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忽明忽暗,雷電交加風雨大作,一條灰色的細長影子忽而掠過天邊,與那黑色人影鬥作一團,遠遠望去,那人影與細長影子相比,竟似芝麻之與筷子,可見細長影子有多龐大。

轟隆一聲巨響過後,隻聽得空中雲深處傳來一聲淒厲的吼叫,霎那間雲消霧散,整個天空恢複清明,無論是人影還是細長灰影,都不複存在了,隻剩下天空之下的燕都,可憐半個城池都已是廢墟。

天橋邊一塊巨石下,有個孩子正奮力支持著,不願咽下最後一口氣,這孩子就是奕雲天,此時此刻他覺得整個天地黯淡無光,這個渾身是血的孩子,眼皮竟似千斤重,幾欲閉上,竟是憑借強大的意誌力而沒有咽氣。

一個身著玄色衣衫,麵容疲倦不堪的中年人行走在這斷橋上,放眼望去,周遭竟全是無辜百姓屍體,他一路走一路不住彎腰翻看百姓屍體,也許是想尋找到幸存者,可惜最終都是以搖頭而結束,他的雙目充斥著淚光,臉色蒼白無比,口中喃喃道:“罪過!造孽!”

也許是機緣,也許是天定,又或者是巧合,在玄衣人剛剛踏上巨石的時候,奕雲天不慎弄出的一點點細微聲響竟被他發現,這個看似身形單薄的中年人居然低喝一聲以一指而劈開了腳下巨石露出了裏麵橫七豎八躺著的數人,其中一個孩子眼睛似閉非閉,胸口隱隱竟有起伏,而其他人,已是早無氣息。

“罷罷罷!你我也是有緣人!”玄衣人劈開巨石以後,臉色更顯蒼白,說完這句話後,竟哇的一口噴出鮮血來,他緩緩俯身,清理了那孩子身邊的碎石和屍體,用手在他四肢上下捏摸一會,麵上竟露出狂喜之神色,俄而又是疑惑,片刻後,他抱起孩子,手中放出一個古怪的東西,隻見空中玄光一閃,玄衣人和那孩子已不見了蹤跡,隻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劃過天際。

一座不知名的山脊,一棵參天大樹下,玄衣人背靠著大樹盤腿而坐,不停喘息,在他身旁,那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渾身是血,衣衫襤褸,眼看就要不行了。

玄衣人雙手成掌,深呼吸一口,慢慢運氣,原本蒼白無血色的麵龐竟瞬間有了紅潤之色,隻是那身形卻見得是越發佝僂了,一瞬間似是蒼老十歲。他翻過孩子,以手探其鼻息,這才鬆了一口氣:“活著就好。”

他慢慢將孩子扶起坐好,以手抵其背心,一掌拍了下去,俄而一股玄色光暈從他手掌泛起,漸漸將兩個人籠罩起來,那孩子的麵色,嗖得變紅,似火燒一般,而那孩子的頭頂,從發際開始竟冒出絲絲白煙,如此過了不知多久,終於光暈漸漸消散,原本一直微閉的眼睛,慢慢睜開來,小小的嘴巴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而他身後的玄衣人,竟不知何時已成了形容枯槁的老者模樣。

“你,你是誰?”那孩子艱難開口問道。

“這個不重要。”玄衣人的聲音沙啞蒼老,與之前在燕都竟是判若兩人。

“這是哪兒?”

“這也不重要!”

“那究竟什麽是重要的?”孩子似乎有些慍怒了。

“記住,我是你的師傅,而你是我唯一的衣缽傳人。”說完這句話,玄衣人竟有些如釋重負般,原本屹立的身形頹然低矮下來,軟軟的倚靠在樹上,竟似奄奄一息的模樣。

“石頭,石頭哥呢?”

“死了!”

“我怎麽沒死?”

“我救起你來……”

孩子終於努力轉過身來,望著身後的老人:“你怎麽了?”說著,他伸出小手去,想要幫老人拭去嘴角血跡。

玄衣人淒慘一笑:“告訴我,你叫做什麽?”

“奕雲天。”孩子低聲道。

“好,好個奕雲天。”玄衣人竟開始大笑起來,全然不顧自己已是力竭神盡,“愣著做什麽,還不快磕頭拜師?我這一生還不曾收過徒弟呢!”

奕雲天這才慌忙艱難翻身跪地,恭恭敬敬的向玄衣人叩了三個響頭:“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記住,我已將畢生所修之真氣灌輸於你體內,他日你若是傷愈有,就去一個叫做棋盤山的地方,在半山腰,有一個桃花洞,你……你去洞裏尋……尋找……”說到此處,玄衣人竟開始大口大口吐血不止,那氣已是有進無出,言語艱難無比。

“師傅!師傅!”奕雲天一時心焦,居然用手去幫師傅捧住鮮血,可是除此之外,他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了,眼前這個突如其來的師傅,所說的話他還不能全然接受,隻是知道,自己現在有了個師傅。

“不妨事……”玄衣人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抬手撫摸著奕雲天,“你……資質奇特不凡,卻是注定要吃一番苦頭才能成器,萬萬不要半途而廢……”

“師傅你這是怎麽了?我帶你去找大夫!”奕雲天一邊說著,一邊歪歪斜斜站了起來,竟然要將玄衣人扶起,就要去找大夫了。

玄衣人苦笑:“你我既有師徒之緣,卻又不得已緣盡與此,這萬般都是命中注定……”說道這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記住,棋盤山,桃花洞……”說完,頭一歪竟是過世了。

奕雲天怔怔的望著眼前這個剛剛相認卻又死去的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在世為人這十多年來,這個自稱師傅的人怕是第二個對他這麽好的人了,第一個當屬石頭,可是石頭人呢?想到這裏,奕雲天不由得又是一番傷心,就這樣從中午一直哭到了下午,他才做了個決定:要將師傅好生安葬。

他隻覺得身體內似有滾滾波濤洶湧,不能自已,而身上各處骨骼也無不酸痛,胸前還有大塊瘀青,想是被那碎石所傷,此刻竭力站起,搖搖晃晃,一時間竟是頭暈眼花,天旋地轉,慌忙用手扶著樹幹這才沒有倒下。環顧四周,這裏乃是荒山野嶺所在,卻又何處去尋那趁手的工具來為師傅掘墳墓呢,就連那地上的石頭,要麽碎如黃豆,要麽巨如房屋,皆不能用,奕雲天思索一番,做了個決定——以手掘墳。

天雷滾滾,轉瞬間晴空萬裏的大山,竟是烏雲密布,不多時,豆大的雨滴顆顆砸落,夾雜著狂風和冷冷秋意,狂風暴雨下,少年奕雲天拚命拖著師傅的屍體,往山坡土鬆處行去,那玄衣人身下,是他剛剛編就的一個藤網,藤網上還覆蓋著他那單薄的衣衫,衣衫上才是死去的玄衣人,此時此刻,那玄衣人麵容寂靜,嘴角略帶微笑,雙目緊閉,大概是有徒至孝,死也瞑目了吧。

烏雲翻滾,秋風瑟瑟,草叢樹木在風雨中瑟瑟發抖,而山脊上,那個以手掘墳的少年,此時此刻雙手十指已染滿鮮血,疼痛鑽心,可是看一眼躺在身旁的那個叫做師傅的人,他牙關一咬,又是繼續刨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晚,暮色深沉,雨收雲散了,他才終於刨出一個一人大小的坑來,此時此刻,他渾身已全無力氣,雙手竟已看不清本色了。

奕雲天拚盡最後一絲氣力,將師傅的遺體拖進坑內,將土填上,有從旁撿了幾塊石頭,圍在這個土丘旁,以做記號,末了,他搖搖晃晃站到墳前,噗通一聲跪下:“師傅請暫且安息在此,他日我若有了能力,一定回來將您厚葬……”說完,少年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向山下走去,也不知東西南北,也不知身將何往,隻記得一個棋盤山和桃花洞而已。

翌日。

雲淡風輕,天高地闊,這深山密林中,鳥語花香,蟲鳴獸躍,竟不見一絲昨日風雨交加的淒慘場景。

深深山脊,傳來一陣悠揚無比的歌聲,歌曰:

入山看見藤纏樹出山卻見樹纏藤

藤生樹死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

那聲音粗獷嘹亮,略帶蒼老,不多時,山彎處出現一個背著竹簍,頭戴鬥笠手執竹杖的老者身影,那嘹亮歌聲,竟是出自他口中。這鬥笠下的老人,鶴發童顏,身姿矯健,偌大年紀,行走山路竟是健步如飛。

“咦?”老者眼光無意往那路旁草叢一瞟,竟看見一個赤膊少年倒在那裏,而不遠處,樹幹上,一條毒蛇正吐著芯子伺機而動。

毒蛇緩緩從樹上滑落,似乎並不忌諱不遠處小路上的老者,忽地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往那少年頸部咬去,說是遲那時快,隻聽啪的一聲,一根竹杖重重落在那蛇七寸之處,拇指粗細的一條蛇,竭力翻滾卷曲,仍是逃脫不了死亡的命運,竹杖的主人,那個鶴發老者微微笑著,撿起死去的毒蛇丟入背後竹簍中,又低頭看看少年……

奕雲天覺得身在無邊黑暗中,而腳下竟似乎沒有土地可踩踏,他拘謹立著,卻又看見遠遠的地方,石頭在向自己微笑招手:“小天,快來啊,快過來啊!”

“石頭哥!”奕雲天喉嚨一哽,“你也逃脫了麽?我原以為……”

石頭微笑卻不回答,忽然又轉身投入無邊的黑暗中,再不出現,奕雲天看見一起長大的兄弟消失在黑暗中,內心焦急萬分,想要追上,卻又忌憚腳下黑暗,猶猶豫豫不能決斷,驀地旁邊一聲斷喝:“你在猶豫什麽?”尋聲望去,卻是已故去的那個師傅了,此時此刻,他麵容栩栩如生,竟是已複活的模樣,哪有半點死人氣息?

“師傅……”奕雲天叫出這兩個字,卻已說不出話來,雖與此人僅是一麵之緣,但是自己這條命卻是他救的,這等恩情大如天蓋過地,更何況他是死在自己麵前的人,這讓奕雲天更加印象深刻,一股無名的悲痛湧上心頭,他卻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記住,前路是你自己走出來的,哪怕沒有路,你也要自己踩一條出來!”師傅此刻麵容嚴峻,全不複當初那般和藹模樣,盯著奕雲天厲聲道。

奕雲天隻能點頭,卻是說不出半句話來,他覺得眼中濕潤,伸手擦拭時,卻是淚水落下,再抬頭,師傅哪裏還見蹤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