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乙未年臘月廿八，天輪已至，符晨曦那孩子是無辜的，還是讓他走吧，想我這一生，毀譽有之。眾生百態，俱已見得差不多了……”
符晨曦與曹靖霏靜靜聽著鼎中那蕩漾的水波紋中，傳來徐茂陵的聲音，符晨曦刹那間百感交集，從前在徐茂陵的麵前不曾在意，如今再聽他的聲音，忽然有種找到了父親的感覺。
他先是放開鼎耳，藍光消失，繼而撩起袍襟跪地，低聲道：“師父。”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仿佛在彌補兩年前那心不在焉的一跪。到得今日，他才感覺到冥冥之中，仿佛有太多的恩怨乃是命中注定，徐茂陵乃是他在九霄中闖蕩的這一生的起點。
無論他走得再遠，回頭看時，他似乎總站在那起點上，不曾消失過，目送他的離開。
“徐前輩。”曹靖霏也朝著那鼎行了一個參天派的禮節。
符晨曦行過禮後，再次讓鼎內發出藍光，徐茂陵的聲音開始緩緩講述著他的生平，先是從臨近天輪時，最後一次留下音訊開始，再隨著靈力在鼎內的漩渦不斷回卷。
“晨曦力有不逮，可見夢終歸是夢，渡過天劫興許無望，可我徐茂陵，又何曾是貪生怕死之人？生平唯遺憾二事：一來青峰無能人可繼承；二來追日派一案，生前身後，隻得任人詆毀，但恐連累青峰，內心不安。今日將密信授予麟嘉……”
“……若我應劫兵解，萬裏伏這無能之人，想必難以久居掌門之位，他日青峰將亂，而唯望傳予為我洗脫這冤屈之弟子，能者居之……”
“我若從此消失，門下一眾弟子，興許隻有麟嘉將執著尋覓真相……”
“晨曦那孩子雖為人浮躁，秉性卻是上佳……”
曹靖霏轉頭注視符晨曦，符晨曦則抬起頭，瞳孔中倒映著那團跳躍的藍光，也聽見了師父生前對他的評價。
“今日晨曦於大殿上衝撞靳赤侯鄢炅等輩，大出我意外，這孩子乃是可造之才，隻可惜我時日無多，來日若應劫而去，恐怕萬裏伏等輩將不利於他……”
“……生年有界，心憂不止，罷了，罷了，想這麽多身後事又有何益？”
“符晨曦……當真是那天命者？”
“奔雲商會特使，赤將子暝黃昏時前來造訪，他是如何得知天命者在我青峰的？”
符晨曦：“……”
曹靖霏：“什麽意思？”
符晨曦示意別說話，緊接著藍光中，徐茂陵的聲音道：“非但如此，連晨曦背後有一奇異印記亦了若指掌，他想找符晨曦做什麽？”
符晨曦從來不知道還有這麽一段往事，這麽想來，應當就在他入門不久時！
符晨曦低聲道：“這事兒必須向赤將子暝問清楚。”
曹靖霏經這麽一提醒，也想起來了，赤將子暝隱隱約約，仿佛知道關於符晨曦的一些事，否則他為何對公司派特別青睞？
“他一定知道什麽內情。”曹靖霏說，“連你背後的印痕也知道！”
符晨曦點了點頭，兩人複又安靜下來，緊接著，徐茂陵的音訊回轉到了他入門的那一天。
“步光帶回了這名天命者，與我夢中所見那印記完全吻合，天劫降臨之時，正是他擋在了我的麵前，興許此人乃是我命中救星，但現下看來，又實在不像，莫非有什麽異能？果不其然，步光將此中細節，一並告訴了萬裏伏……”
曹靖霏說：“你師父早就知道了。”
“嗯……”符晨曦心裏滋味複雜，看來徐茂陵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再往前，便俱是些日常瑣事，兩人一句一句地聽著，徐茂陵生前音容，一一浮現眼前，大多是門派中弟子表現與徐茂陵的擔憂，恐怕天劫降臨，自己死後青峰後繼無人。
他需要一個繼承者，並時刻擔心著青峰的未來。
符晨曦不住慶幸，心道還好先前沒先來聽這鼎裏的消息，否則若先得知徐茂陵的期望，熱血一上頭
，昨天殿上說不定就把心一橫，接了這掌門之位，好險好險。
曹靖霏見他那表情，自然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我師父真是個愛操心的人。”符晨曦答道。
“他沒有私心。”曹靖霏說，“是個好人。”
符晨曦點點頭，再聽下去，也聽不出什麽來，便打算把鼎帶回公司派去，空了再慢慢地研究，然而就在這一刻，鼎裏的時光已回到七年前去。
“庚寅年七月初五，昨夜又有夢，夢中天輪將至，萬頃雷光落下，在我的麵前，有一名男子，為我擋住了天劫……夢境征兆接二連三，天樞弓不得，仿佛天無絕人之路……”
兩人同時一怔，曹靖霏說：“這是他做這個夢的時候……庚寅年七月初五？是哪一天？這不就是……是我師父的忌辰！後麵那句接二連三，又是什麽意思？”
符晨曦隱隱約約，覺得這兩件事間仿佛有著什麽聯係，然而鼎內卻未有停頓，接續道：“追日案發，這幾日定有人上門來，須得認真想想清楚，如何去應對……”
“沒了。”符晨曦說，“隻到這兒。”
“繼續往前。”曹靖霏說道。
接下來就是徐茂陵帶著弟子前往汨羅西江，追尋沙鏌鋣下落不得後，回到青峰派裏留下的記錄。而再往前，徐茂陵不在門派中，自然未留下信息，符晨曦連著催動鼎內漩渦，直到再一次有聲音時，是庚寅年的六月十三日。
“……得一夢境，夢中有一閃爍神兵，上有八個黑白相間小孔，一朦朧人影相告，隻要找到這把弓，便能解去我天劫之危，沙鏌鋣一路南下，這把弓將是我最後的希望……”
“怎麽可能？！”曹靖霏隻覺此事愈發混亂了，說，“他說是做夢夢見沙鏌鋣帶著天樞弓南下的？！不是伏明派告訴他，是在夢裏得知？！”
“是的，我很確定。你沒有聽錯。”符晨曦說，“且莫慌張，再聽幾句。”
再往前，則沒有關於夢境的信息了，符晨曦又聽了近兩年時間，徐茂陵每隔一月或數月，才在鼎內留下一句話，最後他放開手，覺得不會再有什麽有用的內容了。
“梳理一下，時間是從最近往以前倒推的。”符晨曦說。
曹靖霏沉吟踱步，清晨起來衣鬢散亂還未整理，但事關符晨曦命運，已無暇他顧。
“庚寅年六月十三日，是他開始做第一個夢的時候。”曹靖霏說，“若我沒記錯，徐前輩是在庚寅年正月初一，於洛邑會武上拔得頭籌的。”
符晨曦“嗯”了聲，說：“粗略推斷，應該就是那時候。”
曹靖霏說道：“天劫自古令人捉摸不定，有人說它能感應到九霄中最強者的氣息，隻擇其一，抑或當修仙中人靈力越過某個閾值時，也將突如其來招至粉碎。”
符晨曦說：“天輪是有生命的麽？這究竟是什麽原理？”
曹靖霏在側殿內走了幾步，說：“天輪的事，以後再解釋，大概知道就可以了。”
符晨曦點了點頭，說：“所以從那年開始，師父就知道他必死無疑，隻是來的時間尚不確定。”
“對。”曹靖霏點了點頭，答道，“當時他並不知這次的天劫會在五年後降臨青峰，隻知道自己快死了，六個月後，他做了個夢，夢裏出現一個人，告訴他，拿到天樞弓，就可對抗雷劫。”
“天樞弓真能抵抗雷劫？”符晨曦問。
“我不知道。”曹靖霏說，“也許吧，你覺得他的夢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夢麽？”
“不。”符晨曦說，“時間、地點和事件，都太具體了，一定有什麽奇怪的力量在影響著他的夢境！”
刹那間他捕捉到了混沌中的一根線，並將它狠狠地揪了出來！夢！黑潮的起因與發展，乃是噩夢！自己來到九霄，也是通過夢境！徐茂陵所得到的有關“天命者”的消息，通通來自於夢！
這意味著什麽？是那個奇特的種族，擁有
了在夢境中穿梭，並影響仙、妖等生命夢境的力量，把無數事件與情緒植入了他們的腦海中？！
曹靖霏抬眼，與符晨曦對視，彼此顯然都想到了同一個可能。
“與黑潮有關。”符晨曦說，“這就是最重要的線索！”
“我們必須找到黑潮的源頭。”曹靖霏說。
至此，所有的信息碎片都在徐茂陵生前的往事麵前，慢慢地拚合起來，串聯出了前因後果。
“我的‘天命’，一定與黑潮有關。”符晨曦顫聲道。
“你的意思是說，你是被‘它們’召喚過來的？”曹靖霏答道，“不，不可能。我倒是在想，為什麽隻有你的音律能破去噩夢，將被黑潮感染的妖怪們喚回清醒？這與你來到九霄的原因，有怎麽樣的聯係？”符晨曦心中忐忑不安，突然聽到這句話時，便放心了許多。
“你說得對。”
這終於證實了符晨曦一直以來的猜測，他來到九霄的所謂‘天命’，乃是與這場黑潮有關。
黑潮在這數月中一直沉寂，但他感覺到那些黑氣一定還在某個幽暗的地底活動著，現在的寧靜，隻是醞釀更猛烈進攻的前奏。
曹靖霏想了想，說道：“我倒是有另一個設想，師父說，有些事情當你覺得無法破解之時，不妨試試看從源頭著手去調查它。”
符晨曦眉頭略皺，明白了曹靖霏的意思。
“你還記得來到九霄時，第一個懸崖在哪兒麽？”
“好像記得……就在塗山下不遠。”符晨曦喃喃道，“我隻在那兒待了很短的時間便摔下來了。”
“有什麽跡象，你記不記得？”
符晨曦與曹靖霏對視。
“回去看看？”符晨曦征求曹靖霏的意見。
曹靖霏笑了笑，點了點頭，那一刻，符晨曦突然覺得什麽擔憂顧慮，都已變得不再重要了。也許相愛就是這樣吧？彼此的陪伴，一同去麵對，勝過千言與萬語。
至少現在她還在他的身邊，而他們也曾為彼此陪伴一生去努力，這就夠了。
當天下午，曹靖霏收拾好行裝，符晨曦站在青峰山山門前，朝弟子們說：“把師父的遺物帶回雁蕩山去，我和靖霏有點兒事，需要出一趟遠門。”
“什麽時候回來？”步光問道。
符晨曦聳肩，攤手。
麟嘉沒有多過問，隻是朝曹靖霏說：“掌門就交給你了，照顧好他。”
“我會的。”曹靖霏微一笑。
符晨曦又瞥向嶽霆，嘴角一勾，現出嘲諷的笑容，那表情隻有他與嶽霆明白——你小子沒機會了。
嶽霆冷笑一聲，眉毛微微一抬，意思是別高興得太早。
符晨曦正要轉身時，步光卻走近了他，似乎有話想說。
“門派先交給你了。”符晨曦低聲道，“好好養傷。”
繼而伸出手，摸了摸步光的頭，他很少這麽做過，從前也幾乎不將步光看作小女生，但漸漸的，他發現自己已經成了整個公司派，包括麟嘉、步光、嶽霆與這群鬧哄哄的妖怪們的大家長，步光反而像個小女生一般。
一旁眾妖怪紛紛現出驚訝表情。
先前步光叛派，幸得符晨曦前事不咎，不過也是個被寬恕的叛徒而已。
沒想到符晨曦臨別時，竟還如此說話，白澤、妲巳等人看了下麟嘉，麟嘉便笑了笑，倒是無所謂。
“這個給你，其他的妖怪……”
步光交給符晨曦一張畫卷，上麵是已恢複的牡清，餘下妖怪則在攻打劍陣時各自帶傷。
“夠了，謝謝！”符晨曦揮手道，“都回家休息吧！我很快回來！”
“不會又出什麽事吧。”銀貉擔心地說道。
“別烏鴉嘴了，有曹小姐在，不會的。”妲巳明顯看出了曹靖霏是個靠譜的人。
一道金光飛起，符晨曦則展開雙翼，跟隨在曹靖霏釋出的金烏身後，投往茫茫天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