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清晨,島嶼上霧氣散盡,應龍從森林裏飛出。

“在這天地之間隱藏著太多的秘密,終我一生,亦不得窺見其萬中之一……”應龍從山川間翱翔而起,載著符晨曦與曹靖霏飛往鏡虛山巔,森林、河流、海洋一瞬間遠去。

風與雲從耳畔掠過,應龍載著它們穿過雲層,繞著山體徐徐前行,眼看山巔就在咫尺可及之處,應龍卻不敢直接飛上去,隻是一圈接一圈地盤旋著,緩慢靠近最高峰處,如同儀式般以表示某種尊敬。

“我是敖的兒子。”應龍又說,“我想探索世界,卻發現當我知道得越多,身為龍的我們,就更顯得無比的渺小。”

“所以你才來到此地麽?”符晨曦問道。

“我朝南鬥請教,為何萬物會生,也會死。”應龍說,“身為龍的我們,究竟為何存在於這世上。”

南鬥果真在此地!符晨曦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隨著應龍一圈一圈掠過峰巒,在山間遊移,嶙峋怪石從眼前掠過,鬆柏常青,雲霧散開之時,山麓越來越有“仙境”的氣勢。

雁蕩秀麗,不周雄奇,雖是九霄勝景,卻從未讓他覺得像眼前鏡虛山般,有如此縹緲奇異的景觀。說景色,似乎並不奇特,然而這山巔就是有種讓人內心寧靜的感覺。那是靈,大量的靈在鏡虛山頂匯聚,越是接近頂峰,靈力的充沛就令他覺得仿佛置身浩瀚的能量河流之中。

“祂命我在山下修行,總有一天,能明白生的意義,死的真諦。”應龍說,“我不知你帶著什麽樣的問題前來,也許你永遠無法得到答案,仙族。”

符晨曦說道:“他會回答我的,我相信。”

“為何?”應龍問道。符晨曦沒有回答,隻是與曹靖霏牽著手,出神地望向越來越近的鏡虛之巔。

“另一座島上住著誰?”符晨曦的目光越過山巒,望向遠處的長型島嶼。

“沒有另一座島。”應龍答道,“此地為‘鏡虛’之處,鏡花水月,凡你所見,皆為虛幻,那是一麵鏡子,反射著這個島,也是整個世界的終結之地。”

符晨曦:“!!!”

越過清霜島,更遙遠的海上是一麵鏡子?!曹靖霏失聲道:“這怎麽可能?”

“世界是有邊界的?!”符晨曦說道。

“穿過那麵鏡子,你將回到清霜島上。”應龍答道,“到了,我隻能送你們到這兒。”

“等等……”

“後會有期。”應龍放下符晨曦與曹靖霏,又說,“好好照顧我的兄弟,如果它還有一天能孵出來的話。”

符晨曦欲再說,應龍卻已轉身飛走,餘下他與曹靖霏靜靜站在山巒高處。四周非常安靜,隻有淙淙水聲,一道石階從山巔延展而下。

“走吧。”符晨曦深吸一口氣,牽起曹靖霏的手,舉步走向台階。

天空漸漸暗了下來,呈現出奇異的景象,既非日,也非夜。

“你看!”曹靖霏示意符晨曦看腳下,符晨曦低頭,發現所有的台階周圍都閃爍著藍光。他不敢踩到光流,低聲道:“這是靈?”

他尚是第一次看見如此充沛的靈氣,竟已聚為實體,閃閃發光。

“這叫地脈光籠。”曹靖霏說,“這裏的靈已充沛得讓你無法再使用任何法術了,待會兒見到南鬥時千萬不要……”

“絕不亂開玩笑。”符晨曦答道。

“七大神明麵前,眾生都是螻蟻。”曹靖霏極低聲道,“一根手指頭就按死了你,千萬千萬……”

“好的好的……”符晨曦答道,“了解知道沒問題記住了……”

再一路拾級而上,天空中浮現了淺色的月亮,幾枚流星從天際劃過,地脈光籠閃閃發光,符晨曦走上了最後一級台階,屏息以對。

這……

山巔有一株桃花樹,樹上開滿了花,它紮根於石中,地脈光籠曲折的能量流動匯入樹下根須。紫色花瓣紛紛揚揚,極其緩慢地飄落。而在那樹下,有一個虛幻的,以靈光構成的巨大圓球,球中無數細線縱橫交錯,圓球的兩端,各站著一個人!

兩個人?!符晨曦刹那就傻眼了,哪個是南鬥?眼中所見,一人乃是個身長四尺有餘的小孩,身穿一襲華貴長袍,蓬鬆的領子上棲息著一隻白色鸚鵡。小孩睜著雙眼,注視那發光的圓球。

而與他相對而立的另一個人,則滿臉胡茬,乃是個形貌落拓,裝束邋遢的中年男子,男子腰畔佩一裝酒的竹筒,一手托著下巴,正在沉吟。那男子肩側也站著一隻黑色鸚鵡。

兩個人,兩隻鸚鵡,中年大叔與一個小孩?哪個才是南鬥?還是兩個都是南鬥?

符晨曦半晌說不出話來,

看曹靖霏,曹靖霏明白到自己完成了一個數千年來,參天派從未有人達成的壯舉——覲見神明!可在這之前,從未有留下過關於南鬥星君的隻言片語的描述,她又如何能分辨?

她張了張嘴,似是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麽。符晨曦輕輕擺了擺手,在他的認知裏,既然是神,總不會與尋常仙族一樣,見麵寒暄問候沒太大必要。興許直接走過去,開口說話?

祂們也不見得會搭理自己,可這是在做什麽呢?

“符晨曦覲見兩位……大神。”符晨曦說,“請問,哪位是南鬥大人?”

那大人與小孩皆不回答。

符晨曦走到那兩人麵前,好奇地端詳光球,曹靖霏頓時臉色煞白,示意他快點退回來。符晨曦卻擺擺手示意無妨,站了一會兒,見這兩人一動不動,仿佛雕塑一般,仿佛完全沒看到自己。

這裏的時間是不是有什麽問題?被凍住了?

符晨曦伸出手,在那邋遢的中年男子眼前晃了晃。

曹靖霏:“……”

符晨曦轉頭,朝曹靖霏笑笑。

“不要這樣……”曹靖霏咬牙切齒小聲道。

符晨曦又在那小孩麵前打了個響指,啪的清脆聲響。

曹靖霏終於忍無可忍,跺腳道:“符晨曦!你找死啊!”

符晨曦退回來些許,說:“他們都不說話,怎麽辦?”

曹靖霏道:“我怎麽知道?!快跪下!”

“不要跪啦。”符晨曦說,“七大神明麵前,眾生如同螻蟻,你看見一隻螞蟻爬過來,你會介意它是跪還是不跪嗎?”

曹靖霏:“……”

符晨曦說歸說,卻終究不敢去碰那兩尊雕像一般的大神,隻得在旁邊看來看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光球裏究竟是什麽,說也奇怪,上了山頂後熾烈日光就消失了,仿佛時間凝固了似的。一輪滿月掛在西麵,散發著蒼白光芒的太陽掛在東邊,天空中全是星辰。

“什麽時辰了?”符晨曦說。

曹靖霏攤手,見這兩個身份不明的人毫無動靜後,她的膽子也漸漸地大了起來,走近桃花樹下,觀察兩人麵容,說:“這是怎麽回事?他們被定身了嗎?”

符晨曦一臉詫異道:“我們是不是誤會什麽了?一到這就先入為主以為他們是神,其實他們是……是……被神定身在這的仙人?也可能是充氣人偶吧,我先摸摸看吧。”

就在此時,一枚流星劃過天際,閃爍著光芒調了個頭,飛向那中年男人一側,男人突然動了,符晨曦與曹靖霏被嚇得同時大叫一聲。隻見那男人抬起手,地脈中的靈力匯聚於他的指尖,被帶著朝圓球中一按,光點沒入球中,懸浮在空中。

“到你了。”男人說道。緊接著,山頂再次陷入漫長的沉默裏。

符晨曦:“……”這是在幹嗎?!符晨曦想破腦袋也無法解釋麵前這現象。

“在下棋。”曹靖霏突然拽了拽符晨曦的衣角,說,“這是一盤棋。”

符晨曦瞬間就懂了!圓球的表麵星羅棋布,可不正是一盤棋?實心光點與空心光點錯落交匯,這是什麽棋?是立體的圍棋?!

接下來是不是輪到那小孩兒下了?符晨曦望向小孩,對方卻一動不動,他隱約猜到一件事:

“神的時間尺度和咱們的時間尺度,是不是不一樣?”符晨曦說,“在他們眼裏,千萬年是不是等於咱們的一天?或者……他們的一天相當於咱們的千萬年?”

曹靖霏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答道:“糟了,要是這樣的話,等他們下完棋得多久?!”

符晨曦深吸一口氣,觀察那小孩的表情,卻看不出動靜,他嚐試著伸出手,幹擾一下棋局呢?會不會讓他們注意到自己?然而他剛把手伸到棋盤前去,還未碰到光球,那小孩突然就發生了些許變化。埋在他毛領上的白色鸚鵡突然抬起頭,看了符晨曦一眼。

符晨曦瞬間轉頭,與那鸚鵡對視。

“傻蛋,下錯一著,六十年陽壽。”那白色鸚鵡說道,“當心了,傻蛋。”

“什麽?”符晨曦說,“等等,兄台!你是誰?你的主人是南鬥嗎?”

那中年男子肩上的黑色鸚鵡也隨之抬起頭,疑惑地看了符晨曦一眼,卻沒有說話。

“喂!理一下我啊!誰是南鬥?”符晨曦又道。

“傻蛋,下對了一著棋,會增加六十年陽壽喔。”那黑色鸚鵡說道,“快來試試。”

曹靖霏驀然想起了什麽,提醒道:“南鬥司生北鬥掌死……符晨曦?”

符晨曦瞬間也想到了:“所以男人是南鬥,男孩是北鬥!

符晨曦小心翼翼道:“黑……鸚鵡

兄台,能幫我叫一下你們的主人嗎?”

“沒門兒。”那白色鸚鵡說道,“沒門兒!除非這盤棋下完!否則不會理你!門兒都沒有!”

符晨曦:“……”就在此刻,那小孩兒抬起手,隻見地麵閃光的靈力聚集在他的指尖,落在圓球上留下一個空心光點。

“到你。”小孩兒清脆的聲音答道。

接下來又是漫長的沉默。符晨曦與曹靖霏麵麵相覷,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盤棋要下多久?”符晨曦問道,“兩位鸚鵡兄台,誰能回答我一下?”

“傻蛋,一年,百年,千年。”白色鸚鵡答道,“越到後麵,下子會越來越慢,傻蛋。”

黑色鸚鵡說:“再加上悔棋的話,也許一萬年呢。”

“不會吧。”符晨曦嘴角抽搐道,“這種級別的大神還悔棋?”

“等吧。”曹靖霏答道。

符晨曦又觀察了許久,但這一次雙方都不下子了,也許有時候想得快有時候想得慢,是正常的。可還能怎麽辦呢?隻好等了……他無聊地坐下,與曹靖霏相對。

“奇怪,上了山頂,肚子反而不餓了。”符晨曦說,“真成仙了。”

曹靖霏答道:“這兒靈氣充沛,你自然感覺不到餓與累。”

符晨曦躺下開始睡覺,讓曹靖霏叫自己。然而睡了一會兒起來,那兩人還沒有落子,便讓曹靖霏睡,自己放哨。待曹靖霏睡醒起來,中年男子終於落了一子,輪到小孩了。

“啊啊啊——!”符晨曦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最後居然是這樣!千裏迢迢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來看兩個老年癡呆症下棋!這是搞什麽啊!

“不行了。”符晨曦說,“得盡快回去,否則萬一魔族入侵九霄,麻煩就大了。”

曹靖霏眉頭略帶焦慮,看著那光球,再看符晨曦,說:“對啊!怎麽辦?”

符晨曦歎了口氣,又想了想,說道:“你會下棋不?不如咱倆來幫他們下?”

曹靖霏皺眉,答道:“可我下的是平棋盤,從沒下過這種。”

“一定是有什麽規則。”符晨曦抬頭觀察棋盤,可他對下棋所知寥寥,根本無法窺破天機。

“你先教我下棋吧。”符晨曦說。

曹靖霏折了根桃花枝,在地上比畫。符晨曦一生裏琴棋書畫,到得今天才真的學全了,琴與棋是曹靖霏教的,畫是自己帶來的,書則是步光所授,這麽想想,人生也算圓滿了。

“可這球形棋盤,又意味著什麽呢?”符晨曦學會圍棋的基本規則後便站起身,去看那南北鬥星君的棋局。

“傻蛋!六十年陽壽!傻蛋!”白鸚鵡再次提醒道。

“知道了!”符晨曦咬牙切齒道,“我幫他下是可以的吧。”

白鸚鵡沒有回答,再次把頭埋了下去,符晨曦端詳半天,隱隱約約摸到了一點規則,卻想不清楚。他又回去與曹靖霏講論,曹靖霏雖學過棋,但二十歲前不成國手,終生無望,當初秉性好動,弘也未曾多教,半途而廢後隻後悔當年沒好好學下棋。

符晨曦看來看去,最後心想算了吧,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看來要換個思路,要如何中斷他們下棋和自己說上幾句話?在一旁跳舞可能會被拍死吧?搖晃祂們?像洛邑中堂,對付那老頭,抱對方大腿上去哭訴?南鬥看上去比較好下手,但想想自己,要是看見一個螞蟻抱自己大腿,應該還是捏死吧?不行,一定要來點不一樣的,要當個特別的螞蟻,有什麽特別的呢?符晨曦靈機一動,我又不怕死!好!拚一把試試。

於是他下定決心,精神一振,走上前去。曹靖霏在一旁看了片刻,隻覺符晨曦的表情甚是詭異,不知道在樂什麽。他花了不少時間,認真背下目前的棋子分布,確認無誤後……突然間在一個全然不可能被下到的角落裏,連著點了三個光點,排成一排。

“要死了你!找死嗎?!”白色鸚鵡大叫道。

黑鸚鵡拍拍翅膀,叫道:“他下錯了!不能算!”

曹靖霏張著嘴,半晌沒回過神來,然而緊接著,符晨曦又迅速連點兩下空心光點,曹靖霏忙道:“快住手!”

終於,南鬥北鬥停止下棋,一起轉向符晨曦,南鬥一臉不悅,盯著符晨曦看,北鬥卻笑了起來。

“傻蛋!你有三百年陽壽可以扣嗎?!”

符晨曦樂道:“哎,終於能說句話了,兩位大神……”

話音未落,笑吟吟的北鬥伸出食指,隔空一點,說了一個字:“死。”

刹那間,世界仿佛被抽成了真空的,符晨曦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有什麽東西,驀然往外全部散了出去。周遭一黑,符晨曦從夢中醒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