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釣魚?這人不是瘋了,就是腦筋出了毛病,做這種事實在很可笑。但沒有人笑得出來,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是“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

葉逸秋的眼裏卻隱隱有了笑意,淡然問道:“魚在哪裏?”

“沒有人知道。”燕重衣搖搖頭,眼中竟發出種奇特的光芒,“就因為看不見魚,所以才要想辦法把魚釣出來。釣魚也是種很高深的學問,你一定也懂得的。”

釣魚是一種很有意思的遊戲。一般之人,釣魚大都是為了裹腹,或為嚐鮮;智者釣魚,隻為消磨時光,從中找到些許樂趣,得到某種人生真諦,如俗語中所言,“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那是別有一番用意。

釣魚的時候,通常都以魚餌作為誘魚之用,隻要魚兒抵擋不住這種誘惑,便會吞食魚餌,一旦魚餌成為魚兒肚子裏的糧食,魚兒便也成了釣魚人刀上之俎。

燕重衣是不是釣魚的高手?

葉逸秋笑了笑,現在他已完全明了燕重衣的用意,原來他釣的不是魚,而是人。

燕重衣卻好像擔心別人不懂,故意對葉逸秋說道:“釣魚需要堅定的耐心和縝密的心思,釣魚的人決不能輕舉妄動,否則驚跑了魚兒,下一次它們就不會再輕易上當了。”

葉逸秋點頭道:“釣魚的人拉竿的手法也必須高明,這樣才不會讓上了鉤的魚兒吐出魚鉤,然後再輕輕鬆鬆地跑掉。”

“算準時辰,把握時機,也是釣魚不可或缺的一個步驟。”

“你要釣的這條大魚,就是那個神秘的凶手?”

“難道凶手還不能算是一條魚?一條很大很大的魚?”

“釣魚不能沒有魚餌,你用什麽做餌?”

“既然是條大魚,當然隻有用人作餌。”

“所以…百裏亭就是你的魚餌?原來你是故意放他走的。”

“百裏亭雖然是無辜的,但畢竟和花染相處了好幾天,也許他多少也知道一些秘密。”

“不錯,花染雖然已經死了,但凶手還是不能完全放心,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把百裏亭也一起殺了滅口。”

“凶手用毒蛇咬死了花染,絕不會在同一個地方使用同一種殺人手法,因為我們已經有了防備,絕不可能再讓他輕易得手。”

“愚我一次,其錯在我;愚我兩次,那便是愚人者之錯了。凶手的確是個聰明人,他知道不能在這裏再下毒手,在別的地方卻還是有機會的。”

燕重衣長歎道:“隻可惜百裏亭卻好像沒有想到這一點,以為離開才是最安全的。”

“可是你這麽做,會不會太冒險了?”葉逸秋擰眉道,“萬一他現在已變成死人,豈非功虧一簣?”

“你是不是認為我應該跟蹤他們?”

“若不盯梢,又怎麽抓得住狐狸的尾巴?”

燕重衣搖了搖頭,緩緩道:“百裏亭早已在凶手掌握之中,在離開金陵之前,絕不會有任何危險。如果凶手不能忍耐,早就已經出手了,決不會等到現在。”

“釣魚的人是不是比魚兒更有耐心?”

“是。”

“所以你也在等,等到魚兒已經上了鉤的時候,你才收杆?”

“嗯!收杆太早,反而會嚇跑了魚兒。”

“如果收杆太慢又會怎樣?”

“魚餌就會被消化,魚兒就會掙脫魚鉤溜走。”

“你是不是認為現在還不能收杆,決定再等一等?”

“不必再等,現在正是時候。”

燕重衣沒有從大門走出去,說完那句話的時候,他忽然一轉身,就像是他的劍般快而準地從敞開的窗子竄了出去。

這時候,百裏亭也許已經離開了金陵城,凶手很可能就潛伏在他的身邊。他已經不能再等,既然決心要釣到這條大魚,就決不能錯過最好的機會,更不能算錯收杆的時辰,魚兒若是跑了,魚餌將變得毫無價值。

燕重衣並不在乎百裏亭的生死,但他認為,這個時候百裏亭還不能死。

葉逸秋也不在乎,卻又不能不擔心。他擔心的人是燕重衣,很多人都認為,“殺手無情”有一把殺人快劍,同時也有一顆無情的心,隻有他才知道,“無情”絕不是燕重衣的本性,他無情,隻是因為他必須殺人,殺必殺、必死之人。

每個人都有軟弱的時候,難免會偶爾疏忽大意,更何況,燕重衣現在要對付的人,也許並不僅僅隻是凶手。

葉逸秋手裏拿著一杯酒,不知不覺中,樽已空,但他擰緊了眉頭,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竟已完全忘記了這件事。

歐陽情坐在他的身邊,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但目光卻從未離開過他的臉,心情如波浪般起起伏伏。

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昨夜發生的,絕不是一場夢,夢不會那麽真實,那麽刻骨銘心,久久不能忘懷。

歐陽情輕輕歎了口氣,悄悄為他斟滿了手中的空樽,柔聲道:“你是不是有心事?”

葉逸秋漫不經意地輕“嗯”一聲,卻仿佛依然沒有回過神來。

“你在想什麽?”歐陽情又問道。

葉逸秋又“嗯”了一聲,依然沒有說話。

“噗哧!”歐陽情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聲雖不響亮,卻將葉逸秋迷失的靈魂呼喚了回來。

“你在笑什麽?”葉逸秋瞧了她一眼,詫然問道。

“笑你。”

“為什麽笑我?是不是我這次回來,突然變得很可笑?”

“我忽然發現,現在的你,已經沒有以前那麽壞、那麽狠了,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葉逸秋笑了笑,垂下了頭又陷入了沒思。他忽然想起了他與歐陽情的初遇,想起了那些早該忘記的往事。都說往事不堪回首,為什麽偏偏總會深深駐在人的記憶之中?

“你的確已經變了。”歐陽情眼裏閃動著奇異的光芒,“這世上,也許沒有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卻一定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你已改變了自己,完成了從殺手蛻變成英雄的過程。”

是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這種美好的願望,希望她所愛的男人永遠都是受人敬仰、萬世流芳的真漢子、大丈夫?葉逸秋心裏卻忽然覺得有些悲哀,完成蛻變的過程是曲折的,隻有他才能體會其中苦與樂。

“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少了一種殺氣,多了一種男子漢的氣概,還有女人的…”

歐陽情的話沒有說完,葉逸秋忽然就像是一隻中了箭的兔子般跳了起來,手中的美酒像一片雨水般灑落,幾乎潑在歐陽情的臉上。

“女人?”葉逸秋眼神變得很奇特,嘎聲道,“你說女人?”

“你…”歐陽情被他這種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你怎麽了?”

葉逸秋卻反而笑了笑:“你提醒了我一件事,你的話讓我想起了一個女人。”

“你想起了誰?”

“百裏亭身邊那個叫思思的女人。”

歐陽情微微一怔,隨即失笑道:“她的確是個不容易被別人忘記的美人。”

“美麗的女人,通常都是很危險的。”葉逸秋若有所思地道。

“你認為她現在很危險?”歐陽情的聲音明顯有些不悅。

葉逸秋搖頭道:“不是她,是燕大哥。”

“他會有什麽危險?別人遇見‘殺手無情’,那才是最危險的事。”

“這一次不同。”葉逸秋的眉頭已經擰成虯結,“這世上隻有一種人才能給他製造危險。”

“哪種人?”

“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思思?”歐陽情搖頭道,“她看起來並不是個可怕的女人。”

“就是因為看不出來,所以才可怕,別人才不會對她生起戒備之心。”

歐陽情想了想,搖頭道:“我還是看不出來。”

葉逸秋歎了口氣,苦笑道:“你看不出來,是因為沒有和她交過手。”

“難道你早就見過她?”

葉逸秋的確見過思思,就在死亡穀的逍遙宮裏,兩個美麗嫵媚的女子,兩把寒光流動的刀,刀充滿了殺氣,她們**的**卻散發出青春的誘惑。

思思就是冰兒。

歐陽情也已意識到了這一點,失聲道:“燕重衣現在豈非很危險?”

葉逸秋點點頭,忽然拔步就走。

歐陽情立即叫住了他:“你是不是要去找他?”

“我必須去。”

“你不必去。”

葉逸秋倏然回頭,皺眉問道:“我不去,誰去?”

歐陽情有意無意地瞧了瞧安柔,微笑道:“自然會有人去的,這世上,隻有女人才了解女人,也隻有女人,才能對付危險的女人。”

黃昏時分,殘陽如血,那一抹嫣紅就像是少女臉上的胭脂。

燕重衣展開輕身功夫,一路狂奔,路上行人紛紛投來詫異、驚訝的目光,他全然不顧,直到奔出了金陵城外才放慢了腳步。

出了城門,就是寬闊的官道。燕重衣循著車轍和馬蹄留下的痕跡,一口氣追出了十幾裏路,他卻猛然駐足,站在那裏,就像是一尊石雕般動彈不得。

本來極其寬闊的官道,這時忽然向兩旁岔開,竟是個十字路口。

馬車是往哪一條道上走的?燕重衣微一沉吟,將三條岔道都仔細地檢查了一遍,但見右邊的那條道路上,除了留著一些紛亂的各種印記外,一無所獲,中間和左邊的兩條大道卻都布滿了車轍和馬蹄的痕跡。

哪個方向才是正確的?

燕重衣咬了咬牙,突然往中間那條道全力狂奔。奔行了片刻,馬車的痕跡卻又突然消失了。

馬車怎麽會忽然失蹤了呢?燕重衣怔怔地呆立半晌,又再俯身凝神察看。

這一次他觀察得更仔細,果然發現了些許端倪。隻見這條道上馬蹄紛亂如麻,車轍重複無章,原來馬車到了這裏,竟又掉頭往來路折返了回去。

燕重衣嘴角一撇,露出一絲冷笑,也往來路奔回,轉入了左邊那條道路。奇怪的是,他一口氣又奔出十幾裏路程,竟一直沒有追上那輛馬車。

難道馬車早已絕塵而去?還是根本就沒有走過這條路?

當燕重衣看見大道上印記猶新的時候,很快就否決了這個想法。他提氣又奔出數裏,猛然間停止了腳步,他突然發現,那見鬼的印記竟又完全消失了。

秋風乍起,大道上揚起一片蒙蒙的灰塵。這條路本非交通要道,平時來往行人稀少,此刻放眼望去,但見茅草叢生,樹木依稀,止不住透出種荒涼、蕭索之意。

燕重衣緩步而行,環目四顧,窮盡目力,決不錯過目光所及之處,但四下裏一片寂靜,莫說整整一輛大馬車,就連半個人影都看不見。

燕重衣歎了口氣,幾乎就要放棄尋找,突然目光匆匆一瞥間,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之色,忍不住鬆了口氣,提起的心驟然放下。

這一刻,秋風瘋狂吹過,拂開了不遠處一叢雜亂的茅草,茅草叢中,露出了車廂一角。

燕重衣終於看見了那輛馬車,卻實在想不到馬車竟會拐入這條死路裏麵來,更想不到那匹拉車的健馬,此刻竟已倒斃在荒草叢中。

燕重衣的心立即又沉了下去,仿佛跌落了萬丈深淵的穀底,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從腳底竄上心頭。他猛然衝過去,掀開車簾,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非但心都涼了半截,就連手腳都已冰冷。

百裏亭已經死了,麵色慘白,雙眼凸出,身子歪歪斜斜地倚著車廂,衣衫整潔,身上更無傷痕,顯然是被人以重手法點了死穴而致斃命的。

那個叫做“思思”的女人和那個美麗小婢卻不在車廂裏麵,非但她們已經不見了,連那個車夫也都失了蹤。

這是誰下的毒手?難道他來遲了一步,凶手殺死百裏亭之後已逃之夭夭?為什麽死的隻有百裏亭一個人?

燕重衣心念一轉,忽然想到了一件比這些更可怕的事情。

也許,凶手就是車夫、思思和那小婢其中一個人!

想到這裏,燕重衣立即飛身退了出去,還未越過荒草叢,他就聽見了一聲冷笑。

黃昏,夕陽如血,那一抹鮮紅仿佛是從歐陽情眼中流溢出來的,帶著一種羞怯。

葉逸秋手裏拿著一杯美酒,突然變得有些不知所措,這一刻,他自己都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滋味。

他與歐陽情之間,並沒有山盟海誓的承諾,也不曾有過花前月下的纏綿,僅有的隻是一種莫可言狀的情人的默契而已。

有時候,“情人”隻是那種“多情的人”,與愛無關,更不關風月。

她多情,愛更深;他也多情,但心已死,心中若已無愛,如何接受別人的愛?

然而他已不能逃避,他已經決定,無論發生什麽,他都決不再逃避。所以他又坐了下來,又開始喝酒,一杯接著一杯、不停地喝。

酒並不是種好東西,雖然可以讓人暫時忘記一些不開心的事,但絕不能為人們解決煩惱,有的時候,還會讓人迷失本性,犯下許多不應該的錯誤。

葉逸秋酒喝得越多,眼睛就越亮,心事也變得更重。

有些人,這一輩子可以沒有錢沒有房子沒有權勢沒有女人,但絕不能沒有酒沒有朋友。葉逸秋便是這種人,他慢慢地喝著酒,不由得想起了朋友。

朋友也有很多種,有的朋友可以改變你的一生,有的朋友卻讓你改變了別人的一生。這道理就像是一麵鏡子,人們可以從中看見許多東西,但心境決定了一切因素,每個人看見的東西都不相同。絕望的人,看見的是無邊的黑暗;痛苦的人,看見的是無盡的憂傷;隻有對生活充滿**和渴望的人,才能看得見幸福和快樂。

米玨就是這種朋友。這個朋友,給了他第二次的生命,也給了他生活的希望。他不需要為你做許多事,但所做的每件事絕對都充滿了意義;他不需要對你說很多話,但所說的每句話必然都深含人生哲理。

米玨用朋友的義,和最真摯的情,證明了一個千古以來顛撲不破的道理:“隻要活著,生命總是可貴的;隻要堅強地活下去,就能發現人間總有許多美好的東西。”

龍七帶給他的卻是另一番感受。

有一種人,也許他並不是謙謙君子,也不是名滿天下的大俠,但他正直、誠實,從不做作,無論是誰,隻要能和這種人相識一場,都是這一生最幸運的事。

這種人,若為仇敵,必然是最值得尊重的仇敵;若為朋友,必然是最值得尊敬的朋友。這世上,隻有這種人,才不會出賣他的仇敵,更不會出賣他的朋友。

這就是葉逸秋和龍七的共同之處。

在秋天的黃昏下,在黃昏的微風中,能與三五知己把酒長歌、笑談今古,這是種多麽愜意的人生快事?隻可惜故人流離,這種機會實在不多。

燕重衣緝凶未返,米玨遠在天山,此時此刻,龍七又在何處?

人生本如一出戲,總有許多巧合許多偶遇,總會發生許多意外的故事,所以,生活從來都極富戲劇性的色彩。

就在這個時候,葉逸秋看見了龍七。

龍七沒有改變,至少,葉逸秋看不出他的改變。

他的風神依舊硬朗、堅毅,表情依舊冷峻、嚴肅,目光依舊如鷹般銳利、靈敏,臉上雖然布滿了仆仆風塵,止不住有種疲倦之意,但腳步依舊像兔子那麽輕快,像獅子那麽沉穩,看起來依舊如此的傲岸,如此的挺拔,仿佛這世上永遠沒有人可以把他擊倒,沒有哪一件事可以讓他崩潰。

這道理就像是絕沒有人可以殺死任我殺一樣簡單。

龍七也已看見了葉逸秋,犀利的眼神立即變得充滿了溫情,整張臉都寫滿了笑意,大步走了過來。

葉逸秋也在笑著,酒入愁腸,本來極易醉人,但這一刻,卻在刹那間溶入了他的血脈,當熱血還在澎湃的時候,眼睛已經開始湧起潮汐。

歐陽情抬目看了龍七一眼,淡淡道:“請坐。”

龍七卻沒有坐下來,微笑道:“有一種人,他已經一貧如洗兩袖清風,你會不會讓他坐下來?”

“無論是誰,隻要來到了天涯海閣,都是我們的客人。”

“如果他還想打秋風,你會不會把他轟走?”

歐陽情忍不住笑道:“這就要看他是什麽人,隻有一種人,是永遠都極受歡迎的,非但不能轟走,而且還得以貴賓之禮相待。”

“哪一種人?”

“朋友,隻有朋友才能享受這種特別的待遇。”歐陽情眼裏充滿了淡淡的笑意,悠然道,“我們是不是朋友?”

“我早已把你當作好朋友,就算你不想承認我這個朋友都不行。”說完這句話,龍七便坐了下來,坐在歐陽情的左邊,坐在葉逸秋的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