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的笑聲,尖銳、刺耳,仿佛梟之夜啼,又如鬼魅勾魂。燕重衣倏然轉身,隻見天邊殘陽如血,豔紅的餘暉落在兩個美麗的女子身上,竟變成了一種神秘的景象。

黃昏、美女、荒涼的雜草叢,這些本是風牛馬不相及,但此刻,竟無端增添了幾分詭異、可怖之意。

燕重衣忽然感到從背脊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直至心底,隱隱覺得一股濃濃的殺意從這兩個女子身上散發出來,在這荒涼的雜草叢中悄悄蔓延開去。

燕重衣臉上已變了顏色,神情有些吃驚。殺氣雖然強烈,但他並不畏懼,他震驚的是這兩個女子竟是思思和那個美麗小婢。

此時的思思,再也找不到半點風塵女子的韻味,眉目之間充滿了迷人的微笑。有時候,笑也可以成為一種殺人的武器,這笑,便隱藏著某種殺機。

思思的手依舊柔軟,軟若無骨,但此刻,她手裏拿著的卻不是酒杯,而是一把寒光流動的柳葉刀。刀已出鞘,冰冷的刀鋒彎如她的娥眉,冷如她的眼波。

“我叫冰兒,她叫雪兒,是我嫡親的妹妹。”思思對著燕重衣嫵媚一笑,悠悠道,“你現在當然已經知道,‘思思’隻不過是我的化名而已。”

燕重衣也笑了笑,點頭道:“我知道。”

“你是不是在找我們?”冰兒笑得就像是條老奸巨滑的狐狸,“找我們做什麽?”

“我隻是不明白,百裏亭既已死了,為什麽你們還活著。”

“你現在明白了麽?”

“明白了!”燕重衣長出一口氣,苦笑道,“你們就是凶手。”

冰兒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搖首歎道:“百裏亭本來不用死的,是你害了他的性命。你讓我們離開天涯海閣,無非是想以我們作餌引出凶手而已。”

燕重衣苦笑道:“但我卻沒有想到,花染隻不過是你們手中的一顆棋子,真正的奸細,其實就是你。”

“從一開始,我們就已識破了你的企圖,所以將計就計,故意走了一段路再折回頭走另一條路。這麽做,當然一定騙不了你,但卻可以讓我們爭取更多的時間做其他的事。”冰兒的笑容充滿了神秘的美,卻又顯然非常譏誚,“你自以為很聰明,其實卻是弄巧成拙。”

雪兒輕輕抖了抖手中的柳葉刀,悠然道:“我們殺了百裏亭,就一直在這裏等著你自尋死路。”

燕重衣略帶詫異地問道:“你們知道我一定會找到到這裏來?”

“我們玩弄的那點小把戲,最多也不過隻能騙騙三歲小兒,如果連你也給我們騙了,你就不是‘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雪兒麵含嬌笑,緩緩道,“能成為殺手組織‘九龍堂’之龍頭老大,自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

冰兒忽然歎了口氣,冷聲接道:“隻是這一次來了,就再也回不去了。上一次我在酒裏暗中下毒,被你識破,這一次,再也休想還有活命的機會。”

燕重衣笑了笑,緩緩道:“你們也會殺人?”

冰兒將手中柳葉刀迎風一抖,微笑道:“堂堂一代殺手之王,難道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

雪兒緩緩揚起手中刀,目光凝視著刀鋒,沉著臉道:“看見這把刀了麽?”

燕重衣淡淡道:“這把刀有什麽特別之處?”

“也沒特別之處,”雪兒笑了笑,“不過這是殺人的刀,刀名‘飲血’,死在這把刀下之人,不計其數。”

冰兒也緩緩揚起了手中的刀,悠然道:“此刀名為‘泣血’,但若人的血已經流盡,卻是連哭泣也來不及的了。”

“好刀!”燕重衣神色不變,含笑道,“刀若出鞘,是否見血方回?”

“正是。”冰兒、雪兒同時應了一聲,人已飛撲過來。

黃昏中,殘陽下,兩道刀光平地掠起,閃動著妖異的光芒。冰兒和雪兒的身姿同樣優美,就像是兩隻掠過湖麵的燕子,輕盈得令人驚歎。她們自幼學刀,時至今日,絕對是當今世上為數不多的使刀高手,就連燕重衣也已看出,她們的刀法非但很嚴謹、很霸道,而且極少破綻。

燕重衣全身的肌肉都立即繃緊了,右手已按住了腰間的劍柄。這口鏽跡斑斑的鐵劍,還在“白衣殺手”冷落的手裏的時候,是沒有劍鞘的,冷落隻是很隨便地插在腰帶裏,隻要他的手輕輕一動,劍立即應手而出,那一份快,絕對沒有人能夠想象得到。直到傳至燕重衣,冷落特意打造了劍鞘,並將“一劍穿喉”這一招加以改進,才成就了燕重衣這一手獨一無二的快劍。

眾所周知,燕重衣的劍法僅隻一招:一劍穿喉。這一招,他也不知練習了幾千萬次,拔劍的姿勢絕對正確、無懈可擊,速度也絕對快而穩。但此刻,麵對紫羅蘭夫人座下的兩大女殺手,燕重衣卻沒有拔劍。他的劍,出必見血,血流下的時候,對手往往也已倒下,一倒下,便已死亡。在他的劍下,從未留下過活口。

他為什麽遲遲不肯拔劍?難道隻因對方是兩個美麗的女孩子?

“殺手無情”燕重衣當然不是常常會對敵人仁慈的人,很早以前,他就曾經殺過女人,一劍就洞穿了那個女人的咽喉。但此刻,他已來不及拔劍。

這兩個女子,忽然間竟變得一絲不掛,全身**,成熟的**在殘陽的餘暉下閃動著種誘人的魅力。就在她們雙雙躍起之際,身上的衣服已隨風而動,突然飄離了她們的身體,飛上了半空,潔白的衣裳仿佛化成了兩片浮雲,**的人卻已變成了兩條滑溜溜、要命的毒蛇。

燕重衣一愕之間,身子暴退,隻退出八尺有餘,“砰”地一聲響,隨即感到一陣疼痛從背脊迅速傳來,竟是撞上了車廂,再無退路。

燕重衣自出道以來,身經大小數千戰役,臨敵經驗固然豐富,應變之神速,也自是非常人所能及,急切間,身子已猛然向上竄起。但他隻竄起六尺,忽然眼前一黑,竟什麽都瞧不見了,那兩件潔白的衣裳,無巧不巧地在這個時候飄落,恰好罩在他的頭上,遮住了他的眼睛,一種濃鬱的香味迅速從鼻孔裏鑽入,薰人欲醉,燕重衣隻覺頭腦一陣昏眩。

就在這時,猛聽冰兒一聲嬌叱:“中!”

話音未落,燕重衣的左大腿忽然傳來一陣劇痛,已然吃了一刀。

幾乎是在同時,隨著雪兒的一聲暴喝,也已一刀砍中了燕重衣的肩膊,一種巨大的痛楚,就像是亙古的洪荒猛獸,刹那間吞噬了他,全身都失去了重力,重重地跌落下來。

空中鮮血飛濺,灑落雜草叢中;遠方,日落西山,晚霞紅透了半邊天空。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燕重衣是否就像夕陽,生命即將結束?

冰兒和雪兒居然沒有趁勢追擊,仗刀站在黃昏裏的微風中,長發絲絲飄起,**的**驕傲地挺立,鮮紅的血,正從刀鋒上一滴一滴地落下。

燕重衣掙紮著站了起來,身子又挺得筆直,但一種巨大的昏眩又使得他一頭栽倒,鮮紅的血,如泉湧般汩汩流出,片刻間染紅了他的衣衫。

她們為什麽不索性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難道她們不想讓他死得太痛快,還想玩一次貓捉老鼠的遊戲,讓他受盡折磨、嚐遍痛苦而死?

就在燕重衣心念一動間,刀光又起,冰兒和雪兒的兩把刀,已同時砍了下來。

燕重衣倏然闔起了雙眼,顯然已無力抵抗,準備承受這致命的兩刀。但這兩刀並沒有砍在他的身上,“叮當”,金鐵交鳴之聲倏然響起,兩把刀顯然都砍在另一種兵器之上。

隻聽雪兒怒聲叱喝道:“什麽人?”

接著便是冰兒充滿了驚訝的聲音:“是你!”

燕重衣倏然睜開雙眼,立即就看見了一個女孩子,一個原本既安靜又溫柔、本來絕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出現的女孩子。

這個女孩竟是安柔!

從天涯海角的窗外望出去,本來一眼就可以望見的那抹嫣紅,此刻已經漸漸變得黯淡下去。

遠處的夕陽,是醉了?還是累了?為何要遮住它嬌羞的容顏?

在遠方,倦鳥歸巢,陌上的路人也已歸去,樽卻仍在手中,人猶未醉。

樽又已空,空樽很快就被斟滿。空了,滿了,仿佛從未有過片刻的間斷。

有些人,似乎天生就是喝酒的高手,高手中的高手,千杯不醉且不消說,縱然醉了,也決不會倒下。

葉逸秋和龍七顯然都是這種人。沒有人仔細計算過他們究竟已經喝了多少斤、多少杯酒,就連他們自己也無法估量。

龍七本來疲倦的眼神忽然變得更明亮,亮如暗夜中璀燦的明珠,頭腦比捕食的動物更清醒,聲音依然冷靜而清晰。

“我知道你一定還會回來的。”龍七抬起目光注視著葉逸秋,緩緩道。

回來?是回到天涯海閣這個地方來,還是再次踏入江湖這個是非之地?葉逸秋緩緩啜了一小口酒,笑了笑,搖頭不語。

“這裏有你的朋友,有你的敵人,還有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無論你身在何方,都無法忘記這些人。”龍七笑了笑,但笑意中卻又充滿了傷感之意,“你也無法忘記江湖,正如江湖不能失去你,因為你是屬於江湖的,江湖也屬於你的。”

這句話,葉逸秋有些不懂了,他的確屬於江湖,但江湖卻不屬於他一個人的。江湖給了他許多東西,有朋友的義,有人間的溫情,也給了他永遠抹不去擦不掉的傷痛。

人生如夢,江湖卻比夢更虛幻,變化也更快。所有關於他的榮譽和讚美,隻不過是場鏡花水月罷了,彌留不散的是無法忘記的回憶,是永無休止的殺戮、仇恨與紛爭。

“江湖不能失去你,隻因為江湖上最近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太多,每件事都似乎與你有關。”龍七終於切入了正題,“我聽說,‘卜仙’胡來在酒池鎮突然被人殺害了,這件事和你有沒有關係?”

葉逸秋搖頭苦笑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非但胡來已經死了,龍大少也已被凶手殺人滅口。”

龍七微微一愣,皺眉道:“龍大少和這事有什麽關係?”

“江湖上最近發生的事,全都是因為一封匿名信,正是出自龍大少的手筆。當我們發現這個秘密的時候,立即趕到苦水鎮,那裏已被一場大火燒成灰燼,龍大少也被棄屍荒野。”

龍七舉起酒杯,臉上露出種若有所思的表情,一言不發。

葉逸秋斜睨他一眼,緩緩道:“你為什麽不問我,這些事是不是我做的?”

“我不必問。”龍七莞爾一笑,眼神變得很誠懇,淡淡道,“你沒有殺人的理由,也沒有殺人的動機。你雖然會不為了什麽就和別人交朋友,但決不會不為了什麽而殺人。沒有人會花五萬兩黃金買自己的人頭,就算世上真的有這種人,這個人也決不會是你。”

葉逸秋笑了笑,問道:“為什麽不會是我?”

“因為你這人跟我一樣,都是個恨不得拿褲子去典當用來沽酒的窮光蛋,有時候連一兩酒的錢都付不起,如何拿得出五萬兩黃金?”

葉逸秋久久無言,目光中竟似起了種異樣的變化,緩緩道:“這世上,一夜暴富的事屢見不鮮,也許我恰巧也是這種幸運之人。”

“世事難料,人生中的確有許多意外。”龍七搖頭道,“但是你連你的敵人都絕不肯出賣,這種事,你更是絕對不會去做的。”

“如果有人告訴你,這一切都是我設計出來的陰謀,你相不相信?”

“不相信。”龍七低沉著聲音,緩緩道,“非但不相信,我還一定會把這個人的腦袋一刀砍下來,然後再掏出他的心拿去喂狗。”

葉逸秋又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心海卻已開始在湧起浪潮。

這就是朋友,這樣的朋友不需要每天見一次麵,也不需要太多的語言溝通心靈,但他們始終都彼此信任著對方、尊重著對方。

生死與共,患難之交的友情,絕對是存在的。如果你不相信,也許那隻是因為你根本不曾遇見過像葉逸秋和龍七這樣的朋友。

假如你是葉逸秋,這個時候還能說什麽?

灰蒙蒙的蒼茫暮色中,但見刀光翻飛,刹那間,三個人、四把刀,已糾纏在一起,再也分不出你我彼此。

刀風破空而響,木葉蕭蕭落下,茅草片片飛起。

這三個美麗的女人,顯然都是使刀的高手,高手間的決戰,通常都是最吸引人的。在決戰的過程中,那種驚心動魄的變化,出人意料的招式,總能使人看得心曠神怡,如癡如醉。

昔年大少爺韓徹與“劍癡”於重陽之日決戰泰山之巔,三個月前就已傳遍江湖,轟動九城。

想看到這一類決戰卻不是件容易的事,太多數人都很難得到這種機會。其中招式中的變化,變化間的精妙處,絕對不是任何言語所能形容得出來的,除非你能親臨其境,自己去體會,否則你就很難領略到其中的驚險和刺激。所以對大多數人來說,真正關心的並不是決戰的過程,而是結局。

沒有人曾經親眼目睹大少爺和“劍癡”那一戰,也沒有人知道那一戰是如何的驚心動魄,在江湖上盛傳的那些傳說,隻不過是人們想當然耳。

那一戰,或許過於誇張,塗滿了神話色彩,但事實與結果卻是永遠也無法扭曲和顛倒的。據說“劍癡”戰敗之後,當即劍沉深淵,發誓今生再不用劍,還說了句令人熱血沸騰的話:“天下第一人,風雲第一刀,唯韓大少耳,決不作第二人想!”

這段武林軼事雖然發生在二十年前,燕重衣尚未學劍,但從他練劍的第一天開始,冷落就已經把韓大少這一段輝煌的戰役告訴了他,十多年來,他始終未曾忘記。

然而傳說畢竟隻是傳說,遠遠不如親眼所見來得真實。燕重衣決計想不到,安柔居然也懂得武功,而且還使雙刀。

在江湖上,使刀的高手雖是不勝其數,但使雙刀的高手卻已不多。安柔的雙刀,顯然已深得刀法精髓,不但招式間的變化把握得恰到好處,運氣換氣也控製得自然流暢,出刀穩定,收刀自如。

高手決鬥,不僅需要耐力和韌性,更取決於臨戰的經驗豐富與否。安柔對這方麵竟似極有認知,此時以一敵二,既不急功好進,也不委屈求全,進退之間,攻守兼備。

相持良久,冰兒和雪兒卻已經開始著急起來,刀法中漸漸露出破綻,再也不能相互呼應。“**雙刀”本是紫羅蘭夫人專為她們二人所創,僅憑這套刀法,也不知使得多少江湖高手飲恨刀下,隻可惜她們這一次遇到的人是安柔。

麵對兩具白生生、嬌美的**,安柔完全不為所惑,而且無巧不巧,她的雙刀竟似恰好是這套刀法的克星,無論進攻,還是防守,都能恰到好處地克製住了二人的方位。

不消片刻,燕重衣就已看出了雙方的勝負,十六招過後,安柔必勝。

他果然沒有猜錯,堪堪鬥到第十六招,隻聽“挫”的一聲,雙刀相擊。火花四散,飛濺而起,冰兒手中的刀已脫手飛上了半空。

安柔身形宛如遊魚,向前滑出,左手刀閃電般直刺出去。但見刀光一閃,突然消失,隨著一聲慘叫,冰兒竟像一團爛泥般癱倒下去,倒在紛亂的雜草叢中,人一倒下,半空中已標起一股血箭,安柔這一刀,竟已插入了她的心髒。

心髒是人體中的要害部位,無論是誰,隻要中了這一刀,就再無生還之理。

慘呼之聲猶未斷絕,刀光突又飛起,雪兒目光赤紅,嘶叫著飛身撲到,手中的“泣血”刀直取安柔的喉嚨,但如此一來,胸膛反而大開,露出了極大的空門。

這是個同歸於盡、玉石俱焚的招式,假如對手識得厲害,退而避之,她便使出下一著殺招,往往能奏奇效。然而在倉促之餘,雪兒竟似忘記了安柔使的是雙刀。

安柔左手一揚,格住了這一刀,右手刀卻在這刻不容緩的一刻,閃電般刺入了她的胸膛。

雪兒才剛感覺到一種鑽心般的疼痛,安柔已緩緩抽出了刀。刀一抽離,人便立即倒下,倒在雜草叢中,倒在冰兒的身旁。

雪兒的眼中,居然沒有絲毫的恐懼和留戀,反而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神色,似乎是感激,又仿佛是喜悅,但不管是種什麽樣的表情,她都已死了,平靜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