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桃定定看著寧雲霏那雙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眼,有些難堪地轉過了頭,雖是嘴上說得滿不在乎,心口卻像是突然間被掏開了個洞,空落落的。

雨聲碎碎地在江以桃耳邊響起,她鬆開緊絞的雙手,頹然地垂在了身側。

“謝不言,你不知道吧。陸朝是當家的從蘇州撿回來的,與許嵐並非同胞姐弟。”寧雲霏看著江以桃,便知她被瞞在鼓裏,多少有些得意起來,“你還不如我呢,陸朝連這也不與你說。”

“誰知不是你在哄騙我呢。”江以桃去看那斷斷續續連成一條線的春雨,淡淡地反駁了一句。

許嵐……江以桃抿了抿唇,相比於眼前這寧雲霏,她確實是更願意相信許嵐。且不說她與許嵐相識更久一些,就單論為人處事,她便對寧雲霏沒什麽好印象。

無論是誰,也不會喜歡一個上來就針鋒相對的人。

寧雲霏像是被看低了般,揚聲道:“那你大可去問寨子裏的別人,看看是我哄騙你,還是陸朝在哄騙你。”

身處溪山,江以桃能問的也不過是許嵐或者是陸朝,如今許嵐不在,自己還能去問誰呢?

江以桃神色自若,不去應寧雲霏的話。

“陸朝哥哥那心上人,是陸朝哥哥在蘇州就相識的了,後來陸朝哥哥來了溪山,便走散了。”寧雲霏冷眼看著江以桃,勢必要激得她生氣一般,語調拔得很高。

“可這麽多年過去了,陸朝哥哥一直記得她,每年她生辰的那日都要下山去,在燈州最靈驗的寺廟為她點一盞長明燈。”

江以桃依舊不應,裙擺被濺落的雨珠沾濕了,山裏的風一吹,便貼在她的腳踝,濕冷又粘膩的觸感讓她輕輕皺了皺眉。

寧雲霏注意到江以桃的神色變化,便以為她已被激怒,頗有些得意洋洋地說道:“你比不過她的,你充其量不過是個替身罷了。”

寧雲霏看著像個搶糖吃的小孩兒,為顯著自己的優勢,一股腦地將自己所知道的全都抖落了出來,隻為了自個能看著比別人要高一頭似的。

“寧姑娘。”江以桃回眸去看寧雲霏,溫聲溫氣道,“我若是替身,你呢?”

寧雲霏臉色鐵青,惡狠狠地等著江以桃。

“寧姑娘還不知道吧,我正是蘇州人。”江以桃忽然輕笑一聲,抬手輕輕拭去了臉頰上的水珠,緩緩道,“你可曾想過,我便是陸朝的那位‘心上人’?”

“不——”寧雲霏怒目圓瞪,咬牙切齒道,“不可能——”

江以桃輕歎,遠遠地看著陸朝撐了把傘走過來,又不再去應寧雲霏的話了。

煙雨蒙蒙之間,他那張冷情的臉都被氤氳得柔和,眸中也被染上了點朦朧的水汽。陸朝越走越近,江以桃瞟見他緩緩地朝自己勾了勾唇角,眉眼帶笑。

像是從畫裏走出來一般。

一霎那,江以桃不受控製地想起那日傍晚,陸朝湊得很近,在昏暗的燭光下,他說了一句——

你不是她。

若的確是許嵐騙了自己,那當初陸朝口中的那個“她”,便不是那個亡故的小妹,那會是誰呢……

江以桃的動作一頓,是陸朝那個心上人罷?

燭光昏暗,陸朝將自己看成了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卻又在最後回過神來,眼前人不過是個長得有幾分相似的贗品罷了。

她可以為了一時之快誆寧雲霏,可她終究是誆騙不了自己。

江以桃自己清楚的很,她從前哪裏識得陸朝,又怎麽會是陸朝那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心上人”呢?

原來,她不過是一個小小替身。

這般想著,陸朝也走到了江以桃的跟前,將油紙傘朝著江以桃的方向靠了靠,笑道:“阿言,攏共就剩下兩把傘了,這下要委屈你與我共用一把了。”

江以桃滯然地瞧著陸朝,她分明知曉自己不過是個替身罷了,可她的心髒依舊是難以遏製地會劇烈跳動。就像是蹦躂在醋壇子裏一般,越蹦就越是酸澀,酸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江以桃覺著自己也有些可笑,若不是自己有一張與陸朝心上人相似的臉,自己早在小樹林裏便沒了命才對,哪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裏?

可她方才竟又在想,陸朝那個溫和的笑,是對著自己笑的麽?還是對著自己身上那個虛無縹緲的影子?

江以桃又想,人果真是恃寵而驕的。

她原先不過是想要活命,現在想要的越來越多,竟一時間覺得自己貪心起來。

陸朝能護得自己在這土匪窩裏活下來便好了,她何苦去求一個陸朝的真心相待?

陸朝當她是替身,她當陸朝是個保命符。

他們之間各取所需,誰也不必苛責誰。

寧雲霏那邊還叫嚷著自己才不要和元寶共用一把傘,江以桃已經淺笑著鑽進陸朝的傘下,打算離開了。

“謝不言。”寧雲霏突然叫住了她,咬牙切齒道,“你可別忘記我與你說的那些話。”

江以桃的腳步頓了一頓,多年來所受的良好教養讓她隱藏得很好,她回眸,衝寧雲霏做了個福,“寧姑娘,改日有空在敘。”

說罷也不看寧雲霏的反應,又轉個身回來,小步朝前走。

寧雲霏恨恨地看著兩人的背影,幾乎是要咬碎一口銀牙。好半晌,她又莫名地輕笑一聲。

終究不過是個假的罷了。

陸朝身高腿長,本是個走路步子邁得極大之人,這會兒為江以桃撐著傘,竟是隨著她的速度,慢悠悠地走著。那把繪了梅蘭竹菊的油紙傘,把江以桃蓋了個完全,倒是陸朝的半個肩膀都露在了外邊。

江以桃卻不曾去看陸朝,她的雙手皆藏在大袖裏,垮垮地交疊在腹前。她的步子邁得極穩,昂頭挺胸直視著前方,像生在這雨霧裏的一株蘭花。

陸朝又將油紙傘往江以桃那兒傾了一傾,心想著,倒不如是在練武場再多待一會兒,這般冒雨回去,要是小姑娘吹了風淋著雨著涼了,病個幾日可就趕不上去赴那燈節了。

實際上陸朝也不曾去過燈節,不過是聽許嵐說得多了,總覺得她們這般年紀的姑娘家都是喜歡這般熱鬧喜氣的節日。

若是不喜歡也不礙事,左右自己帶江以桃去那燈會,也不是本著遊玩去的。

思及此,陸朝垂眸看了看江以桃。

她纖長的睫羽隨著眨眼的動作,一下一下地撲閃著,讓陸朝無端想起春日裏粉蝶扇動的蝶翼。

陸朝勾唇無聲地笑了笑。

整座溪山攏在一片細蒙蒙的春雨裏,熱氣在山間凝成了一叢叢極淡的霧,又被風吹得散開。

江以桃與陸朝並肩往院子走去,一路上不時有人冒著雨,匆匆忙忙地趕著路。他們卻走得很慢,仔細地去聽耳邊一陣又一陣的山風,以及那春雨落在地上又被打碎的細響。

溪山地處燈州,而燈州位於盛京北地,可這春日裏的煙雨朦朧,竟讓江以桃生出了點兒錯覺來,好像某一瞬間自己還在那空氣都是濕潤的江南似的。

他們之間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默契地保持著那份難得的沉默。

直至到了陸朝的院子,陸朝先將江以桃送到了屋簷邊,才先開口道:“阿言先進屋吧,這春雨下得急,風也大,若是再染上風寒便不好了。”

陸朝又看了看院子裏被淋濕的爐子,“這爐子原先我也不用,便並未想到這下雨會淋濕,待會我將它搬到廚房去,好好烘一烘。”

江以桃也跟著他的視線去看,抿了抿唇,又回眸來看陸朝。

許是方才冒雨去取傘的緣故,他的額發都濕成了一縷一縷,黏在額頭與臉側。身上衣物也濕了些,左側肩膀洇了一大塊深色,臉上還沾著有細小的水珠。

左側肩膀……

江以桃愣了愣神,難怪這油紙傘看著並不大,自己一路回來卻全然不曾淋到過雨,竟是陸朝將傘全傾到了自己這邊。

江以桃瞧著陸朝那濕透的半邊身子,心口細細密密地泛著點麻。

陸朝見江以桃不說話,又這樣直白地盯著自己的肩膀,悄悄將身子側了些,笑著安慰道:“我無事,外邊風大,阿言快些進去吧。”

“陸朝。”江以桃的話中帶著點兒哭腔,伸手就要奪過陸朝手中的傘,“我原以為你是個聰明的山匪,卻不曾想你如此愚笨。”

陸朝隨著江以桃的動作,鬆了手讓她拿著那油紙傘,一時間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又委屈起來,隻好順著她的話接下去:“是是,隻有我們阿言才是頂頂聰慧的,旁人如何能與你相比。”

江以桃雙手撐著油紙傘,踮起腳尖,用傘將陸朝一整個蓋住:“你也會染上風寒的,若是你病倒了,我可不會照顧你。”

江以桃踮著腳才將將能與陸朝平時,她清楚地瞧見了陸朝眼中的溫情,一點兒也不似作假,反倒是讓江以桃自己有些愣神。

陸朝這眼神,不曾瞧著別人,是定定地瞧著自己。

江以桃更是鼻酸,惡狠狠威脅道:“你若是病倒了,我就把你丟到後山去喂狼。”

陸朝便悶聲地笑,也不接話,就用那雙染著煙雨朦朧的桃花眼瞅著江以桃。湊得這麽近江以桃才發覺,陸朝的睫毛又密又長,熏上了點兒雨珠的濕潤。

他沒有在看著別人。

江以桃在陸朝的眼裏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小姑娘家家的,還挺凶。”陸朝彎著眉眼,語氣帶笑。

他們的初見,也是這句話。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