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銀貉收到來自掌門的命令,去準備點兒酒,黃酒也好,米酒也罷。隨便是什麽,隻要是酒就行。

“不吃晚飯嗎?”步光說,“把晚飯一起送去吧。”

符晨曦沒有再追究步光的背叛,妖怪們也勉強接納了他,但諸如妲巳、白澤、青蚨仙之流,本來就對步光嘀嘀咕咕的,現在也不怎麽聽她的吩咐了。銀貉倒是對步光客客氣氣的,隻因先前門中飲食都是她管,符晨曦的起居生活,也由她來打點。

“他說什麽也不想吃,隻想喝酒。”銀貉解釋道。

步光便不再堅持,待得銀貉送過酒出來,步光又問:“符晨曦在做什麽?”

“他……好像哭了。”銀貉抱著托盤,小心翼翼地說。

側殿中燈光明亮,符晨曦枕在曹靖霏的腿上,望著天花板,眼神中有些迷茫。

“喝點酒?”曹靖霏說,“我爹心情不好時,都讓我陪他喝酒。”

符晨曦笑了起來,說:“有你在身邊,心情怎麽會不好?即使難過,也很快能開心起來。”

曹靖霏說:“我總算認識你了,符晨曦。”

從前的符晨曦就像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霧裏,讓人捉摸不住,他的出身是個徹頭徹尾的謎,這讓曹靖霏有種深深的不安感。但就在今天,她終於真真切切地了解了這個自己喜歡的人。

這一夜,他喝著銀貉送來的酒,向曹靖霏說出了自己來到九霄的經過。還記得第一天來到九霄時,自己站在一個懸崖上,用了足足三次死亡才搞清楚,這是個什麽地方……

“做這個夢之前,你吃過什麽東西,或是去過什麽地方,見過什麽人麽?”曹靖霏卻是事無巨細,鍥而不舍地追問。

“那一天嗎?”符晨曦皺眉,答道,“我記得那天是禮拜天……”

“禮拜天是什麽意思?”曹靖霏問。

符晨曦隻好給她解釋,在自己的那個世界裏,每七天為一個周期,從禮拜一開始……從此衍生出更多的問題,曹靖霏一下接受了太多的信息量,極其聰明的她也覺得腦子有點不夠用了。

“……我吃了一份半價的牛排……”

“牛排又是什麽?”

“如果你能來我們的世界,我一定帶你去吃牛排,喝紅酒。”符晨曦笑道。

曹靖霏微笑說:“會有那一天的,如果你被召喚回去,我就想盡辦法,去你們的世界裏找你,你能來,我一定能去。”

符晨曦:“……”

他一時間感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麽,然而每到這種時候,他就下意識地想逃避,畢竟從小到大,他都不懂女孩子們的心思,也不會去表達自己的愛情,現在想想,也許他比嶽霆還習慣戴著麵具,幾乎從來不敢摘下它。他把那天的行程努力回憶了一次,從第一次進入九霄到現在,一共多少次,連自己也數不清了,隻得等下次回現實裏去,再看床頭刻的正字。

“也就是說,每一次死了,都會回到現實。”曹靖霏喃喃道。

“對,我死一次給你看看?”符晨曦饒有趣味道。

“不要!”曹靖霏馬上怒道。

符晨曦嚇了一跳,忙道:“開玩笑的。”迎上曹靖霏的眼神,又有點內疚。

“那如果你不死,就永遠也回不去了?”曹靖霏又問。

“呃……也許吧。”符晨曦總是對九霄與現實的時間把握不太準。

“那……你在塗山醒來的時候,身邊沒有人嗎?”曹靖霏疑惑問道。

符晨曦仔細回想,搖了搖頭,起初他摔下懸崖,死了,回到現實,再回九霄時,發現自己已在崖底。繼而開始慢慢探索,隻當作在

夢裏閑逛,途經一個山洞,朝裏頭伸腦袋一瞥,突然就被一條巨蛇吃了,死了。再醒來時,發現自己仍在死去的不遠處……巨蛇虎視眈眈地看著他。

“總之就是死來死去。”符晨曦說,“那時候我已經開始懷疑了,直到我認識彭叔……”

“彭叔?”曹靖霏皺眉道。

“嗯。”符晨曦答道,“一個以伐木釣魚為生的尋常仙族老人家,沒有多少修為,靠找點兒山裏的金根之木,烏木等木材過活。”

彭叔收留了他,繼而符晨曦閑著也是閑著,借了把生鏽鐵劍,進塗山四處探險。

“然後我就被一隻野豬追了足足一個時辰。最後掉進了禹陵。”符晨曦說,“我發現每次死在禹陵的機關下後,如果重複好幾次死在同個地方,再複活時,就會脫離危險了。”

曹靖霏眉頭擰成一個結,符晨曦卻隻覺十分有趣,自顧自喝酒。

“我看看背後的烙印。”曹靖霏輕聲說。

符晨曦解下外袍內衣,袍子鬆鬆搭在腰間,露出健碩的背肌,長期雙手使刀劍,令他胸膛背部線條好看了許多。曹靖霏隻是看了一眼,便幫他穿上衣服。

“變得更深了麽?”符晨曦說。

“沒有。”曹靖霏略一沉吟,說,“我猜,這個烙印裏應該有你穿梭來往於九霄與你那故鄉的記錄……”

“什麽?”符晨曦一驚,繼而馬上明白了曹靖霏的猜測,果然很聰明!

“你在九霄中的身體,應當是什麽法寶所化。”曹靖霏遲疑道,“而根據你說的,每次死去,這烙印的顏色,都會變深,對不對?”

符晨曦點頭。

曹靖霏:“那麽當它到了某個程度,我猜也許會發生什麽事兒,可能你在九霄裏的這具身體,就再也不能複活了。”

符晨曦:“!!!”

可在現實社會中,符晨曦的背後一樣也有個烙印,不會在這烙印積累到一定限度後,把他現實裏的身體也燒成灰燼吧。他驅逐了這個可怕的念頭,緩緩道:“靖霏,你很聰明,我們很可能接近真相了。”

曹靖霏托著下巴,說:“能跨過兩個世界,把你召喚到這兒來的力量,一定不會是仙人。莫非是……”

兩人對視,符晨曦知道隻有一個可能。

擁有這種強大能力的,九霄中仙人絕不可能辦到,唯一的存在,就隻有控製這個世界的——神?可既然已經把他叫過來了,為什麽不將前因後果交代清楚呢?

“總之你一定要愛惜身體,別再做危險的事了。”曹靖霏說,“過段時候,咱們一起回參天派去,說不定大學者們有解決辦法。”

事到如今,符晨曦已向曹靖霏坦白了,再有保留地告知大學者們,反而也令他逐漸能接受。

“嗯。”符晨曦說,“抱歉,靖霏,我一直瞞著你……”

“這種事兒,任誰也會瞞著。”曹靖霏微微一笑說,“你身在異鄉,一定很寂寞吧。”

符晨曦聽到這話時,心中又一陣抽痛。

“寂寞嗎?”符晨曦情感十分複雜,說道,“還好吧,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雲漂泊,我向來漂泊慣了,倒不覺得怎麽寂寞。仙人們雖說有利益鬥爭,卻終究遵循道德,雖然有萬裏伏這等敗類,但大部分認識的人,都是好人。”

“你出生的那個世界是怎麽樣的?”曹靖霏非常好奇,問,“能給我仔細說說嗎?”

符晨曦笑了起來,知道她的求知欲非常旺盛,兩個世界一旦有了交流,大抵都會認為對麵發生的事情,乃是天方夜譚。他揀了些曹靖霏能理解的告訴她——政治結構、文化階層,以及初步的科技等等。

曹靖霏聽得一臉驚訝,末了符晨曦又抱歉地說:“從前你很喜歡的那些詩句,都不是我說的,我哪有什麽才華能吟詩作賦?”

“啊?”曹靖霏反倒覺得十分好笑,說,“都是你背下來的嗎?”

“對。”符晨曦說,“我隻是個騙子,小偷。”

“你開始也說過,那些話不是你說的。”曹靖霏隨口笑道,“沒關係啦,能記住且運用得好,也是很不容易的。‘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雲漂泊’這些話都好美,真想到你們的世界去走一遭。”

“有機會的話帶你去。”符晨曦答道,“待我先弄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兒,到了那邊,你可得答應聽我的話。”

“當然了。”曹靖霏笑道,“入鄉隨俗嘛。”

“唐詩宋詞,都是很美的。”符晨曦說,“我再寫幾句給你看看。”

符晨曦端著酒杯,挪到案前,曹靖霏則坐到他的身邊,為他磨墨,符晨曦寫下數行詩,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曹靖霏初時隻覺尋常,但細細品味後,又覺其中別有一番滋味。燈芯漸短,桐油沸散,燈火化作一縷青煙嫋嫋升起,不知不覺間,竟是到得天明之時。曹靖霏倚在符晨曦懷中,沉沉入睡。符晨曦想起最後那兩句乃是“生當複來歸,死亦長相思”,隻覺不祥,便隨手將那張紙揉了,扔進水中,墨跡氳開,紙團亦沉沒入缸。

外頭仍在下雨,案幾上依舊擺放著那青銅鼎,符晨曦皺眉注視著它。

師父呐師父,你留下這口鼎,究竟是為的什麽?符晨曦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有點自作多情了,那天所見,是不是自己誤會了?他懷抱熟睡的曹靖霏,解開了心結後,心情舒暢了不少,將小鼎拿到麵前,檢視鼎底——沒有刻字,翻來覆去地看,找不到端倪。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鼎身上,鼎上饕餮紋現出經年累月的銅鏽,鼎腹之中,仿佛有什麽奇怪的花紋。先前暗室內點著燈,看不真切,現在似乎有什麽線索,符晨曦忙安頓好曹靖霏,起身開窗,將鼎放在陽光下一邊摸,一邊看。

“怎麽啦?”曹靖霏揉了揉眼睛,問道。

符晨曦答道:“你先回房去睡。”

他以靈力注入鼎內,依舊沒有動靜,心想究竟是哪兒出了問題?繼而注意到鼎腹的銅紋連接著鼎耳,花紋直到鼎耳處完全消失,而鼎耳有被摩擦過的痕跡。

符晨曦找了個架子,將鼎放在上麵,站定,忽然想起當初徐茂陵可不就是這個動作?!

曹靖霏被陽光一照,已經醒了,慵懶地挽了下頭發,打了個嗬欠。

“怎麽樣了?”

“等等。”符晨曦心髒狂跳,雙手按住鼎耳,聚集靈力。

曹靖霏詫異道:“你在做什麽?”繼而起身望向背對自己的符晨曦。

符晨曦靈力一注入鼎耳上,刹那點亮了那隱約不可見的紋路,嗡一聲鼎腹中亮起了藍光,繼而如同水流一般,卷成靈力的漩渦,再從中刷然射出水樣的波紋,粼粼波光之中,響起了徐茂陵的聲音!

“乙未年臘月廿八,天輪已至……”

曹靖霏顫聲道:“這是……你師父?”

符晨曦一驚,收回手,頓時徐茂陵的聲音便隨之消失了,他回頭與曹靖霏對視,曹靖霏快步上前,試著注入靈力,但沒有用。

“應當是隻認你們青峰的內力。”曹靖霏說,“再試試?”

“隻認長脈的內勁。”符晨曦感覺到了,鼎腹中那蜿蜒曲折的紋路,恰恰好與徐茂陵教過他的基本功中,靈力流動的路徑相一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