誘餌,用遊鬥的方式逐個擊破。”

“還有一點,必須非常謹慎的是。”宇文泰和顏悅色說,“各位也都知道了,我們修仙之人雖說已摒棄俗念,但內心深處卻終究有著執著。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對戰之時,各位將遇上不幸死在魔族手中的……靳赤侯、鄢炅、奢比文、東方華藏、尉遲晰……”

說到此處宇文泰頓了一頓,眾人現出複雜的神色。

“以及青峰派單符掌門,這些曾經熟悉的道友。”宇文泰又說,“他們下手時不會留情,也請各位全力以赴,也算是幫助他們解脫吧。”

“那是自然的。”趙冶說道。

荀磊歎了口氣,“森羅萬象”的牌匾之下,夕陽溫柔投入,西麵烏雲滾滾而來,侵吞這東方的天空與陽光。

殿內安靜無比,仿佛在為戰死者默哀。

“明日各派便按這地圖上所標記的方位,各自為戰。”曹錕說道,“屆時待我與宇文大掌櫃通知。若有問題,現不妨提出。”

“符晨曦什麽時候回來?”薛荔問道。

曹錕緩緩搖頭,眉頭深鎖。

青女們紛紛對視,感覺到這裏頭似乎有什麽隱情。

“他直到現在,還未曾給我們回信。”麟嘉答道,“不過我相信掌門一定會回來。咱們不能總是指望他,對不對?”

眾人再次沉默,曆明青說:“若無他事,各位就請散了吧,沿途奔波,大家著實辛苦,請好好休息,方能應對明日之戰。”

暮光在西方山嶽間逐漸沉降,雲霞染遍金紅,而在那光芒之後,則是隱隱約約的黑氣,朝著東邊滾滾而來。

會議散後,不少弟子與掌門站在平台頂端,望向那抹暮色。

嶽霆來到貝文山身後,朝他稍一鞠躬。

“看來你已經找到自己的歸宿了。”貝文山唏噓道,“你是我門下最有天賦的弟子,嶽霆。”

“多謝師父教誨。”嶽霆答道。

“出師那天,萬萬未想到今日。”貝文山說道,“也好,如今九霄,本應就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

趙冶、荀磊與步光、麟嘉站在一處,眺望遠處夕陽。

“也不知明天還能不能看見太陽再升起。”荀磊說道。

步光沉默不語,麟嘉答道:“太陽升起你要到東邊看,不會從西邊出來。”

荀磊:“……”

趙冶哈哈大笑,麟嘉打趣道:“符晨曦要是在的話,他一定會這麽說。隻是學他一句。”

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就這麽被麟嘉一句話化解得無影無蹤,片刻後嶽霆走來,朝麟嘉說道:“他答應了。”

麟嘉說:“那麽從此你就留在公司派了。”

嶽霆點了點頭,五個年輕人站在一起,顯然更有話說,荀磊又說:“想不到,那天還著實嘲笑了你們掌門一番,這次要再見麵,得給他賠個不是。”

眾人又都笑了起來,趙冶朝步光說:“你師父的冤屈也洗白了,接下來又要如何打算?”

步光沒有回答他,麟嘉猜測趙冶興許下一句就想揶揄步光與符晨曦的關係,正想找話來岔時,楊思卻來到諸人身後,說道:“步光,掌門有請。”

步光略覺意外,便與眾人道了個暫別,隨著楊思穿過樹海錯綜複雜的枝杈懸梯,前往曆明青的住所。

日暮時西麵的最後一縷紅光消隱,夕陽沉沒,森羅派裏,百姓點亮了大大小小的白色飛燈,並放出樹海,朝死去的亡人祈求庇佑。

夜幕滿是飛燈,大地則篝火點點,天與地成了浩瀚的燈海,朝上蒼訴說著九霄住民們最後的心願。

推開門時,曆明青坐在窗邊,遙望著東邊的一輪滿月,以及大陸盡頭那一片銀光閃爍的大海。

“我不方便起來,就讓我坐著說吧。”曆明青道。

“您不必拘禮。”步光答道,“我原本也是您的後輩。”

“上一次黑潮入侵樹海時,我便注意到你了,徐步光。”曆明青說道,“感謝你率領公司派的弟子前來相助。”

步光答道:“若符晨曦掌門在,也會有一樣的決定。這次全是曹老提議,麟嘉下的決定,我奉命行事而已,不敢居功。”

“楊思前些日子前往青峰。”曆明青又說,“聽說,你為保護符晨曦,與師門起了些爭執,被廢去了一身修為……可是有此事?”

步光一怔,登時心亂如麻,不知曆明青用這樣的說法,是不是為了顧全她麵子,但戰爭一開始,這終究是瞞不住的,隻得點頭。

“容我為你一診。”曆明青說道。

步光伸出雪白的手腕,曆明青便將手指按在步光的脈門上,皺眉判斷她的脈搏,末了許久後,歎了口氣。

“你這個樣子明天是不能出戰的。”曆明青說,“留在主殿裏吧,否則我無法向符掌門交代。”

步光明白了曆明青為何在這個時候找他,但她微微一笑,答道:“沒有關係,我既然在公司派,自當奮戰到底。哪怕修為盡失,我也會與他們一起去。”

曆明青又說:“何必呢?”

步光隻是保持了沉默,許久之後,說道:“曆掌門,明天一戰,你也會出去,我猜得對不對?”

曆明青抬起雙眼,看著步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