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桃從未這麽近看過陸朝的臉,這才發覺他右眼眼尾有一顆顏色極淺的淚痣,若不是湊得這麽近,她應當察覺不著。
這顆淚痣襯得他更顯深情。
她猛然發覺,現如今的自己罵一罵陸朝都不覺著害怕了,她是從何時開始變得不再害怕陸朝的呢?
江以桃仔細地想了想,是陸朝笑著喊自己“不言姑娘”的時候嗎?還是他帶著自己在馬背上聽耳邊風響的時候呢?
還是……還是陸朝幫自己背了殺人黑鍋的時候呢?
江以桃才覺得原來變化總是察覺不到的,就這樣潛移默化地改變了自己,又改變了自己對陸朝的看法。
她又想起來陸朝身上還帶著傷,是他幫她承擔下的懲罰。
江以桃看著陸朝濕透了的衣衫,頓時鼻子發酸,眼眶一紅差點兒落下淚來,她連忙垂下眸子去,不敢再直視陸朝。
她能做些什麽嗎?
就當是為了償還陸朝。
雨下得小了些,江以桃強撐起情緒,輕聲道:“陸朝,我為你煮一碗薑湯罷。”
陸朝眯了眯眼,他方才分明看見了小姑娘微紅的眼,沉吟一聲,應了句好。
聽見陸朝的回應,江以桃抿了抿唇,將油紙傘往他手上一塞,冒著小雨就跑到了主屋去,剩陸朝在背後瞧著她慌亂的背影悶聲笑著。
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連喜歡都難以隱藏。
年輕單純地以為,隻要從未宣之於口,便可以永遠深藏於心。可哪裏知道,那注視時下意識的躲避,眼裏漏出來的都是掩蓋不住的歡喜。
陸朝伸出手,在空中虛虛地握了一握。
他什麽也沒抓住,江以桃像隻輕巧的蝴蝶,輕易地便從他指縫中溜走了。
陸朝斂了笑,眸色晦暗,輕聲道:“阿言,回到盛京去,就像從未認識過我一般。”
江以桃哪裏聽得到,她轉身便進了主屋,烏發在空中打了個轉,泛紅的眼與耳垂都一樣紮眼。
陸朝垂眸,藏住了眼底的怯意,喉間漏出一聲歎息。
*
誠實地說,江以桃從未下過廚,更別說為誰煮薑湯這回事了。
陸朝進來時,江以桃正在給灶台生火,小手執著生火筒一下又一下地吹著,被煙霧嗆得直歪頭咳嗽,眼尾掛著一抹濕潤。
陸朝站在門邊靜靜地看著,看著小姑娘因生起了火而滿是興奮的杏眼,波光流轉著都是歡喜,還朝自己露出一個邀功的笑意。
“阿言真是厲害。”陸朝是個上道的人,勾著唇角奉承地誇了一句。
江以桃笑得眉眼彎彎,拿起那整塊的生薑便丟進了鍋裏。
陸朝額角一跳,試探著問道:“阿言,可洗過了?”
江以桃很是不滿地瞟了一眼陸朝,似乎是在怪他誤解了自己,硬邦邦地應道:“必然是洗過了的,我可不是那般愚蠢之人。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我雖從未下過廚,也是見過的。”
“噢——”陸朝意有所指地應了一聲,心想還是不要告訴她這生薑是要切的好了,小姑娘現如今的脾氣越發大了,怪凶的。
江以桃方才生火時臉上染上了不少煤灰,在白淨的小臉上斑駁得一塊塊,像隻花貓。
陸朝看著便心情很好地笑了笑,他哪兒見過這副模樣的江以桃,竟覺著有幾分可愛。
江以桃撐在灶台邊,很是不確定地指了指咕嚕咕嚕冒著泡的薑湯,問道:“陸朝,這樣便好了麽?”
她的臉上帶著為未知事物的探究,眸子發亮。陸朝走近看了看,隻見幾塊生薑在鍋中撲騰翻滾,慢慢地散發出來一股辛辣的味道,也是不確定地應她:“或許還需要一段時間。”
陸朝此人向來活得很是隨意,淋淋雨罷了,哪裏為自己煮過什麽薑湯喝。
江以桃被薑味嗆得皺了皺眉,她不曾喝過薑湯,她甚至於連淋雨的機會都不曾有過。江南多雨,為了避免江以桃因淋雨而染上風寒,春日向來是極少出門。
就算是出了門,也是應了別人的帖子,去參加那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宴會,總是在室內的。
這薑湯的味道竟是比藥還要更難聞一些。
過了半晌,江以桃問道:“陸朝,現在好了麽?”
“唔,我看還要再等一等。”
又過了半晌,江以桃實在是受不住這辛辣的味道了,壞脾氣地問:“陸朝,現在好了麽?”
陸朝輕笑,“或許好了罷。”
江以桃喜笑顏開地從碗櫥裏拿了個瓷碗來,又取了個勺子,為陸朝舀了滿滿一碗薑湯,遞過去。
陸朝剛接過那瓷碗,江以桃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一點兒燙手,呼呼地吹了兩口。
生薑的味道隨著嫋嫋的霧氣直衝陸朝的臉,熏得他皺了皺眉,善意地提醒道:“這薑湯裏是否要放些糖。”
江以桃十分難以置信,“陸朝,我九歲起吃藥便不再就著蜜餞了,你好大一人了,怎麽喝碗薑湯還要吃糖呢?”
“胡說,你九歲時吃藥,還是吃蜜餞的。”
陸朝憶起些從前的事,小江以桃喝藥喝得眼眶紅紅,朝自己伸出那軟嫩的小手,又看著自己空手而來,十分不給麵子地哭了好一會兒呢。
話說出去,陸朝看著江以桃震驚中帶著點兒探究的眼神,才發覺按理來說自己不應當知道這些的,便找補道:“誰家的小姑娘九歲吃藥不就著蜜餞,我是不信的。”
江以桃方才還驚訝陸朝怎麽會知曉這回事,又聽陸朝的解釋,當他隻是胡亂猜測,便開始口若懸河地誇大自己:“我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家,我吃藥從來不哭不鬧,很是讓人省心呢。”
……
陸朝額角一抽,滿腦子都是小小的江以桃控訴自己不給她帶蜜餞的樣子,十分聰明地不與江以桃爭辯,轉而問道:“阿言要不要來一碗?左右你喝藥喝習慣了,這薑湯與藥也是一樣的。”
江以桃動作一頓,推脫道:“我不曾淋到雨,想來是不需要的。”
“這可不一定。”陸朝一本正經地反駁,那副十分言之鑿鑿的樣子很難讓人聯想到是在給江以桃挖坑,“阿言身體不好,防患於未然也是好的。你說是吧?”
江以桃眼睛一閉一睜,她實在是不喜歡這薑湯的味道,麵不改色地胡謅道:“我身體好得很,不需要。”
話音剛落,便咳了一咳。
江以桃沉默半晌,在陸朝含笑的眼神下,繼續胡謅:“這是被生薑的味道嗆的。”
“噢,這樣麽。”陸朝好心情地笑笑,也不再逗她了,端著那薑湯便出了庖屋。
江以桃死裏逃生般籲了口氣,也跟著陸朝的腳步去了堂屋,看著他坐在桌邊,霧氣騰騰的薑湯就放在桌上。
春日的雨果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是煮個薑湯的功夫雨便停了,清脆的鳥鳴一聲聲從遠方傳來。
“陸朝,你——”
陸朝正端起薑湯,霧氣一縷縷在他麵前飄散開,蒸騰著模糊了他的麵容,隻剩下那雙眼睛透過這一片朦朧,直直地注視著她。
江以桃頓時呼吸一滯,原本想問的那些話忽然間變得難以出口,慌亂地瞧了陸朝一眼,隨口說著“沒什麽”,轉身回了自己屋子。
陸朝盯著江以桃逃跑的背影,心下猜測定然是寧雲霏與她說了些什麽,她又難以問出口。
陸朝勾了勾唇,待那薑湯涼了些,一口便喝了個幹淨。
滿口辛辣,陸朝皺了皺眉。
若這薑湯不是阿言親手煮的,他是一口也不願喝的。
江以桃剛出了堂屋便被一陣風吹得抖了一抖,隨即她又聞到了風中送來的雨後幹淨的泥土與青草的味道,抬頭看了看藍得像手染青布的蒼穹,碧藍如洗。
院後的竹林裏響起一聲又一聲的鳥啼,江以桃原先是想問問陸朝,他是否是像寧雲霏說的一般,與許嵐並不是同胞姐弟。
可她沒能問出口。
江以桃歎了口氣,看著自己沾滿了泥汙的裙角,才後知後覺得嫌棄起髒來。
她回屋收了收東西,準備去廂房沐浴時,正巧碰見陸朝喝完薑湯出來,眼看著陸朝朝自己揚起笑意,像隻受驚的貓兒轉身便竄走了。
陸朝笑笑,剛一推開房間門,瞬然斂起了臉上的笑意。
暗衛正站在房間的角落。
“何事?”陸朝語氣淡淡,神色如常地關上了門,頓時屋內就暗了下來。
“殿下。”一號十分恭敬地行了個禮,單膝跪地答道,“屬下已快馬加鞭去盛京探查了一番,那盛京謝家……果真有位謝姑娘。”
陸朝眸色晦暗,坐在床邊,曲起右腳。
一號見陸朝不應答,從善如流地繼續說了下去:“不過那謝家姑娘的名字,卻難以探查到,像是被誰刻意隱瞞了一般,坊間人也從未見過謝家姑娘,更不知其姓名。倒是聽聞近段時間……這謝家姑娘並不在盛京。”
陸朝聽得出一號的意有所指,垂下眸,一言不發地朝一號揮了揮手。
一號還想說些什麽,抬眼卻看見陸朝隱沒在昏暗裏的那張臉,識趣地把接下來的話咽回了肚子裏。
他惹不起生氣的陸朝,更害怕惹陸朝生氣。
這位小殿下的手段,一號至今想起來都覺著後背泛涼。一號知曉陸朝在趕人,便恭敬地又行了個禮,像個影子般開門閃了出去。
陸朝坐在床邊,腦海裏不斷浮現起江以桃的臉。
好半晌才莫名的勾了勾唇角。
他怎麽會認錯。
這麽多年來不斷的日思夜想,她的一顰一笑也好,那雙黑白分明的眼也好,一舉一動皆刻在他的骨子裏。
永世不敢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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