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太久太久沒有回去了,像是一份早已塵封的記憶,或是發黃的照片,陌生,而又透露著熟悉,踏上那段似回到起點的征途,感覺著時光的流淌,記憶似珍珠碎片般一顆一顆相連,串成童年時代的悲涼和少年時的徘徊,以及遇到沐嬌時的暗慕和羞澀,那時,天空是藍的,水是綠的,下雨時是從來不打傘的,隻為著尋找那份詩人般的酷,或者期待她實在是看不下去,感到心痛而遞過來的傘,然後一起在人群的羨慕眼神中走開,像是百花叢中飄過而不染色——

火車悠悠,載著太多的沉得,一聲聲像是無盡的歎息,駛進那片灰色的記憶,如果有彩色,那也是因為遇到你。

終於駛進了這片山野,曾經的青山如今是灰蒙蒙的,見到兩側的石灰牆上寫著“想製富,少生孩子多種樹”之類的標語性口召,既然是口召,就知道是不有實現的,那麽大的寫出來,就是為了給上麵來檢查的領導看的,小時候也經曆過這種事情,上麵來的鄉長到村子裏來了,村長趕緊用喇叭集合村民,讓大家背了台詞,領導問啥,就按背了的台詞回答,錯了是不可原諒的,上至老,中得婦女男人,下至少,一起夾道歡迎,看村長的指示,手一揮,趕緊鼓掌,響亮的掌聲山裏都傳著回音,記得一次一個大哥哥臨時有事,我去支著橫幅的一頭,上麵寫著“歡迎鎮領導蒞臨檢查指導”,因為打橫幅地是要站在最前麵的,直接和領導對視,當時還神氣地了不得,一個大哥哥要拿一大把紅山楂跟我換,硬是沒答應。

接近領導,就等於接近了神,就像認識到名人,就感覺自己也成了名人一樣,認識到有學問的人,自己也就有了學問,於是自古就有了一句什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才出了站口,沒走幾步,就見一個妖豔的少女迎麵走過來,臉上帶著稚氣的可愛的笑。

“你好呀。”她和我說話。

我一驚,細細看她,心想我們認識嗎?怎麽一點沒印象?

我四下看了看,問道:“你是在叫我嗎?”

“是呀,帥哥。”她貼近來,往我懷裏撞,我下意識地後退。

“帥哥,想要我嗎?很新鮮的喲。”她笑得更媚了,就伸手拉我進店。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趕緊振開手,道:“我有急事,下次,下次。”說罷趕緊閃人,聽到她在後麵放肆地笑,似乎還罵了句SB男人,信不信我幹死你。

火車站,就是紅燈區,兩側不怎麽奢華的旅店擁護的廳裏,坐著些穿著很少打扮很妖的女孩子,有人經過,就喊“帥哥,進來玩玩呀”,甚至會出門搶生意。

我記得我離開時,還不是這樣,當然,那時的火車站也不像現在這樣奢華,隻是一個破站,現在火車站是高大的樓房,站前有了廣場,有了噴泉,有了超市,時代變了,人也變了,有了這麽多旅館,這麽多小姐,正如某位領導所言:路通了,環境好了,生意自然就來了。

下了火車,乘兩個小時的公車,終於到了這裏,我的出生地。

村子早已荒廢了,隻剩下一些殘敗的房舍,在很多年前的一次電話裏,老爸就告訴過我,說搬遷了,說地下有黃金,現在家家戶戶都在猛蓋房子,兄妹裝對象,夫妻搞分居,希望到時能多分套房子,那事不久之後,老爸就OVER了,從此我再也沒有回去過,現在,望著眼前的荒草叢生,其實這倒正是我所期待的,我是一個不喜歡見舊人的人。

不過很可惜,還是遇到了一個大伯,喊他大伯,其實他已經是個枯瘦的老頭子了,當初我還是個小P孩,他是個小夥子,曾帶過我們去和領村的孩子打群架,我不知道他是怎麽認出我的,離得老遠,就一直在看著我,在要擦肩而地時,他竟喊出我的名字,讓我感到驚訝和不解。

他親切地說著家鄉話,那些我隻能聽懂早已忘記的語言,問我什麽時候回來的,要我去他家坐會,喝口茶,我搖了搖頭,委婉地拒絕了,我知道他也隻是說說而已,他是作不了主的,現今的老人都作不了主,時代變了,老家夥說的話,隻能當作放屁,當今的世道是媳婦當家,從城裏到鄉村,千篇一律。

別了他,走了很遠,他還站在那裏看著我,才四十多歲的人,就顯得那麽老,步入暮年,不由地感慨生命的脆弱,我不回頭,不想看到期悲哀。

穿過一條破碎早已遺棄的幹石路,在對麵的荒地裏就是二老的墳墓,那時zf還沒有響應火葬,所以就入土為安了。

在破碎的路上,竟有一個破舊的草庵,見擺著些水果和冥紙,看樣子是做生意的,本來我是主張心誠即可,對這個俗套從不講究,是隻身空手而來,不過眼前就有紙錢,倒不如買一些,於是就走過去。

走近,空蕩蕩的草庵裏沒有一個人,攤的東西也是非常有限,我喊了幾聲,依舊沒有反應,我不由有點奇怪了,莫非是鬧鬼?也沒人看著,不怕被搶了嗎,正猶豫著,從草叢裏鑽出一個人來,趕緊應著來啦來啦,你要什麽,一邊急步走著,一邊整理著褲子,趕情是在小解,我哪趕的這麽不是時候,真是晦氣。

女子才跑了沒兩步,不由停下來,原來我們是同一個村的,又遇到一個熟人,真是可恨,同樣,她眼力好的不得了,直接喊出我的名字,難道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就依舊當年嗎?我說我要買紙,她說什麽不肯收錢,沒辦法,這時她孩子來給她送飯,我把一張一百的塞給了孩子,說是給的歲錢,隻是晚了,不許還。

然後就聽到她跟孩子念叨著,說我是誰是誰,大學生,有文化,讓孩子以後也要好好學習,跟我一樣,賺很多很多的錢,我聽著直想哭,這也就是中國普遍的教育模式吧,不管是學問,還是金錢,為的是炫耀,聽怕拚死拚活也要供出一個大學生來(考研讀博同類),為了就是能對別人說,我孩子是什麽什麽,在哪工作,一個月多少多少錢,那就是她所有的幸福了,死了也可瞑目。

一瓶二鍋頭,一刀燒紙(即冥紙),我本來是打算把瘋長的野草撥了的,不過撥了幾棵就放棄了,撥了,還是會長的,而我下一次還是知道什麽時候才會來,也許永遠不會了,把燒紙點燃,看著那些灰燼飄然入空,空氣中飄蕩著陰陽分離的傷,自己喝了一口火辣辣的二鍋頭,然後灑在地上,老爸生平喝了很多酒,但從不好酒,用他的話說,有些酒是不得不喝的,比如領導敬的酒。

老媽也葬在一起,我是被她打大的,記憶中最嚴重的是一次是離家出走被抓回來時,衣服脫光了用皮帶抽我,不可否認,這是我永恒的傷,事隔多年,依舊記得那麽深,她放羊,養豬,喂牛,還有雞鴨,這些,是我書費和學費的來源,那時老爸還在外地求學,種地、播種、收割,這些全是她的活,累了,就在地上躲一會,因為我是大學生的料,所以我應該學習,也不是幹這麽活,她常跟我說,隻要你學習好,將來有出息,我就算累死也值了,這話,我聽著就難受,現在依舊,隻是更多了一份傷感,人生,各有各的活,為什麽一定要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自己的幸福自己把握,不是寄希望就可以得到幸福,“有出息”這三個字,也許我一生都不能體會,是指有錢嗎?是指有勢嗎?平淡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何必要去和人家比什麽。

一個人在那兒說話,意識到是在自言自語時,忽然發現自己老了,才三十歲的人,忽然就感到老了,沐嬌說過,當一個人開始沉溺於回憶的時候,就說明她已經老了,我很想找麵鏡子,看看自己是不是在一瞬間蒼老很多,像伍子胥那樣白了頭,不過他是為了國家,而我又是為了什麽,仰頭看天,有潔白的雲飄過,感到自己那麽渺小,不能像鳥兒一樣地飛,是呀,有火車,有飛機,甚至可以逃到地球的另一邊,隻走太遙遠的距離,也永遠無法逃避原點,這種心情,就像那些台灣的老年人,就算生前不能回大陸,死後也要把骨灰送回來。

當沉默到無聊的時候,我決定離開,跟父母告別後,向另一邊走去,我不想再經過那個草庵,舊識的人會讓我感到崩潰。

越過一個山坡,是條碎石路,我等了會,正好有輛到鎮上拿貨的山輪車經過,載我到了鎮上,這個是個古老的小鎮,古老的幾百年來的大青石地板都碎開了無數條細縫,一些被風化,下雨時就開始泥濘,不過想起第一次到這個小鎮上來的我,感到處處新鮮,處處透露著時代的氣息,現在看起來如此破舊的小鎮在不時的眼裏是那麽的繁華。

舊清時的建築,有著古巷,有古宅和樓房相間,也許乍聽起來,有些無窮的詩意,隻是身臨其境的我沒有絲毫的感覺,古巷裏被潑著髒水,汙臭地厲害,市場上的呦喝聲吵死人,正趕上放學的時間,男男女女嘻笑著穿過,彼此的親熱倒是與時代俱進,街機早已被時代淘汰了,開著幾家網吧。

穿過鬧市區,穿過一片蟬鳴的白樺林,那邊是老區,現在隻剩下一些老年人住了,一片斑駁陸離的樓房,後麵是山,近了,情太切,心不由緊張,也許在下一秒,就會見到她。

曾經無數次徘徊在她家門口,不敢敲門,不舍離去,就那麽守著,似乎也就是一生。

“你是在找人嗎?”一個老奶奶走過來問我,我才從記憶中醒過來,我不喜歡和人說話,尤其是陌生人,隻是點了點頭。

“你是這家的什麽人哪?”她又問,我很討厭別人這種審問的語氣,我找什麽人或是什麽人,關你屁事,不過看她那麽大年紀了,我也不想衝她,隻當作什麽也沒聽到,不理她。

我過去敲門,才握到門環,就感到失望,門環上全是灰塵,看來沐嬌沒在這裏,我的心頓時涼了。

“你認識嬌兒嗎?”

嬌兒?沐嬌?她這麽一問,我不由一驚,回頭看著這個老奶奶,問道:“她回來過?”

老奶奶道:“回來過呀,還和我說過話,還給我買了很多東西。”

“是真的嗎?她現在在哪去,你知道嗎?”

“這個呀,她走了,去了哪裏,她好像說過,讓我想想——是去哪裏了——”她想了半天,道:“想不起來了,對了,你還沒回答我你是她什麽人。”

“我——”我猶豫了下,“我是她丈夫。”

“丈夫?”老奶奶再一次打量起我來,上上下下,似在審女婿是的,看得我十分不自在,最後搖了搖頭,喃喃地道:“不像,不像,她丈夫早死了,你是鬼嗎?”

嗯?這話——沐嬌說我早死了?

“奶奶。”一個孩子跑過來,扯著她就走,我趕緊追問“你再想想,真的不知道她去哪裏了嗎?”

“奶奶是個傻子。”小男孩回答我,“你不要理她。”

什麽——此時才發現她頭上竟插著一朵小紅花,和小男孩嘀咕著,不情願地離開了,我忽然很想笑,仰起頭來,看著天空。

天空,下起雨來。

六月的雨,潸然而落。

一把傘伸過來,為我遮住雨,我回過頭,是她,是她,頓時淚水模糊的雙眼,她無奈地笑,歎了口氣,道:“早讓你不要等了,淋壞了怎麽辦,不知道我會心疼的嗎?!”

雨依舊下著,我轉過身,除了空靈的雨,什麽也沒有,沒有沐嬌的影子,連歎息也被雨聲淋碎在空氣裏。

“哎呀!”忽然一個人撞在我身上,我站不穩,直接倒在地上,汙水立即染了一身,爬起來時,不想竟是——

“幹嘛,又不是故意的。”茗兒順了下被雨水淋濕了的頭發,嗔道,“趕緊幫著開門啦。”

這個——是幻覺嗎?我看著茗兒衝過去,拿出鑰匙來開門,隻是那門怎麽也打不開,早已鏽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