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此刻這一教之掌,天下第一徐茂陵,正在雲海邊緣的聽濤亭中喝茶,亭外則是一望無際的雲海。日落時分,夕暉被夾在青峰雲海與更高處的雲層之間,形成蔚然壯麗的奇景。

步光與符晨曦二人朝徐茂陵行禮,沉吟許久後,徐茂陵也不問話,步光忐忑良久,主動開口道:“追日之行……”

步光剛開口,徐茂陵便打斷了她的話。“天劫即將如約而至,為師也已時日無多了。”

步光:“……”

符晨曦心中一凜,徐茂陵卻微微一笑,歎了口氣,繼而稍稍側過身,斟了一杯茶,放在符晨曦麵前。符晨曦看看步光,再看看徐茂陵,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喝吧。”徐茂陵說,“追日派發生的事,為師大致已知道,不知為何,晨曦你這段日子不在師門,為師便覺不安,直到你今日傍晚歸來,踏入山門的一刻,為師才稍稍平靜下來。”

符晨曦接過茶杯,一口飲盡,摸出懷中畫卷,放在桌上。望向徐茂陵時,不免有些唏噓,又有些惴惴不安。

“赤將子暝說了什麽?”徐茂陵也不看那畫卷。

“啊哈!赤將子暝!”符晨曦終於想起這家夥名字的確切發音,遲疑片刻,答道,“說了……”

符晨曦想了又想,將赤將子暝之言如實相告,畢竟也不必瞞著徐茂陵,最後掏出那印信,遞到徐茂陵手中。“他說可持這印信,前往任何一個奔雲驛站求助。”符晨曦說,“那要不然,找他們幫忙,說不定能抵抗天劫?”

徐茂陵擺擺手,不接符晨曦的印信。

符晨曦又道:“我在追日廢墟中,抓到了一個影子,據此或許能調查出真相……”

“你做得很好,為師甚是欣慰,但天劫將至,與追日血案相比,為師已無心顧及了。”徐茂陵看了符晨曦一眼。符晨曦倏然被這話堵住,半晌作不得聲。

步光欲言又止,似想分辯,徐茂陵卻負手起身,從符晨曦與徐步光二人身邊經過。

“師尊!”符晨曦忍不住開口。

徐茂陵卻不再作聲,腳步無聲,漸行漸遠而去,消失在了雲霧長廊的盡頭。餘下聽濤亭內初冬冷風拂過,吹得桌上宣紙不住起伏。

符晨曦與徐步光對視一眼,彼此默然,徐茂陵之言仿佛仍在耳畔。而符晨曦似有觸動,總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麽,卻又朦朦朧朧,抓不住混沌思想中的那根線頭。

符晨曦回想之前徐茂陵所說的百年間青峰的經營,便將毀於一旦。有這麽嚴重嗎?這麽多長老與弟子還在呢,天劫又是什麽?不一定必死吧?真是搞不懂。

“回去歇下吧。”步光說完這句話,也轉身離開。

符晨曦眼望步光,本以為她將說出山穀內彭叔之事,事先早已想好了對策,沒想到步光卻是一句不提。旅途奔波,一身風塵,追日之行雖已告一段落,卻不知為何完全沒有無事一身輕的鬆懈,反而有無數個念頭就像天際壓抑的雷雲,伴隨著徐茂陵之言,在耳畔隱隱作響。

“人與人的宿命如同一張網,縱橫交錯,在冥冥之中彼此牽連……”

“為師從十年前起,便能感覺到天劫若有一天真正降臨,必定會落在我的頭上……”

“興許雷劫之日已近,他們仍不死心……”

“天劫即將來臨,等待著我的,將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我之身名俱滅何懼?隻怕這祖師傳下的基業,將步入風雨飄搖之中……”

“師尊不怕死,自然也不會讓你去白白送死。”

是夜寒鋒過境,冬天真正的來了。符晨曦裹在被褥中,聽著外頭嗚嗚的風聲,仿佛有什麽鬼怪,正在覬覦著數千年的大好基業。他輾轉反側,心想:靠,山上怎麽這麽冷啊!

今日徐茂陵說出“天劫將如約而至”時,令他心底升起一股悲涼之意。而後又提及符晨曦離開師門後,徐茂陵心中隱有不安,到他回來時,心中才稍稍有了安全感。

這算什麽?把他當作精神上的一根救命稻草麽?符晨曦也解釋過了,自己什麽都不懂……奈何他平生最受不了這種態度。

這世上,居然有一個人將身家性命毫無邏輯地壓在了他的身上,這簡直讓他如坐針氈。

更麻煩的是,自己還受了他不少恩惠,贈他藥丹,又教他習練劍法與法術,任他翻閱青峰典籍,更把捆妖繩也借給了他。想來想去,符晨曦忍不住坐起,想怎麽把這些人情還回去。奈何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吃下去的七返九轉丹又不能吐出來,當真是好生焦慮。

雖然知道徐茂陵做這些,不過隻是抱著這無謂的一線希望,妄圖在最後關頭借助符晨曦來做點什麽,以避過天劫。但符晨曦這人有著天生的軟肋——見不得人死。

徐茂陵真的會死麽?符晨曦複又躺下去,翻來覆去地想這個問題。

“氣數盡了。”

萬裏伏站在窗邊,眺望窗外西方天幕上閃光的天輪。這夜驟起的北風推送著雲層,一層接一層湧來,天輪側畔風流雲散,現出銀白色發光的邊緣。隨著這龐然大物的旋轉,雷電在天輪的外圍朝著核心湧動,一波一波地嘶吼著。

“待他死後,”萬純鈞在萬裏伏身後惡狠狠地說,“將符晨曦交給我處置。”

“何必呢?”萬裏伏慢條斯理地說,“徐茂陵一死,長脈必定樹倒猢猻散,再掀不起多少風浪了。來日青峰都將是你的,兒呐,你總得學學,不露聲色的訣竅。”

萬純鈞眼中充滿了戾氣,這次出去執行任務,簡直顏麵盡失,符晨曦與一眾長門弟子更是見證他的醜態,這讓素來心高氣傲的他如何能忍?!

“過來看清楚。”萬裏伏朝萬純鈞招手,示意他來到

窗前,隔著凜冽的北風一同望向天輪。

“人活一輩子,也不一定能看到這盛況。”萬裏伏語調中帶著幾許譏諷,幾許幸災樂禍,“修為練得再高又有什麽用呢?總得等來粉身碎骨的一天。”

對於父親的態度,萬純鈞曾經是很不讚同的。修煉一世,哪怕名滿天下,修為蓋世無雙,終將迎來一死,那麽人活在天地之間的意義又是什麽?是否就不必再修煉了?然而就在這一刻,他隱約覺得內心深處有恐懼油然而生,再不複曾經的豪情壯誌。

天輪的力量令他眼中生懼,那已不再是強大妖怪與病痛所帶來的壓力,而是一樁千秋萬世,自世界初生之時便已存在的滅頂之災,那象征著從未有人能抵抗的天意。

一切渺小的生靈在這命運的巨輪前都將成為螻蟻,絕望如影隨形。

比起一月前,天輪的高度已低了不少,雖仍遠在禦劍難以企及之處,輪上的符文已清晰可見,巨輪閃爍著金光,雷電糾結肆虐,緩緩轉動,仿佛在等待著某個刻度重合之際,一旦到了時辰,這萬頃天煌便將無邊無際地灑下來,摧毀方圓百裏。

屆時徐茂陵若仍逗留於師門中,無情的狂雷將把周遭的一切撕得粉碎。

子時,徐步光禦劍飛來,落在鎮鼎峰的一側,正要前去朝萬裏伏稟告此行經過,卻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她抬頭望向西北方,天輪璀璨的巨環已在雲層中若隱若現,隱約可見。

雷電的力量更強了數分,就連徐步光也感覺到了這壓迫感。這是徐茂陵的一場浩劫,更是青峰的浩劫。自洛邑會武後,不僅青峰上下,就連九霄各派都在議論此事。

這場天劫,將載入史冊。

然而徐步光的“知道”與真正親眼目睹終究不同,當她站在天輪之下,眺望天空的一刹那,那恐懼感是來得如此的強烈,甚至令她一時忘了接下來要做什麽。

她隻是呆呆地看著天輪,腦海中一片空白,萬裏伏的暗中布局,對徐茂陵之死的期待,門派內鬥……無數事件紛繁迭出,俱化作對徐茂陵的一股愧疚感。

雷劫將徹底落下,到得那時,這控製九霄的“天意”將無情地把徐茂陵的存在徹底抹去,甚至不會留他一個全屍。想到此處,徐步光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師尊一生縱橫天下,沒想到臨到此刻,竟麵臨著這樣的結局。事到臨頭,她的內心湧起強烈的希望,符晨曦是否能真如徐茂陵相信的那樣,在天劫來臨之時,救他一命?

她不敢再去見萬裏伏,仿佛這樣能稍稍減輕內心的負疚感,轉身快步,禦起飛劍離開。

“方才我似乎見到步光了。”萬純鈞朝外望去,欲出門去追。

“隨她去吧。”萬裏伏說,“據古籍記載,自天輪壓頂那一刻起,到釋放雷劫,應劫之人灰飛煙滅的那一刻,隻剩下三天。三天後,自然隨你心意了,何必急在這一時?”

這一夜子時,全青峰上下人等,俱看見了天輪,並開始恐懼。而位於青峰山下的奔雲驛站、參天樞、錐隱會等遍布大陸的機構,也廣發告帖,經鈞霄洛邑中轉,散向整個九霄大地。

唯獨符晨曦還在馮天尊曾經的榻上,睡得正香,仿佛沒事人似的。

翌日陽光萬丈,昨夜下了一場暴雪,一夜間青峰雕欄玉砌,玉樹銀花。

“哇——!”符晨曦推門而出,隻見院內枯樹上掛滿冰棱,屋頂蒙了一層厚厚的雪,如同仙境一般。

“咦——!”符晨曦邊走出祖師小屋邊抬頭看,天輪正在高空旋轉,金光萬道,映照著朝陽。

“好大的輪子,這就來了?”符晨曦還無憂無慮地朝那天輪揮手,繼而在院內伸了個懶腰,打著嗬欠,戴上翅膀,飛過石梁前往主峰食堂吃飯。

今天整個青峰派的氣氛非常詭異,掌門一脈眾弟子各自麵如死灰,誰也沒心情吃飯。而餘下諸脈的弟子們則低聲不停交談著,仿佛在壓抑著某種蠢蠢欲動的興奮感。符晨曦看在眼中,什麽也沒說,坐下之時,麟嘉等人眼神複雜,朝符晨曦投來奇怪的目光。符晨曦感覺到了,那是絕望之時的一種求助,但他實在沒有想好,究竟要怎麽做,隻得避開大家的視線。

“今天不練功。”步光過來,說道,“吃過飯,便各自回去,聽師尊傳喚。即日起至三天後,都不必去請安了。”長門一脈眾弟子紛紛含糊地嗯了一聲,吃過飯後便起身離席,眼中俱有紅意,唯獨墨陽與龍雀、符晨曦還坐著。片刻後,符晨曦見墨陽眼裏有大滴的淚水湧出來,繼而不住抽搐,難以自控,趴在飯桌上失聲慟哭。

“不要哭了,墨陽。”龍雀低聲安慰道,“會有辦法的。”

龍雀說著說著,竟也流出淚來。符晨曦過去,分別在兩人肩膀拍了拍表示安慰,心想這幾天裏,徐茂陵定會再召自己過去,就算救不了他,多多少少也得想點辦法,表示自己盡力了,也無愧於大家同門一場。

(三)

符晨曦平時大大咧咧慣了,向來晨課不起晚課不到,難得師尊要挨雷劈,大夥兒因此得以放假三天,回到後山祖師堂時,一眾本脈弟子都來了。

“不要這樣嘛,高興點。”符晨曦試著安慰同門。

“師尊都要死了。”麟嘉說,“你覺得我高興得起來嗎?”

各人愁雲慘霧的,或站或坐,符晨曦又說:“你們找我也沒用啊。”

無人說話,短暫的沉默後,最後是定國說了一句:“看見你在,好歹心裏踏實點。”

這又是什麽邏輯?符晨曦哭笑不得,自己還不是救命稻草呢。

“我也想救師尊。”符晨曦說,“可是想不到什麽辦法。”

“那你想啊。”麟嘉說,“隻要你能救師尊,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符晨曦:“……

“好好,我想我想。”符晨曦無奈,在滿是積雪的花園裏走來走去,眾人的目光隨著他一會兒到東,一會兒又到西,符晨曦被看得好不自在。

“師尊自己說的,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天地尚不能久,何況是人?”符晨曦歎了口氣,解釋道,“實話說吧,人總有一死,修道修的,不就是勘破生死麽?”

龍雀答道:“說得輕巧,你又沒麵對過生死,你就看得開了?何況這句話不是師尊說的,是老子說的。“

符晨曦突然靈機一動,說:“那……讓你們體驗體驗?”眾人莫名其妙,片刻後,符晨曦取出捆妖繩,一頭拴在後山一塊斷裂的石梁上,另一頭拿在手裏,朝麟嘉招手。

“來來,你過來。”符晨曦說,“教你個好玩的。”

麟嘉險些要昏過去:“都什麽時候了,還想著玩?!”

“公子,來嘛——”符晨曦倚在樹上,朝麟嘉勾勾手指。

“陪你玩,能想出辦法救師尊麽?”定國道。

符晨曦又一本正經道:“也許可以。”

“我來。”定國把袖子一捋,“要怎麽玩?你說了算。”

麟嘉一聽能救師尊便主動搶了上來,符晨曦便將捆妖繩綁在麟嘉腰間,繞過他的肩背,打了個十字形的包,又繞過他的胯間,收緊。

麟嘉:“???”

“下去吧——!”符晨曦一聲狂叫,抬腳把麟嘉踹下了橫梁。

那一下眾人險些被嚇昏過去,後山乃是青峰禁地,範圍內設有馮天尊的禁法禁飛之陣,但凡從石梁上飛身下去,將徹底粉身碎骨!幸虧麟嘉身上綁著捆妖繩,饒是如此,眾人也嚇得不輕,一擁而上推開符晨曦,探頭到半截石梁外去。

“啊啊啊……”麟嘉被捆妖繩綁著,穿過雲海,墜向大地。

那捆妖繩乃是木甲行會研製出的高級法寶,大可捆鯨套鵬,小可縛飛禽走獸,伸縮自如,且極有彈性。展至極限之時有百丈之長,而青峰後山的深淵足有八百丈,想必不會讓麟嘉一頭杵在地上撞死。果然,捆妖繩的彈性舒展到極致,開始收縮——

“……啊啊啊。”麟嘉狂叫聲漸近,又借著這彈力飛了上來。

“快接住他!”定國忙道。

然而麟嘉雙手展開,似乎已習慣了這種感覺,在空中翻了個身,複又墜落下去。

眾人:“……”

符晨曦側頭在旁看著,眼中若有所思,及至一盞茶時分後,才與定國合力收繩,把麟嘉一點一點地拖回橫梁上。

“跨越生死的感覺如何?”符晨曦說。

麟嘉:“……”

眾人無語,不到片刻,符晨曦兩腳被重重捆住,抬到橫梁上去。

符晨曦:“我沒說自己想玩!隻是讓你們體驗一下超越生死的感覺!快放開我!”

麟嘉麵無表情道:“自己發明的東西,怎麽能自己不體驗呢?”

符晨曦望望峽穀下頭,不禁有點腿軟。恰好就在此刻,步光來了。

“在做什麽?”步光一見眾人便皺眉。

“大師姐,符晨曦師弟想玩一個叫‘蹦極’的東西。”龍雀解釋道。

符晨曦見來了救兵,忙掙紮道:“步光!救我!我會摔死的!”

“我很期待。”步光眉毛一揚,答道。

符晨曦:“……”

符晨曦驀然想起那夜徐步光偷聽的事兒來,她居然還記得。

步光眼中現出一絲狡黠之色,似有點幸災樂禍,等著看符晨曦如何脫身。

“那個,大師姐,我有句話告訴你。”符晨曦說,“那天晚上,不是你聽到的那樣……”

符晨曦說了前半截話,便以眼神示意,要與徐步光詳談,眾弟子則是一頭霧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步光皺眉走上橫梁,符晨曦極力穩住平衡,抬起未被捆住的雙手,攏在一起,靠在步光耳畔,說:“其實……”

緊接著下一刻,符晨曦把步光一抱,躍下橫梁,直墜下去!眾人發出一聲狂叫,忙衝上前去。

“啊——”瞬息間,步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時,陡然發出一聲尖叫!

“哇哈哈哈——”符晨曦猖狂大笑,抱緊了徐步光,喊道:“不想死就抱緊我!你可是沒有保護的哦!”

兩人如同在雲中飛了起來,突破雲霧,世間瘋狂旋轉,再分不清哪裏是天,哪裏是地,徐步光不住尖叫,反手死死抱住了符晨曦!

兩人緊緊相擁的刹那間,符晨曦聲音戛然而止,心跳瞬間漏了一拍,隨之而來的,則是腦海中的一片空白。

如同混沌初開之時陰陽之魚溫柔旋轉;如同春來時漫天桃花在眼前瞬息飄散;如同茫茫雲海在旭日之輝下翻滾飄開……

“啊——”徐步光緊閉雙眼,把頭緊緊埋在符晨曦的肩上,發出緊張而脆弱的尖叫。

婀娜肢體入懷,符晨曦刹那腦海中一片空白,他的氣息不禁急促起來,感覺到徐步光柔軟的腰身,身上清新的肌膚氣息與顫動的心靈,那一瞬間他們的靈魂**滌蕩,彼此依靠,仿佛周遭再沒有天地,也沒有萬物,彼此懷中,僅有對方一人。

狂風掀起他們的長袍,捆妖繩帶著二人再次飛起,突破雲海,在那燦爛的陽光下,符晨曦眼中隻有徐步光雋永的眉眼與帶著淚水的臉龐。

那一刻他險些低頭吻上她溫潤的雙唇。

他堪堪按捺住自己的這個想法,心跳卻越來越快,全身血脈奮張,感覺到彼此僅隔一襲薄衣之下,那溫暖的軀體,散發出的年輕氣息。

徐步光倚在符晨曦的肩前,感覺到他健碩的胸膛中傳來有力的心跳,彼此抱得那麽緊,仿佛要將對方按進自己的身體裏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