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輕微而緩慢的腳步聲悠然響起,這人走得很慢,歐陽情的心卻“撲通”、“撲通”地跳得很快,片刻之後,她才看見一個全身裝束幾乎和燕重衣如出一轍的人,頭頂鬥笠,整張臉都隱藏在陰影之下,身子卻站得筆直,就像是一支標槍,又如一座挺拔的山,極冷,又極靜,一襲整潔的白衣隨風而動,衣袂飄飄,看來就有一種脫俗的味道。

刹那間,歐陽情眼神已經完全被一種喜悅、驚愕…的複雜感覺所改變,連呼吸都幾乎停止。

“你們要找的人不是他們,何必為難這些不相幹的人?”這人長長歎息了一聲,聲音異常低沉。

左丘權搶先踏出一步,沉聲道:“你是什麽人?”

“你們不是一直都在找我麽?”這人停住腳步後,就再也一動不動,“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你…你是任我殺?”左丘權失聲叫了出來,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嗯!”葉逸秋慢慢地摘下了鬥笠,露出他那張冷漠而英俊的臉孔。

回來了!任我殺終於還是回來了!

葉逸秋的臉上,堅毅和冷漠依然,但殺氣卻明顯淡了許多;眼中那一抹憂鬱猶在,卻比以前多了一絲哀傷和無奈。

他變了,從前的他,就像是一把欲待出鞘、殺氣騰騰的刀,但現在,這把刀的鋒芒已漸漸黯淡了下去。

是什麽讓他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是沉痛的回憶,還是因為他已經曆了太多的人世滄桑?

這數月以來,想必他是孤獨的,沒有朋友的相伴,也沒有殺戮的煩擾,隻有酒,隻有那些傷痛的、快樂的回憶。

歐陽情癡癡地瞧著葉逸秋,眼神是如此迷離而溫柔,心中卻有一種刺痛的感覺。

燕重衣的身子也像是一支標槍般站得筆直,殺氣猶在,人亦更冷。他的心,是否已被友情的溫度融化?他的血,是否已因友情的升華正在燃燒?

“我回來了!”葉逸秋笑了笑,緩緩說道。

回來了?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一刀兩斷”回來了,還是一個已經改變了的任我殺?

燕重衣沒有笑,甚至連一點表情都沒有,聲音冰冷如霜:“你終於還是回來了。”

“一個浪子,浪跡天涯是他的宿命;一個殺手,始終都是無法拋棄江湖的。”葉逸秋長長歎了口氣。

燕重衣抬起目光,緩緩道:“你還是個殺手?”

“我是,從來都是。”

“你的殺氣呢?我為什麽感覺不到你的殺氣?”

葉逸秋慢慢地垂下了目光,默然無語。

“我看得出來,你的殺氣已被某些東西消磨殆盡。作為殺手,如果失去了殺氣,那是種很可怕的事情。”燕重衣的目光漸漸變得嚴厲起來,沉聲道,“一個毫無鬥誌的殺手,往往都會麵臨另一種困境。”

殺氣是殺手必備的條件之一,隻有充滿信心,才能在殺人的時候減少一些錯誤。

葉逸秋咬緊了牙,一言不發。

“你是否已經厭倦了殺人?”燕重衣長長歎了口氣,聲音和緩了些。

葉逸秋沒有否認,這一點他已經不必否認。

“你是否又明白,你不殺人,就隻有等著別人來殺你?”

殺人和被殺,是殺手的命運。葉逸秋自然明白,但他更了解血腥給這人世間帶來的仇恨,屠殺給這江湖帶來的災難。

“雖然我不知道,曾經發生了什麽才讓你發生了這種改變,但這一次,你根本不該回來。”

“我不能不回來。”葉逸秋歎了口氣,苦笑道。

他的確不能不回來。這江湖已被他一個人和一把刀,攪得滿城風雨,波瀾起伏,他怎麽可以繼續選擇逃避?

江湖風雲,瞬間萬變,決不是人力所能控製的,就好像沒有人能輕易改變命運。然而他卻已經做到了,完成了從蠶蛹蛻變成飛蛾的漫長而艱辛的過程。

昔日的殺手“一刀兩斷”任我殺,今日已成另類的英雄,這世上,有幾人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又有幾人能有這種機會?既然一切都來之不易,為什麽要輕易放棄?

“你回來,又能如何?”燕重衣輕歎道。

“至少,我可以了結我自己的私人恩怨。”葉逸秋沉吟著道,“或者,還可以改變一些事情。”

“你能改變什麽?”燕重衣搖頭苦笑道,“你是不是已經聽說過,江湖上關於你的一些傳聞?”

“有時候,所謂的流言也未必都是假的。”

“難道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你出賣了你的雇主?”燕重衣臉色一變,搖了搖頭,緩緩道,“這種事,已經違背了我們這一行的行規,你並不是這種人。”

“此事雖非從我嘴裏說出來的,但和我有間接的關係。”

“什麽關係?”

“燕大哥,你知道我有一個習慣,每殺一個人,我都會做一次詳細的記錄。”

“你是說殺人日記?”燕重衣皺了皺眉,點頭道,“你的確提起過。”

“你和米兄都曾經勸誡過我,不該把這江湖上的仇恨和殺戮都記錄下來,因為在殺人日記裏麵,寫著太多太多別人的秘密,一旦遺落江湖,後果可想而知。”

“那個時候,江湖上必然又將發生一些大變故,而你,就成了罪魁禍首。”

“如果我的朋友得到它,自然不至於這麽做。但是我的敵人得到它的話,你認為他會怎麽做?”

“一定會把這些秘密公諸於世。”

“可是他有什麽好處?”

“有兩個好處。”燕重衣沉吟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其一,他可以假借他人之手,將你除去;其二,還可以挑起禍端,攪亂江湖。”

葉逸秋長歎一聲,苦笑道:“這的確是個一石二鳥的好計劃。”

“等一等!”燕重衣似乎想起了什麽,擰眉問道,“這本殺人日記,現在是不是已經不見了?”

“是!”葉逸秋苦笑道,“在我決定回南方的時候,它就已經丟了。”

“你認為這本殺人日記已落在你的敵人手中?”

“是!他已經給我製造了許多麻煩,每一個麻煩都足以使我致命。”葉逸秋無奈地歎道。

“你的敵人雖然不少,但真正想要你的命的人卻不多。”歐陽情緩緩走過來,沉吟了一會兒,輕聲問道,“你認為這個人會是誰?”

葉逸秋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眼,緩緩道:“你還記不記得,在逍遙宮的時候,鍾濤曾經交給我一封信?”

“嗯!”歐陽情當然不會忘記,隻是每個人都沉浸在葉夢君死亡的哀痛中,誰都沒有提及那封信的內容。

“信上說,殺人日記已經落在他們的手裏。”葉逸秋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他們還說,他們絕不會讓紫羅蘭夫人白死,一定會回來報仇。”

“既然殺人日記已經落在他們的手裏,所有的秘密自然就是他們泄露出去的。”歐陽情輕歎著道,“這是他們的借刀殺人之計。”

“從飛龍鎮到金陵,這一路來我還發現幾件很奇怪的事情。”葉逸秋長出一口氣,緩緩道,“我遇見了鍾濤,他正在打聽宋終的下落。”

“他們本是一夥的,鍾濤為什麽要找他?”歐陽情蹙眉問道。

“所以我才覺得奇怪。”葉逸秋搖頭道,“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但後來發生的事,卻更匪夷所思。”

“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我遇見了‘卜仙’胡來。”

“胡先生?難道他和宋終那些人也有關係?”

“沒有關係。”葉逸秋歎了口氣,“可是他知道的秘密實在太多了。”

“他知道什麽?”

“宋終那些人在投靠紫羅蘭夫人之前的真正身份。”

“他們真正的身份?”歐陽情又蹙起了眉頭,“他們究竟是些什麽人?”

“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燕重衣跌足歎道:“事關重大,你怎麽能忽略任何一個問題?”

“我來不及。”葉逸秋苦笑著歎道,“因為…如果一個人知道得太多了,往往都會活不長的。”

“你是說…”燕重衣怔怔道,“胡來已經死了?”

“是,他死了。”葉逸秋無奈地搖搖頭,“在未說出那個秘密之前,他就已經被殺人滅口。”

“凶手是什麽人?”

“‘鐵蠍子’趙奇。”

“他為什麽要殺死胡來?”

“不知道,因為他也已經死了,同樣是殺人滅口。”

“那麽他又是死在何人手裏?”燕重衣搖搖頭,苦笑道,“這件事好像越來越有趣了。”

“凶手是誰,我不敢肯定,但我能確定他是中了陰婆子的‘冰魄之毒’而死的。”

“陰婆子?難道陰婆子就是凶手?”

“根據我的推測,凶手不會是陰婆子。”葉逸秋搖搖頭,臉上露出沉思之色,“趙奇死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充滿了懷疑和恐懼,我想凶手一定是他認識的人,他至死也不相信這人居然會下手殺了他。”

“那麽你覺得這個凶手會是誰?”

“我不知道。”葉逸秋垂著頭,若有所思,“這幾個人本來毫無關係,但從這件事看來,一切都不是偶然,而是一場經過深思熟慮的陰謀。”

“等一等!”燕重衣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在飛龍鎮,我曾經和陰婆子交過手,她一直都在找你,她是怎麽知道你的行蹤的?”

“泄露了我的行蹤的人,是鍾濤。”

“這麽說…”燕重衣沉吟著道,“莫非鍾濤就是那個殺人凶手?也許,殺人日記也在他的手裏。”

“燕大哥何以肯定?”

“你說過,是鍾濤泄露你的蹤跡,由此可見,他和趙奇也是認識的,趙奇殺死胡來之後,他又用陰婆子的毒藥殺死了趙奇。”燕重衣緩緩說道,“這件事表麵看來似乎有些偶然,但也實在太巧合,仔細想一想,卻又覺得這是必然。”

“鍾濤形跡已露,如果胡來臨死前想說的秘密和他有關,他也用不著殺人滅口。”葉逸秋搖搖頭說道。

“如果不是他,凶手豈非另有其人?”

“不錯,而且這個凶手我和你都見過,也已經交過手。”

“我們都見過?”燕重衣不解地道。

“他親口承認的,他說連你都不是他的對手。”

“是他!”燕重衣不由得想起了那個戴著人皮麵具的車夫,擰緊了眉,緩緩說道,“他已經去找過你麽?”

“他殺死了呂氏兄弟,還追殺宋大小姐…”

“呂氏兄弟是什麽人?”

“山西呂家,‘魔手’呂奉祖的子弟。”

“那麽宋大小姐又是誰?”歐陽情忍不住問道。

“飛龍堡宋飛騰的女兒。”

“你…你怎麽會和她在一起?”歐陽情眼波依然如水般溫柔,眉頭卻已擰緊。

葉逸秋搖搖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緩緩說道:“從我出道以來,還未碰到過一個像那個人一樣可怕的對手,他的武功,實在高深莫測。”

“如果隻是比武較技,我恐怕連他五十招都接不住。”燕重衣苦笑道。

“我和鍾濤也已經交過手,我敢肯定,他和凶手絕對不是同一個人。”葉逸秋目光閃動,臉上又露出種自信之色,“我總覺得,這件事並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麽簡單,他們的目的,絕不是隻想為紫羅蘭夫人報仇。”

“不錯,他們四處散播你的秘密,正是利用某些人報仇心切的弱點,讓這些人與你互相殘殺,然後他們再傾巢而出,逐個擊破,達到最終的目的。”燕重衣長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他們的目的,隻是想要一統江湖,成為武林霸主而已,你們每一個人,都是他們的棋子。”

“隻要他們的目的還沒有達到,遲早都會出現的,再狡猾的狐狸,也不可能不露出尾巴。”歐陽情笑了笑,悠悠道,“真相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啪、啪、啪…”一陣響亮而刺耳的掌聲連續響起,左丘權一臉譏屑之色,冷笑道:“好戲,好戲,真是一場好戲!”

葉逸秋冷哼一聲,冰冷的目光像一把刀盯在左丘權臉上。

左丘權滿臉不在乎的樣子,悠悠道:“你們的戲做完了麽?真是精彩絕倫。老夫保證,這輩子還從未看過如此妙絕天下的好戲。”

“做戲?”葉逸秋沉聲道,“你覺得我們像戲子麽?”

“你們一唱一和,本來就是串通好了做給別人看的,不是麽?”

“我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殺害了柳少俠和衿公子,這是不爭之事實,現在少林和武當兩大門派已興師門罪來了,為了推卸責任,所以你就編出這個故事,企圖蒙混過關,好讓他們放你一馬。”左丘權仰天一聲長笑,悠悠道,“這的確是個天衣無縫的好計,隻可惜這把戲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老夫。”

“你是誰?”葉逸秋沉聲道,“我好像從未見過你這個人,莫非我們之間也有什麽仇恨?”

“本來沒有,但現在就不同了。”左丘權臉色一凜,沉聲道,“因為你是‘一刀兩斷’任我殺,老夫是‘急公好義’左丘權。”

“左丘權?沒聽說過。”葉逸秋看了歐陽情一眼,微笑道,“你知道這個人麽?”

歐陽情嫣然一笑,緩緩道:“‘急公好義’左丘大俠,一生行俠仗義,除暴安良,專喜為他人打抱不平,主持公道。這江湖上無論發生了什麽事,他都少不了兩肋插刀、拔苗助長…”

說到“兩肋插刀、拔苗助長”這八個字時,她的語氣明顯加重了幾分。這意思幾乎每個人都能明白,其實正是說他借俠義之名,煽風點火,把事情弄得更加複雜,越發不可收拾。

左丘權的臉色瞬息數變,手背上的青筋像蚯蚓般一條條浮現。

“哦?”葉逸秋笑了笑,故意搖頭歎道,“原來又是個欺世盜名、假仁假義之輩。”

歐陽情目光也變得有些譏屑,帶著幾許輕蔑,聲音卻溫柔如一縷薰人欲醉的春風:“是否欺世盜名,道貌岸然,姑且不論,但此人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弄虛作假,扮豬吃老虎。”

“這種人可真的有趣極了。”

“有趣?”歐陽情搖搖頭,正色道,“我看這種人才是最危險的。”

“有多危險?”

“當你筋疲力盡、又饑又渴的時候,突然遇見一匹窮凶極惡的餓狼,這是不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歐陽情眨了眨眼睛,悠悠問道。

“難道這種人比那餓狼更可怕?”

“狼吃人,至少還會留下一些殘渣碎末,可是這種人卻很可能連你的血都會舔得幹幹淨淨。”

“看來我必須小心一些,否則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還有一點,我必須提醒你。”歐陽情悠悠道,“這種人如果想要殺你,總會編出許多令正詞嚴、冠冕堂皇的理由,證明他自己是為了所謂的正義和公道才這麽做的,而你,自然是該死的。”

“你是說,我死在這種人手裏雖然很冤枉,別人卻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反而還會拍手稱快,大讚這種人俠義心腸,為江湖除害,是麽?”

歐陽情嫣然一笑:“你總算又想通了一件事。”

左丘權臉色一變再變,由紅轉青,最後又變得蒼白如雪,目光中殺機已現,呼吸漸漸變得粗重,雙拳緊緊握成一團。

此刻,他就像是一頭憤怒的猛獸,所有的殺機都將一觸即發。

左丘權並不是那種很能克製自己脾氣的人,雖然他做任何事都決不衝動。“急公好義”左丘權縱橫江湖數十年,靠的並不僅僅隻是運氣,還必須擁有一種過人的智慧。見風使舵,靜觀其變,就是他明哲保身的法子。

很多年以前,他就已經學會了忍。一忍再忍,忍無可忍,便無須再忍。現在是否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