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帥的歸來,和高公右帥的殉國,悲喜充斥著鄧族上下的心中,國朝的末代,英雄的隕落,扼腕!

開元年,雍正,天佑,亂世。

這些年來,鄧族上下已將左帥,高公,當成了家人,在長安的日子裏,天真而依賴少族公的天佑帝,也讓闔族上下喜愛,便是為這樣的君王忠誠也無妨,隻要他長大了不變就好。

但一切終究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拓跋山在陣前將安西李信的旗幟踐踏了多少次,從嗓子最深處,從心底發出獸一樣的咆哮,高公待他親厚,常教他武技和他說心事,隻因他不會泄露了老臣那些不想為人知的糾結,沈振川也在流淚,看著哭泣著被扶上船去,猶在步步回望的李延昭的遺孀,那裏是她的丈夫,殉國的歸處。

劍南本軍中,不少玄甲羽林舊部的兒郎們,當日毅然追隨勇烈,前年天佑登基後,各人心中最後一些擔憂也盡去,因為知道有這樣的主公,定不會和過去手足兵刃相見,誰想的到,是不會兵刃相見,也此生再難相見……隊中悲聲,最終讓瀾滄嗚咽,東去,無盡。

渡船終於開動,一批長安疲兵先去,士兵在奮力滑漿,船飛快的橫江而過,時間,決定了一切,國朝已沒,世間不能再無勇烈!

鄧海東策馬回頭,殺不盡的安西賊不敢南下,隻能凝望他們卷起的煙塵,此時已是天明,到了中午時分,幾乎跑廢了半數的戰馬,眺望等待的子弟們終於歡聲雷動。

羽林鷹狼,明黃虎牙,赤水文蛟,尉遲白起,李廣,張遼,徐達……一個沒有少,也不能再少了一個。

“渡河!武校領陷陣營留下,騎兵先渡!”

“是!”

徐達轉身,指揮軍馬交代任務,卻走到了後麵補充來的輜重處,換甲持刀:“尉官以上留下!”

“是!”

鄧海東回頭,徐達憨厚一笑走回他的身邊而已,沈振川道:“族公已在南岸,軍需等已經運了一撥來,還裝備了火油等,此處便是三千人守著,十萬軍也別想攻擊下。”

“何況我輩兄弟盡在此處。”

“正是!”

下午,朔方軍開始過河,夜,至天明,朔方軍過盡,北岸獨留陷陣三千,以及各將,裝備一新,手弩箭矢無數,知道定有追兵會來,算算時間將近,不殺一人怎麽肯走?薛守缺領袖五萬安西軍馬疾馳而來,前方遊騎在天初亮時已經至,遠遠看到這邊。

渡口處,建築如堡一般,旗幟飄揚,勇烈,陷陣,赤騎,朔方,羽林,玄甲,內衛!

薛守缺向前,看對麵孤軍氣勢,背後大船連橫,可戰可走,麵色猶豫,此乃背水一戰的哀兵,勇烈之名天下皆知,李信部的驍勇也不遜色他所部,萬人之眾,馬步兩軍折的那般狼狽,他豈能冒進?李嚴沉聲督促:“將軍,賁少公有令。”

見薛守缺依舊一言不發,李嚴催促:“將軍!”

“為將豈能不知兵?看對方摸樣,看這種夾道地勢,河灘軟濘,莫非要子弟上前靠了馬刀騎弓,人命去填?”

李嚴垂手,回看這邊,低聲道:“將軍,這些嚴如何不知,但總要戰的,不然難以交代。”薛守缺歎息一聲:“戰,戰。”正在商議,對麵戰鼓催動,明光持刀步行向前,站了軍前:“所部安西何人?”

“安西薛守缺,李嚴,對麵可是勇烈君候?”

“李嚴?可是安西本支?”

李嚴乃是旁支子弟,他茫然看向薛守缺,薛守缺心中一跳,就這一刻,對麵那人高喊:“妄為武侯後人,勾結柔然外寇禍害帝都,弑君滅國,如此不臣上愧對祖先下愧對唐裔無數子民!本候在此發誓,今生今世定將如此不臣。”

高舉起了手裏鋒芒,重重劈下:“族滅!”

安西軍馬無聲,李嚴麵色紫漲,對麵呐喊成潮:“定將安西不臣,族滅!”

“誰敢鬥將?你!”

麵對如此邀鬥,李嚴終於忍無可忍拔刀向前,薛守缺怎敢讓他去獨鬥那邊,死死拽住,李嚴憤怒一刀回劈,讓薛守缺不得不鬆了手,躍馬已經出陣:“安西李嚴在此!黃口小兒看某斬你。”

鄧海東冷冷一笑,回頭對了李廣:“借右帥戰斧!”

李廣上去,單膝跪下:“是。主公。”鄧海東一愣,回頭看著李廣,接了戰斧將他扶起:“你我,兄弟手足,成德孤忠雖去,還有勇烈不負天佑!”

倒提長鋒向前,越行越快,最終青芒化為流光一道,向著疾馳而來的李嚴撞去,安西陷陣兩邊靜靜看著,天地之間除了馬蹄,隻有鼓聲激蕩,猛然一聲怒吼,鬥氣青芒躍起當頭,李嚴大刀劈來,勇烈不讓,斧長而刀短,李嚴急忙縮頭,橫刀掠向鄧海東的身去。

金芒鬥氣璀璨及腰!

“喝!”

身微側,膝橫在前,重重撞了刀柄處,半空中將李嚴撞落下馬,滿場驚呼戛然而止,就見李嚴從馬背上倒飛出去,那人去勢卻不減一分,斧在手中本是前劈,忽然變成倒持,雙手握住雷霆一樣的咆哮:“右帥看好,第一個!”

鬥氣居然轉成渾黃色,李廣淚眼朦朧,那邊驚天動地的慘叫之聲,斧槍當胸刺下,破開明光甲,砸塌對方胸膛,將李嚴死死釘了地上,鬥氣再轉成青,瞬變之時,猛然弓步擰腰發力,將李嚴就此挑起,追上去,半空一斧劈去,當場斷成兩截,血灑在鬥火之上,一閃化成了輕煙。

初升之日照耀,兩軍之間鬥將場上,那人已經持斧去急速的追上失主的戰馬,躍上,橫斧在鞍回頭,冷冷的看著這邊:“還有誰敢和某一戰?”

一合斬殺明光將?

陷陣瘋了一樣的歡呼,武校領上下,有曉得鄧海東最近境界的,也為之咋舌,長青不曉得他如何做到的,或是悍勇憤慨,所以如此震撼?再來不及多想,隻是聲嘶力竭的在喊:“勇烈,勇烈!”鄧海東單槍匹馬向前,安西軍步步後退,隻看他在那裏耀武揚威:“誰敢再戰?”

五萬安西子無人敢來鬥將,但若是此刻群起而攻之?從此還有什麽臉麵立足天地之間!

“可有柔然寇,某衡山戰時手下敗將,拓跋雄那老狗死透了沒有?木華黎何在?”

……無聲……

“薛字旗?爾是薛禮何人?”

薛守缺麵色驚恐:“末將薛禮族弟。”

“安西薛白袍,衝陣世無雙,恒羅斯之戰揚我唐威,至今大食猶知中原不可窺!某敬先烈,也看薛禮麵子,饒你一次,如是再不退,看某手段。”手一揮,身後堡壘大開,陷陣營出,長青令下,重盾在前刀槍在後,依靠斜坡弧月陣成,薛守缺看那流水布陣,那藏在堡內軍馬的裝備,忽然又見無數弩箭騰飛,越過鄧海東身前密集釘了一片,嗖嗖之聲居然不絕於耳……

一匣十支,一千人一撥,三波連環,隻是幾個呼吸之間,三萬箭矢射盡,陣內哢嚓之聲不絕於耳,瞬間上匣,然後又是一片羽箭短促,直至鄧海東擺手才停。

薛守缺麵如死灰,安西騎兵也都喪膽之後心沮,如此利器如何去破?

令:“撤!”安西軍馬就此後退,鄧海東橫斧在陣前,天地茫茫就仿佛隻有他一人,那縱橫二十餘裏的安西軍馬來時如潮去時如潮,一直退後,退後,退後,忽然鄧海東大叫:“薛守缺,送你個回頭物!”招手要拓跋山將李信將旗拿來。

拓跋山出陣,單手提了李信將旗,從崗上向前,孤身一人一直走到薛守缺麵前,將大旗重重插入地中,他在馬下,薛守缺在馬上,仿佛平視一樣,安西軍等看這巨漢包裹了鐵甲中,雙眼如狼,薛守缺問:“壯士何人?”

那巨漢轉身就走,薛守缺部下來拔,雙手合抱提不起,麵紅耳赤,兩名力士上去才拔起了李信將旗,那邊鄧海東終於回頭,薛守缺仿佛渾身都軟了一般,回顧左右:“這般軍馬,若是早些日抵達……”卻隨即在心中想,這般軍馬再過十年,擴建成師,天下何人能擋?

那邊卻已經就此渡河,看的到那些士兵在淋漓火油,安西軍隔了多遠看著,都無戰心,五萬軍馬來此,不過是送了李嚴一命而已!薛守缺低頭看著那麵李信大旗,喃喃的道:“若是此輩來日北上!”身後,馬蹄聲急促,直入大軍,告知薛守缺,賁少公令,逼退敵軍後留下防禦,即刻回頭,準備夜襲柔然軍馬。

傳完軍令,李賁親衛詫異李嚴何在,薛守缺指著軍前,那邊大火已經呼嘯而起,船隻南去,李賁親衛看到李嚴被亂箭釘著,屍身兩分他驚呆了,薛守缺身邊子弟告知他剛剛一幕,李賁親衛去看薛守缺,薛守缺拱手:“這就回頭,請先轉告賁少公,不是末將不效命,實在不是勇烈對手,去也隻是找死,而大軍再無領兵!”

安西驍將如此自認不如,身邊子弟都心有餘戚似的,看的李賁親衛麵色變幻良久,才說:“那人,那人一合斬了李將軍?”

“半合。”

“半合,以為一身轉戰三千裏,是附會誇大。”

薛守缺長歎:“我族兄薛禮,武功勝末將十倍,在劍南和他空手切磋也是完敗,如何這般英雄不在安西!”對了李賁親衛道:“當真去殺柔然寇?”

“當真。”“少公英明!”

親自下麵去收斂李嚴屍身,看著那荊棘箭林,密密麻麻一片,辛辛苦苦蕩開,汗流浹背的包裹了李嚴身軀,拾起他的兵刃,遠遠看到李嚴孤馬臨河卻在向南長嘶,是畜生忘主,還是也被英雄折服?大軍就此回頭,還留什麽防禦?五萬也不能擋那人威風,不若盡力去殺柔然,才算的上好漢!

南岸,軍馬終於回頭,眺望著的猴爺扶著躺在塌上已經醒來的宋缺:“回來了,我家孩兒回來了。”

宋缺掙紮要起身,鄧海東上來按住了他,劈頭就道:“二叔你若也要殉國,我就投了安西!”宋缺啞口無言,鄧海東揪過明曆:“看管你父親,若是老頭迂腐,打斷雙腿雙手,毀了明台,我養他終老,不算你不孝順!”宋缺淚流:“你這猢猻!你這猢猻!”

“去告訴法師,他敢如此,本帥也投安西去!全族都去!”

“是!”

宋缺緩緩躺下,安靜的靠在了兒子懷裏,隻是在罵猢猻,罵著罵著,看著天空呈藍,去對頭陀說:“你派人來告知你師,他若去了,本帥去投安西。”頭陀頓首:“是。”急信去祁山處不提,沈振川安排水師留守,李希言已經調撥多少人來,盡在這裏為傷兵包紮。

此時已到了家,不再擔憂,當日三軍,留下水軍巡江,人人於豔陽下高臥沉睡,鄧海東輕手輕腳走在軍馬之中,看顧傷兵人等,臨晚,酒肉盡來,鄧海東陪了左帥,帶了一群兄弟在帳內慢慢飲酒,宋明曆告知,顏公不曾來,怕拖累了大家,但尋機定至。

鄧海東緩緩點頭,百裏奚也是如此,如今已經藏了那胡餅店內……鄧海東趕緊問人家女兒可好,便是心中神傷的宋缺也苦笑,又是一句猢猻。鄧海東拉過了他的手:“二叔,您放心,赤水有沈帥,瀾滄有振川,關中一地休養生息,劍南為基,吐蕃是外援,安西江東再無可能打攪。”

“萬萬不要焦急。”

“不急,二叔長命百歲,有生之年定能看到!”

“我信,我信,明曆兒,張遼兒,好好輔助他。”“是。”

“都是兄弟,二叔何須如此。”“怎能無首!”

“隻是兄弟手足,成德孤忠去了,還有勇烈不負天佑!”鄧海東斬釘截鐵的道,看向李廣:“來日北伐,你我同行,為大軍前鋒!”

“是。”

“飲酒,飲酒。”鄧海東緩緩將酒傾於地,低聲道:“知道高公心意,半是為唐半是為我,隻是高公想錯了啊,我答應過他和天佑君王的,天佑不曾負我,所以,我不負他,如此千百年後,後人定說高公不曾看錯了人。”再抬頭眼中有淚,淡淡的一笑:“回頭,不忙為高公右帥立廟。”

周圍靜靜的看著他。

他道:“懸像虎堂左右,每次政務,每次軍議,都有他們,直到滅盡不臣時。”

他道:“再傳像至民間,忠臣良將當為萬世敬仰,便是以後朝廷更添,高公右帥之名也已經深入民心,而享香火不絕。”

“善!”左帥頷首。

不多久,劍南境盡知高公右帥殉國,天佑帝崩,唐庭末代,子民等猶然記得開元時的富饒,玄宗之後轉眼如此,人都傷心,焚香北拜,川蜀子民皆素衣白服,禁葷一月祭奠。

吐蕃讚布身有開國時唐文成公主血脈,雖然年代久遠,但也記得中原盛世的光景,讚布得知,舉藏同祭,同時得知勇烈已經歸南岸,收兵回境,那邊李伯顏軍馬敗後,勉強擋得住兩路亂打,忽然聽了說父帥重傷,如今李賁領兵,李伯顏不敢再延誤,趕緊收兵。

戰事由此而定。

鄧海東大軍留一部協助沈振川防禦改造赤水關隘,李希平帶領朔方豹和民團於洪城,留尉遲白起在白帝,沿途安排布置,同時調撥劍南官吏入襄陽道等地,正是開啟經營關中,這樣緩行著,帶了宋明曆一行終於在天佑三年的五月初,回到成都。

沿路看盡蜀中山川素色,宋缺休養的略好轉,進了城主府內就此不出,宋琬言隨伺左右。

法師已經回頭,日夜陪了宋缺。

頭陀也需養傷,斷裂臂骨在赤水關被醫護,加上自己身體強壯,居然得連上,而馮百川早已經恢複,一至成都就開始重建內衛,加大天下偵查,廢寢忘食的令人心驚。

平陽已有孕八個月,見到鄧海東平安歸來終於心安,整日也去支撐了身體,陪了婉言一起,去看護兩老。

期間江東也來使者,遞上魏虎臣書信,信中痛斥安西賊弑君滅國詐,願和劍南世代友好雲雲,鄧海東欣然允諾,繼續去和他們通商,一心卻在等著一處消息。

終於,北岸有密探回頭。

密探稟告,勇烈退後,李賁聯合薛禮部,夜中忽然突襲柔然軍馬,六萬柔然軍馬雖然警惕頗高,卻抵擋不住李賁等驍勇當先,當時安西軍僅李賁薛禮部合計五萬先動,廝殺時各部終為李賁鼓舞,多少士卒自發而戰,四麵八方,終將柔然軍馬殺的十不存一。

柔然將木華黎不知所蹤,或有三四千人得以逃脫。

另,長安如今混亂不堪,安西鎮帥李繼業似乎並不理事,猶然傷重,那日之後軍令皆出李賁名下,有安西軍似乎離長安回頭,據傳安西兩子爭權……

顏公百裏奚等,戰亂時躲避,藏匿於民間,聯絡了內衛尋機南下,安西不察。

鄧海東請左帥,法師,聚集文武,傳遍消息,馮百川根據更詳細內報後建議種種,眾人踴躍附議。

於是。

唐末,天佑三年,武曆九百三十九年六月十二日,虎帥堂上定略:從今日起,休養生息,東扶青州,南和江東,西聯吐蕃,北間安西。

天下,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