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朝看著慌亂的江以桃,忽然就笑了,漏過竹葉的斑駁月光在他臉上投下陰影。

“我聽許嵐說,你叫不言。”陸朝坐得高,這樣看著江以桃,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意思。

江以桃有些無言地看著他,心想著,這是燈州的山匪對待逃跑俘虜的特殊方式嗎?先寒暄一番?

陸朝將一隻手架在膝蓋之上,撐著下巴,朝江以桃笑得露出一隻小虎牙:“我叫陸朝。”

夜色昏暗,陸朝的眸子卻亮得像是有光。

江以桃怔怔地看著陸朝,摸不清這位少當家的想法,稀裏糊塗道了一句:“不言見過陸公子。”

此話一出,江以桃恨不得咬掉自己舌頭,一抬頭看見陸朝有些震驚的眼神,更的是羞愧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她這行為無異於山羊給狼問好。

“那麽,不言姑娘夜裏不歇息,在這竹林裏做什麽呢?”陸朝心想著果然是千金小姐的做派,也覺有趣。

江以桃沉默半晌,糊弄道:“賞月。”

陸朝抬頭瞅了瞅,“賞月?”

江以桃也隨著抬頭,這才發覺方才尚且明亮的月光不知何時被一片烏雲遮了個完全,連點月亮的影子也是見不到了。

江以桃索性眼睛一閉,認命道:“這月光皎潔明亮,甚是美好。”

陸朝又是似笑非笑地看她,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隻餘竹葉摩挲發出的碎碎聲響。

好一會兒陸朝才笑出了聲來,認真道:“這便巧了,我也覺得這月光甚是美好,不知不覺瞧了許久。”

差點兒覺得自己要命喪於次的江以桃疑惑地睜眼去看陸朝,心想著他真是個奇怪的山匪,自己胡謅的話也全數當了真。

“月也賞了,該回屋歇息了,不言姑娘。”陸朝又道。

江以桃不為所動,依舊是站在原地,與陸朝對望著。

“難不成不言姑娘今夜要在這竹林歇下?當真是好風雅。”陸朝勾勾唇角,語氣中帶著揶揄的笑意。

江以桃有些賭氣道:“你這小山匪怎管如此閑事,我今日便還要在這兒賞月到天明了。”

話一出口,江以桃才驚覺失言,這兒不是以她為貴的蘇州江府了,頓時收了話頭訥訥地瞅著陸朝。

陸朝卻並未生氣,動作輕巧地翻身下了巨石,高束著的馬尾在空中劃出弧度,他慢悠悠地踱步到了江以桃麵前,“不言姑娘或許不知,我們這後山,可是有野狼出沒。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以後可不要再來這兒賞月了。”

陸朝的話裏分明意有所指,江以桃正欲出口反駁,遠處竟真的傳來了幾聲狼嚎,就像是為了應證陸朝的話一般。

江以桃哪裏聽過什麽狼嚎,小聲嘟囔著:“這是誰家的狗,叫聲好生奇怪。”

這下輪到陸朝無言了,指了指聲音傳來的地方,“那是狼。”

江以桃頓時嚇得發出一聲短促驚叫,又覺著自己這般大驚小怪有失風度,捂著嘴用眼神發出詢問:真是狼麽?

眼見陸朝點點頭,江以桃嚇得扭頭便要跑。走了幾步發覺這四周的路為何都長一個模樣,竟是忘記了自己來時的路,便又猛然停在原地。

陸朝笑著追上她,明知故問道:“不言姑娘怎麽停了,不往前走麽?”

江以桃麵不改色地繼續胡謅,“將陸公子自己一個人留在這,實屬小人行為,何況陸公子救我一命,我更是不能恩將仇報。”

“噢——”陸朝依舊是那副紈絝子弟的樣子,走得很慢,“那你可要跟上,這竹林容易讓人迷了方向,莫要迷路了才是。”

江以桃聽出了陸朝的意有所指,抿抿唇,權當沒聽見。

陸朝也沒有再說話,兩人一前一後地穿梭在竹林中,寒風又穿過他們之間,江以桃凍得用雙手環抱著自己。

那輪月亮又從烏雲中溜了出來,天地之間霎時明亮了幾分。

“不言姑娘,不知許嵐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們這山上都是些什麽樣的人。你若是每天夜裏都像這般出來閑逛,我可不能保證你每天碰見的人都是我。”陸朝走在前邊,看似無所謂地提醒道。

江以桃冷得難以思考,下意識接話:“我本是要……”

逃跑兩字被江以桃吞回肚子裏,哽了一哽。

偏是這會兒陸朝突然回了頭,用含著笑意的眼睛盯著她看,“是要什麽?”

江以桃心虛地低頭去看那時不時從衫裙中露出來的繡花小鞋,轉移話題假意關心道:“陸公子可當心點兒走路,莫摔了才好。”

陸朝也並未深究,笑了笑又轉了回去。

氣氛便又靜了下來,江以桃心下卻覺驚奇,她竟與這“少當家”閑聊了這麽一會兒,那群山匪對他分明是敬畏且害怕的,可自己這番卻毫發無傷,甚至他像是沒有看透自己這拙劣的謊言一般。

真是個奇怪的山匪……

江以桃這般想著,兩人已是走回了院子。

陸朝將江以桃送到了屋子前,“不言姑娘,以後可不要半夜三更出來賞月了,我們這兒,可不比山下來得安全。”

江以桃推門的動作頓了一頓,她恍然間明白了,或許陸朝什麽都知道。

知道自己不是去賞月,知道自己準備逃跑。

江以桃轉身,看著陸朝的背影說道,“多謝陸公子提醒。”

陸朝頭也不回,朝江以桃揮了揮手,進了對麵的屋子。

江以桃也回了屋,經過這番折騰倒也逐漸起了些睡意,迷迷糊糊中她莫名想起了陸朝,他像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一點兒也不像這凶狠的山匪。

一夜無夢。

——

天剛蒙蒙亮,江以桃便醒了過來,遠處甚至傳來了公雞打鳴的聲音,睡眼朦朧間江以桃聽得並不甚清楚,恍惚著以為自己還在蘇州。

好一會兒,江以桃的思緒才逐漸清明,反應過來這兒並不是蘇州江府,自個兒這會是在土匪窩裏呢。

江以桃不禁有些難過,轉頭透過窗戶卻看見陸朝在院子中舞劍。

他的馬尾在空中不斷揚起又落下,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些冷然,伴隨著利劍刀鋒劃破空氣的聲響,江以桃終於覺得眼前的陸朝有幾分山匪的意思了。

陸朝的身姿矯健輕盈,像筆墨畫中騰飛的龍,江以桃也不知自己坐著看了多久,直到帶著溫度的晨光照在自己臉上才如夢初醒。

她下定了決心般推開門,走到了陸朝的麵前,“陸公子,你放我下山吧。”

陸朝挑挑眉,不置可否。

江以桃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繼續往下說:“我們家是盛京城裏有名的富戶,姓謝,做的是絲綢生意,你盡管可以去打聽。你若是將我放了回去,金錢上定是不會虧待於你的。”

盛京城的確有一家做絲綢生意的謝家,隻不過謝家姑娘並不叫不言,江以桃未離開盛京時,與謝家姑娘是十分要好的玩伴。

陸朝的鬢發被汗水染濕,貼在額頭,微熹的晨光中他眯了眯眼:“可我需要的並不是那筆錢。”

“不論你要什麽,都可以滿足你。”江以桃說出這話,捏的是十足的籌碼。

江家必然是需要她入宮去爭取殊榮的,江家隻有兩位姑娘,她的胞妹自幼是祖母的掌上明珠,家裏定然是不同意胞妹入這虎口。江以桃自小便被送去了江南,與家人關係自然是稱不上一句親密的。

而江家多年來都致力於依附皇權,最好的辦法便是在後宮中站穩腳跟。

這般說來便隻有她江以桃,是江家維|穩聖心,最好的一枚棋子。

陸朝笑得有些嘲諷,抬手隨意地抹了抹額上的汗水,“我要兵馬,精兵鐵騎,你有嗎?”

江以桃頓然沉默,逐漸升高的太陽照得她後背發燙。

“有。”過了好半晌,江以桃才應道。

陸朝斂起笑意,沉沉地盯著江以桃看,心中頓時明了,眼前這滿是秘密的小姑娘,身份或許並不簡單。

於是他試探道:“姑娘的名字真叫不言嗎?我仔細聽著,倒像個假名。”

江以桃抿了抿略顯蒼白的唇,盡力控製住自己的慌亂,故作輕鬆地勾了勾唇,“陸公子若是不信,可盡管叫那位與我一同被抓上山的丫鬟來對證一番,便可知了。”

江以桃故作鎮定,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若是見到織翠再想辦法圓了過去,當下最重要的還是先消除了眼前人的疑惑才好。

陸朝不知怎的聽了這話臉色瞬間陰了下去,“我不過是開個玩笑,不言姑娘怎麽還當了真。”

江以桃摸不清陸朝陰晴不定的性子,決定不再搭話為妙,若是自己說錯了什麽話,惹得這位少當家不快,他手裏的劍可比她逃跑的速度快多了。

那邊的陸朝也不再說話了,若有所思地盯著江以桃看。

好一會兒,陸朝突然冷笑一聲,長劍往地上隨意一丟,轉身就出了門。

江以桃盯著陸朝的背影,摸不著頭腦地嘀咕道:“怎的突然便生氣了,山匪性子都像這般陰晴不定的麽?”

思慮良久,江以桃輕手輕腳地跟在陸朝身後出了門,東躲西藏地往前走。

可陸朝腳步著實快,沒一會兒江以桃便跟丟了人,又被這彎彎繞繞的山間小路轉得迷糊,慌亂中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許嵐叮囑的話來,僵著身子朝前後都各看了看,發覺沒人才長舒了口氣。

許是這會兒正當清晨,巡邏的土匪已回了屋子,這座山安靜得仿若隻剩聲聲鳥鳴。

微風陣陣,清晨未散去的薄霧與陣陣升起的炊煙交纏在一起。

一片寂靜中,江以桃隱約聽得一陣尖叫與求饒聲。姑娘的聲音分明已是喊得沙啞,伴隨著一陣高過一陣的嗚咽,江以桃生怕被發現,轉身便想跑。

隻那一瞬,江以桃又頓住了身子,難以置信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這聲音,分明是她那小丫鬟織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