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行之跟隨老道混了這麽多年江湖,深知兩個顛撲不滅的道理。

第一個道理,叫做“七分真三分假”。

世上坑蒙拐騙謊話連篇的人多了,就連朝廷的大臣,大多數時候也是生活在謊言中。但說謊忽悠人也是有高下之分的,十句話沒一句真話,這樣的騙子隻是初級水準,稍微有點心機的人很容易識破。

最好是大多數話都是真的,隻在關鍵之處說謊,這樣才能騙過別人。

比例嘛,根據情況隨時調整,一般七三開最合適,真話的比例過頭其實也不妥,因為留給自己發揮的空間就不多了。除非是朝廷大臣那樣的高手,才能做到九分真話一分假話,還能遊刃有餘,可人家能爬到那麽高,該是多麽厲害的人物?秦行之是比不了的。

然而,掌握了這些,仍然不能算真正的高手。

什麽樣的高手,才能稱為真正的高手呢?那就是故意讓人識破謊言。

人的心理是非常奇怪的,有很多人對別人的戒心非常重,輕易是不會信任別人的,但一旦識破了騙子的伎倆,反而會放鬆警惕。

秦行之今天的做法,運用的就是這個技巧。

他難道不明白,以八姑的人生閱曆,能夠輕易看穿自己那些冠冕堂皇的語言背後,真正的目的是為了錢嗎?當然不是,他就是故意讓八姑看出來的。秦行之也非常清楚,以他的水平根本就不可能忽悠到八姑,幹脆直接讓她看出來,省得麻煩。

有人會問了,秦行之既然是這樣的高手,為何還會混得這麽慘?

那是因為大多數情況下,主動讓人識破謊言並沒有什麽實際用處,運用這個技巧是有先決條件的。不分場合生搬硬套,最後的結果隻能是一無所獲。

這就涉及到了第二個道理,那就是“有來有往”。

秦行之到百花閣是幹什麽來了?不是打算空口要錢,而是準備賣自己腦子裏的那些詩詞。

可如果直接說:“我這裏有詩詞想賣給你,你看給個什麽價錢合適?”……那就完全錯了!這時代的人恥於言商,暗地裏都喜歡銀子,可真要**裸的賣詩詞,肯定是要被白牡丹鄙視的。

通過分析白牡丹和八姑對自己的態度,秦行之知道,自己上次白送給白牡丹的詩詞,八成是挺不錯的,為此他還後悔了好一段時間呢。既然如此,他也就有了不小的信心,八姑今天對自己這麽熱情,估計為的還是詩詞。

自己需要錢,八姑需要詩詞,這就叫做“有來有往”了。

所以說,如果秦行之手裏沒有八姑需要的東西,或者說八姑沒有從秦行之那裏得到點兒什麽的想法,他的策略根本不會成功。

但如果他手裏沒有詩詞,八姑還是會被他騙到,一百兩銀子總歸是能到手的。隻是這樣一來就成了一錘子買賣,小道士隻能厚著臉皮裝傻,以後八姑也絕不會跟他叨叨。

手裏有貨,人家又給了錢,沒必要光收錢不辦事,咱又不是搞傳銷的。

白牡丹到現在也沒有看穿秦行之的謊言,她雖然見識的各色人物不少,畢竟是很少出門的花魁,江湖經驗很欠缺。

此時聽到秦行之說自己有詩詞,白牡丹的眼睛立刻亮了。

“小桃紅,快去準備筆墨!”白牡丹叫道。

秦行之微笑著說道:“牡丹不必著急,慢慢來,貧道就在這裏,又不會跑了。”

“公子大才,所作的詩詞肯定是超凡絕倫,妾隻想早一點看到,讓公子見笑了。”白牡丹含情脈脈的瞟了秦行之一眼。

熊六梅壓低嗓音,瞧瞧對沈憐兒說道:“這個白牡丹眼睛轉呀轉的,看著就讓人討厭!不過,你覺得小道士真能作詩詞?我看他沒那個本事。”

沈憐兒笑道:“小道長常常讓人意外,那天他講的故事,妾從未聽說過,說不定他真的能寫出不錯的詩詞呢。”

“那不是他做夢夢到的嗎?”

“姐姐真信他的話?那麽美好的故事,做夢如何夢到?你我都做夢,夢中的事物都是中原有的,他的那個故事說的卻是極西之地的蠻夷。”

“嗯,你這麽一說,確實挺奇怪的。”

兩人竊竊私語中,小桃紅已經將筆墨準備妥當,放到秦行之麵前。

秦行之擺了擺手:“還是貧道口述,牡丹來寫吧。”

“你肯定是不會寫字!”小桃紅鄙視的看著秦行之,小騙子別想騙過本姑娘。

秦行之笑了笑:“貧道畫符倒是很精通,寫字嘛,確實不怎麽樣,小桃紅你倒是說對了。”

跟你個黃毛丫頭較勁,道爺嫌丟人。

白牡丹也沒有拒絕,搖曳著婀娜的腰身走到桌前,提起筆來飽蘸墨汁:“公子請說。”

秦行之點點頭,說道:“事先聲明啊,這兩首詞是我做夢夢到的,不是我自己寫的,所以你們聽了不要感到驚訝。第一首寄調‘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白牡丹一邊提筆書寫,一邊激動得全身發抖,公子的才分果然舉世無雙!

這首詞直擊白牡丹心房,把一個女子的思念之情寫得惟妙惟肖。公子的這首詞與以前寫的那首遙相呼應,竟像是夜空中的兩顆星星般,光華璀璨不分高下。白牡丹甚至懷疑,有了這首詞在先,公子的下一首詞是否會黯然失色。

前些日子,白牡丹唱著秦行之贈予的詞,心中就頗有些類似“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感覺,她倒不是對秦行之情根深種,但偶然想起秦行之,還是免不了怦然心動的。

熊六梅皺眉問道:“這玩意兒……好聽嗎?”

對熊六梅來說當然是不好聽的,秦行之又不懂“一剪梅”的詞牌,隨口背誦出來不帶曲調,這位大當家的不識字,聽不出文字之美,自然覺得一般般了。

沈憐兒震驚的看著秦行之,心說小道士真是處處讓人意外啊!

沈家大小姐自幼讀書寫字,論學問可能不如白牡丹,可也是有眼光的。沈憐兒接觸過的那些有名的詩詞,比起這一首來直接可以扔掉。

但沈憐兒倒是沒有立刻對秦行之佩服得五體投地,她和白牡丹不同,秦行之曾經多次給她講過做夢的事,她雖然一直半信半疑,此刻卻忍不住想:“難道小道士真的能做夢進入天庭?若是說這首詞是小道士自己寫的,我卻不信,這分明是個女子在表達相思之情,小道士以女子口吻寫詞的話,那也……太變態了!除非小道士真的能夢入天庭,天上的神仙自然能寫出這樣超凡的好詞來……”

八姑自然也是個識貨的,說實話這首詞比起前麵那首,更適合青樓女子演唱。

小道士果然是個寶貝,也不枉老娘刻意奉承了!

八姑笑得嘴都快裂開了,看來咱百花閣注定是要走出三江縣,進入密州府了。她想到最近就要做的那件事,信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足。

秦行之不緊不慢的念著,等著白牡丹記錄完成。

白牡丹寫完最後一個字,將毛筆放下,站在桌前久久不語。

“還行吧?貧道對詩詞不是很懂。”秦行之忐忑的問道。

白牡丹霍然轉身,看著秦行之說道:“公子難道不知道,過於謙虛就是驕傲嗎?你這首詞若是不行,世上還有哪首詞敢說自己行的!”

“你的意思就是還可以啦?那貧道就放心了。不過我說過多少次了,這些詞不是我寫的。什麽相思呀、閑愁呀,祖師爺在上,貧道聽著都臉紅……”

白牡丹臉色微黯:“公子腹中萬丈才華,卻不肯承認,隻想著得道成仙,妾不知該如何勸說公子。”

“哪裏哪裏,你高看我了。”

秦行之心說,這首詞真有這麽牛逼?唉,可惜道爺對寫文章什麽的就完全是一頭霧水,否則說不定真能用腦子裏那些詩詞搞出點名堂,混個官兒做做呢。如果道爺真有本事科考做官,老道士也絕對不會反對自己還俗,那老家夥享福都來不及,真以為他相信得道飛升?

“公子還是不要做道士了吧……”白牡丹做最後的努力。

秦行之搖頭:“貧道自幼就入了道門,怎麽能半途而廢呢?好啦,我也知道你是好意,可這些詞根本不是我寫的,貧道方外之人,從來就不說假話,更不會把別人的作品據為己有,正所謂,盜版可恥,抄襲有罪!”

白牡丹隻好閉口不再勸說,但心裏還是不相信秦行之的話。

“換張紙吧,我要背誦第二首了哦。”秦行之笑道。

正在這時,門外有人叫道:“八姑,縣尊大人已經到了前廳,請白牡丹小姐出去呢。”

白牡丹皺眉對八姑說道:“媽媽,今晚我就不出去了。”

八姑連忙點頭:“行,你就安心在此陪著小道長和他的兩位朋友。媽媽拚著讓縣尊數落,也給你擋回去就是。”

秦行之擺手:“不必如此,貧道怎麽著也要在縣城待幾天,有的是時間,沒必要為了我耽誤百花閣的生意。特別是,人家那是縣太爺,怎麽能得罪他呢。牡丹你還是出去吧,我們就先回客棧了,明天再來看你,好嗎?”

八姑當然不願意得罪縣太爺了,聞言笑著說道:“小道長真是個疼人的……不過你們肯定還沒吃飯,奴奴怎好讓你們餓著肚子回去,還是到前廳就坐,吃點東西,順便聽聽我家女兒的琴藝是否有長進,指點一二。”

沈憐兒奇怪的看了秦行之一眼:小道士到底會多少東西啊?

牽扯到肚皮,秦行之從來不知道客氣。

“也行,那就叨饒八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