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一閃,左丘權終於出手,淩空一個翻身,手中長劍倏然刺出。長劍是直的,直而硬,硬而冷。可是他這一劍刺出,又直又硬的長劍卻像是在不停地扭曲顫動著。這口長劍竟像是已變成了一條毒蛇,活生生的毒蛇。

這一招,其實與江不雲那一劍並無多大分別,隻是更加成熟,也更穩定,雖無江不雲的狠毒和辛辣,卻多了一份詭異和虛無。同樣一個招式,左丘權使來竟似全無破綻可尋。

左丘權的確是個用劍高手,這一點連秦孝儀都不能否認。

這一劍應該如何化解?燕重衣知道自己必須鎮定。長劍毒蛇般刺來,他居然動也沒有動。

他為什麽不動?不動是什麽意思?不動就是動。不動遠比動更困難,也比動更巧妙,這豈非也正是武功中最奧妙之處?

突然間,左丘權這一劍竟已變了,本是一招實招,忽然變成了虛招,一口長劍,忽然變幻成數百數千,沒有人能分得出哪一道劍影是實,哪一條是虛?

這一招居然與江不雲那一劍如出一轍,但速度之快、出手之狠,何止勝過萬分?

長劍的影子,就像是已凝結成一片幻影,一片虛無的光幕。就在這時,燕重衣卻動了動,身子忽然移開了八尺。

與此同時,“篤”的一響,長劍已點在他剛才站立的位置上,接著“篤,篤,篤”,響聲不絕,那木製的地板已多了無數個洞——那些虛無的影子,竟全都是致命的殺手。

所有的人都在悄悄向後退去,擴大了圈子,唯恐躲避不及,便被這些淩厲的殺招誤傷,甚至枉自丟了性命。

燕重衣不由自主吐出口氣,冷冷叱道:“第一招。”叱聲中,他腳下一滑,居然直欺向前,“呼”地一拳擊出,猛擊左丘權的右肋。

此時左丘權還未來得及變招,右肋空門大露,這一拳的時辰和方位拿捏得恰如其分。隻是這一拳卻太平實普通——“直搗黃龍”,但卻極其迅速,也極準確。這最常見、最平凡的一個招式,到了燕重衣的手裏,便顯得威力無比,而且極其有效。

左丘權自然也不敢大意,臨危不亂,右肩一縮,整條手臂就像是可以隨意扭曲的靈蛇,突然都收了回來,跟著手腕一翻,長劍一掄,竟如刀一般砍向燕重衣的手臂。這一招不僅巧妙,而且奇詭莫測,變化萬方,若非左丘權這等劍法名家,絕難有此造詣。

與燕重衣那一拳的樸實無華相比,這一招實在精彩絕倫,秦孝儀和清虛子都是一生學劍的高手,此刻也止不住地輕聲喝了一聲彩。左丘權的劍法固然變化無窮,運用自如,但僅僅隻是他臨危不亂的氣勢和應變的能力,就已讓他們的心不能不為之折服。

誰知猛聽燕重衣一聲沉喝:“第三招來了。”

話音未落,他那一拳竟已硬生生地撤了回來,猛然間飛起一腳。誰也沒有料到,他那一拳竟是虛招,為的就是引誘對方撤劍自保,這一腳,才是取勝的關鍵。

這一招看來完全沒有什麽巧妙之處,隻是太過出人意料,而且速度奇快,左丘權還未反應過來,手中長劍已被他一腳踢中,脫手飛出。“卟哧”一聲,劍已入木。無巧不巧,恰好釘在江不雲那口長劍之旁。

這一下兔起鵲落,全在一刹那間發生,誰也想不到竟是這個結果。

三招,不多不少,還是三招。

所有人都又一次被驚呆了,沒有人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見的這一幕竟是如此真實。的的確確,真真切切,燕重衣僅僅隻用了三招,就讓左丘權失去了手中劍,這是不爭的事實。

武功的真意,並不在於奇幻瑰麗,而在於“實用”、“有效”。這道理又有幾人明白?幾人能做到?

“啪、啪、啪…”突然之間,一陣清脆響亮的掌聲倏然傳來,有人大聲笑道:“好功夫,精彩,的確精彩!燕公子揮一揮手,就一連挫敗兩個強敵,真是令人大快朵頤。”

“是啊,是啊!”另一個聲音隨聲附和,“人人都道‘殺手無情’燕重衣的劍法了得,卻原來赤手空拳也可以無敵天下,佩服,佩服!”

話音剛落,兩個風度翩翩、風神不俗的錦衣公子和一個千嬌百媚、肌膚勝雪的絕代佳人施施然走上樓來。

此時此刻,酒樓內的氣氛本已相當緊湊,每個人都覺得連氣都透不出來,這三個青年男女的出現,竟使得眾人眼前一亮,幾乎已忘卻置身於牢籠之中。

百裏亭和花染真是陰魂不散,畢竟還是跟來了。燕重衣冷哼一聲,暗暗歎了口氣。

百裏亭緩緩走到呆若木雞的左丘權麵前,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你現在是不是覺得很難受?”

左丘權臉色變了變,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你也用不著難受,試問普天之下,又有幾個人能接下燕重衣一劍?”百裏亭微笑道,“你敗在他的赤手空拳之下,其實已經很幸運了,你說是不是?”

左丘權忍不住抬目看了他一眼,似乎想把所有的羞愧和憤怒都發作出來,但見這青年公子雖然倨傲,卻自有一番王者氣勢,心頭一動,又強自忍住。

“如果換成是我,隻怕連他一招都接不住,前輩竟能接他三招,想來必是哪一位前輩高人,不知能否賜教?”百裏亭神情謙卑,臉上充滿了諂媚、討好的笑意。

“老夫左丘權。”左丘權隻覺那一番話極是受用,不由自主順口答道。

“哎呀!”百裏亭陡然一聲驚叫,一臉正色,“可是人稱‘急公好義’的左丘大俠?”

左丘權淡淡地“嗯”了一聲,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失敬失敬。”百裏亭一揖到地,起身抱拳道,“左丘大俠之名,在下可是久仰多時,今日終得一見,實在無愧今生。”

“公子不必多禮。”左丘權死灰色的臉慢慢地恢複了些許紅潤,擺手笑道,“公子如何稱呼?”

“在下百裏亭。”

“莫非是世襲一等侯的小王侯百裏亭百裏公子?”左丘權失聲道。

“什麽王侯?那隻是虛名而已,倒讓前輩見笑了。”百裏亭揮揮手,滿不在乎地笑了笑。

“百裏公子身為貴胄,果然有王者之風,貴人之氣,難得,難得!”左丘權雙手抱拳,連聲讚歎,實在不無諂媚之嫌。

“客氣,客氣。”百裏亭嘴裏說得客氣,臉上卻露出理所當然的神情。

“你們說完了麽?”一個又冷又硬的聲音,就像是一把銳利的刀,無情地切斷了二人的談話。

“燕公子是否也有話要說?”百裏亭回過頭,笑吟吟地瞧著燕重衣。

“你這拉關係的本事倒不小,不過你大可不必這麽做,因為他們的來意和你們相同。”燕重衣冷冷一笑,“這樣也好,現在人都到齊了,倒不用我多費手腳。”

“他們竟也是為了任我殺而來?”百裏亭搓了搓手掌,微笑道,“怎麽這麽巧?”

“唉…”花染故意長長歎息一聲,“任我殺這人也太不愛惜自己了,竟惹了這麽多麻煩。”

“惹了麻煩倒也不要緊,自己卻偷偷躲起來,叫別人收拾這爛攤子。”百裏亭也不知是出自真心還是無意,不住地搖頭歎著氣。

“兩位竟也與任我殺結下了梁子麽?”左丘權雙眼放光,故意大聲問道。

“雖非深仇大恨,但他給我們帶來的麻煩卻也不小,足以讓我們丟掉性命了。”花染狠狠地道。

左丘權瞪大了眼睛,大聲道:“都快掉腦袋了,還算不上深仇大恨?”

花染聳聳肩膀,兩手一攤,作出一個無奈又無辜的表情。

左丘權目光閃動,昂首凜然道:“既然大家同仇敵愾,那就應該同心協力,群起而攻之,非把任我殺這惡徒揪出來不可,一來還各位一個公道,二來也可以為江湖除害。大家說是不是?是不是?”

這人變得實在太快,這一刻竟似早已忘記剛才失劍之辱,這番話說得正氣昂然,豪情萬丈。

“不錯,我們隻求討回一個公道。”法羅大師和清虛子對視一眼,齊聲說道。

百裏亭和花染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也大聲道:“既然少林和武當的兩位前輩都這樣說了,晚輩們自然唯命是從。”

“那麽…”秦孝儀老成持重,沉吟著道,“我們現在應該怎麽做?”

“是啊,我們現在應該怎麽做?”百裏亭雙手一攤,看著左丘權。

“任我殺雖然久無消息,但他的行蹤總會有人知道的。”左丘權目光一側,瞧著歐陽情,冷冷道,“此事當然還得從任我殺最親密的人開始做起。”

“任我殺最親密的人,豈非就是我們這位‘殺手無情’燕公子?”百裏亭苦笑著搖搖頭,歎道,“隻怕燕公子也是什麽都不知道。這幾天在下與他一直都在一起,也沒打聽到任何消息,左丘大俠隻怕找錯人了。”

“他不知道沒關係,還有一個人一定知道。”左丘權微笑道。

“哦?”百裏亭眼睛一亮,“這個人是誰?”

“就是天涯海閣的大老板,”左丘權緩緩道,“歐陽情。”

“歐陽情!”百裏亭和花染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顯然早就聽說過歐陽情這個人。

自古以來,江湖上總不乏美麗動人的傳說,二十多年以前,大少爺韓徹和“白衣殺手”冷落的故事,就是一個永不腐朽的千古傳奇。在那個年代,一把名為“殺氣飛霜”的魔刀和一口鏽跡斑斑的鐵劍,幾乎搞得江湖滿城風雨。

“殺氣飛霜”,重十七斤六兩,具魔性,若不懂駕馭之法,持刀人反而會為刀的刀氣所傷,隻因這把刀的殺氣太濃、太重,這世上,唯數人方能操縱自如而已,韓大少就是其中之一。

鐵劍,隻是一口毫不起眼的爛劍,劍既出,決不空回,隻因冷落的劍法雖然很簡單,卻很有效,很實用。

一劍穿喉。

據說冷落每次殺人的時候,一襲白衣永遠都是整齊而潔淨的,絕不會沾上別人半滴鮮血。死在他劍下的人,不但死得很自然,也很幹淨利落,極少痛苦。

俱往矣,逝者如風。這兩個人,一把刀,一口劍,所有的故事都已成往事,或隨飛花,或如流水,早已一去不回頭。然而,隻要江湖不老,故事就還在,不僅猶存,而且一直都在繼續。

任我殺的人和他的刀,就是當今江湖上最精彩的傳奇。無可否認,歐陽情也是個和任我殺同樣神秘、最惹爭議的人。就是這麽樣一個既平凡卻又絕不簡單的女人,甘願為了任我殺出生入死,以身涉險。

一個神秘的女孩子,愛上一個神秘的殺手,這是一種怎樣的情緣?

這個女孩,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百裏亭和花染自命風流,一生多情,對於女人的研究,比對自己的家世族譜更多,但他們也瞧不出歐陽情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她的眼神是溫柔的,像秋水般明亮,卻又如冰雪般堅強;她的氣質如風,卻又有著明月天涯、詩一般的儒雅,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讓人心神皆醉,神魂顛倒。這是個完美的女人,完美得無可挑剔,甚至不敢心存雜念,隻能仰慕,隻能悠然神往。

思思也是個美麗的女人,但太嬌嬈,太媚俗,脂粉氣也太濃太重,而歐陽情卻是那種不著顏色也能令人驚豔的女子。

思思的美,就像是野菊花,清麗中帶些狂野;歐陽情的美,卻如不沾風塵、脫俗的芙蓉。

百裏亭開始在不停地搖著頭,歎著氣,花染卻已連眼睛都瞧直了。

左丘權忍不住重重地咳了幾聲,大聲道:“任我殺已成眾矢之的,誰若包庇此人,就是武林公敵。歐陽大老板也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為了他而得罪了江湖,是不是?”

法羅大師輕喧一聲佛號,緩緩道:“老衲隻為查明柳師侄被害的真相,也不想節外生枝,女檀越若肯說出任我殺的下落,老衲必為女檀越供奉長生祿位,日夜誦經,祈求平安。”

秦孝儀也微笑道:“老夫願意在此擺宴十二席,以謝叨擾之罪。”

“小女子的確也無他的消息,說什麽好呢?”歐陽情輕輕歎了口氣,苦笑道,“就算各位大老爺們拆了這酒樓,也是徒勞無功。”

“歐陽姑娘是否有難言之隱,不便在這裏說?”秦孝儀壓低了聲音道。

歐陽情眼波流轉:“老爺子不相信小女子所言?”

秦孝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這種事,自然是沒有人會相信的。”左丘權冷冷道。

百裏亭輕咳一聲,緩緩笑道:“不錯,這世上隻有騙死人不償命的女人,卻沒有哪一個女人願意把心掏出來給別人看的。”

花染立即接口道:“通常女人都有一個相同的特點,就是口是心非。”

“兩位公子好像很了解女人,是麽?”歐陽情冷笑道。

“對於女人的研究,自然首推百裏兄。”花染微微一笑,“但若論女人的心事,在下倒也毫不遜色。”

“莫非公子認為小女子是在說謊?”

“女人嘛,有時候總是不可全信的,否則吃虧的就是男人。”

“噗哧!”思思輕輕發出一聲嬌笑,嗲聲嗲氣道:“歐陽大老板真是個既癡情又固執的女人,能讓她如此執著的男人,想來也必是一個既多情又善解人意的風流公子。這樣的男人,思思倒也想見一見,看看他究竟有什麽地方讓女人如此著迷,竟不惜觸犯眾怒。”

“可惜你卻要失望了。”花染故意歎了口氣,“這世上絕沒有哪一個女人會把自己的情人送到另一個女人的麵前。”

百裏亭也忍不住笑道:“如果我是任我殺,本該開心的,可是男子漢本該敢作敢當,像他現在這個樣子,卻未免太委屈歐陽姑娘了。”

思思點頭道:“這種事,的確應該由他自己來處理,反而讓一個女人為他遮遮掩掩,倒教人好生失望。”

“看來任我殺除了隻懂殺人以外,還懂得如何推卸責任,如何才能把燙手山芋扔給別人。”花染搖搖頭,一連歎了幾口氣。

“這種人,通常都是不懂得憐香惜玉的,這可就難為了歐陽大老板。”百裏亭長長歎息一聲,臉上露出一給不忿之色。

“你們如此一再苦苦相逼,這是英雄所為呢?還是憐香惜玉?”歐陽情冷笑一聲,悠悠道。

“這…”百裏亭微微一怔,搖頭苦笑道,“歐陽大老板也太強人所難了,你隻是一個弱小女子,何苦為了任我殺,不惜與武林對立?隻要你實言相告,我們立即就離開這裏,再不相擾。”

“你們既知她隻是個弱小女子,卻一再軟硬兼施,未免有**份吧?”燕重衣一聲冷哼,目光一冷,沉聲道,“你們若再不離開,休怪我劍下無情。”

“無論你的劍法有多麽可怕,畢竟也隻有一把劍,我們卻有這麽多的高手,縱然你劍下無情,這一劍又能殺得幾人?”左丘權陰惻惻地冷笑道。

“我若出劍,你們哪一個人敢先出手?”

沒有人回答,每個人都知道,“殺手無情”燕重衣出手無情,劍不輕出,他們隻是一群烏合之眾,各懷鬼胎,誰願意冒這個險?

燕重衣冷冷地瞧著左丘權,緩緩道:“就算你們聯手而上,我第一個殺的人必然就是你。”

左丘權臉色變了變,嘎聲道:“此事因任我殺而起,你為什麽偏偏就是喜歡攬禍上身,非為他出頭不可?”

“因為我們是朋友,也是兄弟。”燕重衣緩緩道。

朋友?為什麽任我殺總有一些這麽樣的朋友?曾經,米玨為了他,甘冒生命之險;而今,就連燕重衣也寧願為了他成為武林公敵。這些人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為了保護他而已。左丘權不住地搖頭苦笑,此時此刻,他隻有無奈地笑笑。

一時之間,沒有人再說一句話,整個酒樓仿佛都陷入了死寂的沉默之中。

就在這時,突然從樓梯口傳來一聲低沉的歎息。

這一聲歎息,就像是一把錘子,重重地敲在歐陽情的心上:“好熟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