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鄉明。

當時月猶在。

思念最是使人愁,點點心上流。因為朋友,所以思念;思念,卻也總是因朋友而深刻。

燕重衣和任我殺都是孤兒,都是殺手,都是在別人的撫養下成長,他們有著相同的遭遇,有著相同的命運,同樣沒有明天,同樣不知歸路,殺人的同時,同樣也正在等待著被殺。

江湖就是這樣,你永遠也不能預知今天或明天會發生什麽事,就像任我殺的一顆頭顱居然可以賣到五萬兩黃金的高價,隻怕連任我殺自己也沒有想到。

在這件事的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麽樣的秘密?那個神秘人究竟是何居心?

燕重衣突然又想到了花染說過的一句話:“一個劍客。小弟遇見他的時候,他就在十裏之外的楓林中,他告訴小弟,燕公子一定會經過這裏。”

這個人又會是誰?為何會知道他的行蹤?燕重衣很快就看見了這個人。

月色灑落一片銀光,楓林中葉紅似火,這人站在一株楓樹下,背向而立,一動不動,仿佛一尊在千百萬年前就已被風化了的石雕。

燕重衣倏然駐足,與這人隻有二十步之遙,瞧著他孤獨的背影,也一動不動,瞳孔卻已在慢慢收縮。

好濃的殺氣!這個人,莫非就是等待我的那個人?

月影西斜,兩人的影子被銀色的月光漸漸拉長,像紙片般貼在散落枯葉的地上。夜深露重,在這片寂靜的山野中,偶爾響起寥寥數聲微弱的蟲鳴。

“來的人可是‘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這人突然從鼻孔裏重重地一哼,沉聲道。他的聲音沉穩而堅定,卻又有著大漠風沙般的粗獷。

“你在等我?”燕重衣的聲音很冷很低沉,“我已經來了。”

“聽說…你和任我殺是朋友?”

“江湖上誰不知道我和他是朋友?”燕重衣忽然笑了笑,“你這個問題問得實在很可笑。”

“為朋友,兩肋插刀,義無反顧。他的事,就是你的事,是麽?”

“你和任我殺是什麽關係?為什麽要找他?”

“本來沒有任何關係,但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了。”這人依然沒有回頭,一字一句地道,“因為他殺了人,一個不該死的人。他還太年輕,還有許多事沒有做,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這個人是誰?他的生死與你又有什麽關係?”

“他的名字叫做宋流雲。”這人倏然轉身,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仿佛蒙上了一層慘白的色彩。

這是一個老人,也許他的年紀並不是真的很大,但他的臉卻刻滿了滄桑和頹廢,眼神中也充滿了痛苦和仇恨。

“他是我唯一的兒子。”這人凶狠的目光像刀鋒般盯著燕重衣,沉痛地道。

燕重衣忽然想起了一個人,脫口道:“你是塞北宋一多。”

宋一多是個亦正亦邪的厲害角色,性情古怪,不問是非,全憑個人喜惡,據說善心起時,曾經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隻為了替一隻受了重傷的老虎療傷而已,但發起狂來,卻連眼睛都不眨動一下就一口氣殺了八個陌生的商客,他的妻子就是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在他的劍下。

“任我殺在哪裏?”宋一多的聲音陰沉得可怕。

“如果我說我也正在尋找他的下落,你相不相信?”

“如果你是我,你會不會相信?”宋一多冷哼一聲,反問道。

“不信。”燕重衣搖頭道。

“你是他的好朋友,如果連你都沒有他的消息,還是誰知道?”

“也許…已經沒有人。”

“我再問你一次,任我殺在哪裏?”宋一多又冷哼一聲,沉聲吼道。

“我也隻再說一次,不知道。”燕重衣冷冷道。

“拔劍!”宋一多的臉在月色下竟忽然變得慘青,目光中殺意漸濃,“拔你的劍!”

“拔劍?為什麽要拔劍?”燕重衣一動不動,搖頭道,“現在不是拔劍的時候。”

“我站在這裏等待了五個時辰,為的就是等你拔劍”

“我的劍,有三不拔。”

“哪三不拔?”宋一多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問道。

“平白無故的時候,不拔;不是殺人的時候,不拔;不到非拔不可的時候,不拔。”

“劍為殺人利器,哪來這麽多的臭規矩?”

“劍既是殺人利器,又豈能輕易說拔就拔?”燕重衣忽然笑了笑,“殺人,也許可以不為了什麽,但是拔劍,卻一定要有拔劍的理由。”

“理由?因為…我要和你決鬥。”宋一多目光冰冷,森然道,“這個理由,是否已經足夠?”

“我是殺手,隻喜歡為了銀子而殺人,並不喜歡動不動就和別人比武決鬥。”

“你還是不肯拔劍?”宋一多的臉因憤怒而扭曲,“你要如何才肯拔劍?”

“隻要你的一句話。”燕重衣輕輕歎口氣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你的兒子就是死在任我殺的刀下的?”

宋一多反而閉上了嘴。

“你是不是也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說,任我殺就是凶手?”

“匿名信?”宋一多顯然有些意外,搖頭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從來都未曾見過什麽匿名信。”

“你居然沒有收到匿名信?”燕重衣的眉頭已經擰緊。

“想知道為什麽,就拔出你的劍”宋一多冷冷道,“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如果你不幸敗在我的劍下,會不會反悔?”

“塞北宋一多雖非正人君子,但絕非背信棄義的小人。我若反悔,當如此樹。”宋一多陰沉著臉,突然反手一掌向身邊一株楓樹擊去。“哢嚓”一聲,那株楓樹本粗如兒臂,卻立時被他掌風擊斷,木葉蕭蕭,戛然倒地。

燕重衣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忍不住暗暗一驚。以掌沿作刀,砍斷樹木本不足為奇,隻要內功稍有火候,通常都可以做到,但若以掌風憑空擊斷樹木,卻足可顯見其內力修為實已爐火純青。

宋一多臉上再無表情:“拔劍!”

寒光閃動,劍已出鞘。燕重衣的劍依然還在鞘裏,這把劍,竟是宋一多的。宋一多居然也使劍,而且還是個使劍的高手,像他這般粗獷的塞北漢子,武功竟也以劍法為主,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劍走輕靈,通常都以飄忽見長,但宋一多的劍法卻是大相庭徑,每一劍使出,既有南海劍派的穩重凶狠,又有華山劍派的輕鬆自如,更有峨嵋劍派的辛辣淩厲,竟似集百家之長,溶為一體,自成一家。

劍光霍霍,宋一多一口氣就攻出了八劍,這八劍速度並不是很快,卻一氣嗬成,就像是塞北的風沙,連綿不斷,令人窒息。

燕重衣的手已按住了劍柄,卻依然沒有拔劍,腳步不住挪移,如蝴蝶穿花,身形晃動間,這淩厲的八劍竟已全都落空。

劍光再起,宋一多又已攻出八劍。這八劍和剛才那八劍竟又全然不同,好像剪不斷的風雨,絲絲交織,環環相扣,速度反而更慢了一些。

燕重衣還是沒有拔劍,他的劍法得自“白衣殺手”冷落,冷落的成名絕技“一劍穿喉”招式雖然簡單,卻是天下劍法中的精髓,要做到這一點並非易事,不僅眼睛要亮,手要穩,劍要快,更重要的是一顆寧靜的心。

心靜,則可看出對手武功的破綻。

宋一多這八劍雖然緩慢,但劍法嚴謹緊密,竟無破綻可尋,燕重衣唯有閃避,劍光就像是毒蛇般纏住他,在朦朧的月色裏不斷閃爍,卻始終沾不到他的衣袂。

劍光突然收斂!長劍在燕重衣的咽喉一尺處生生頓住,連劍尖都不再有半分顫動。

“你為什麽還是不肯拔劍?”宋一多厲聲道,凶狠的眼睛裏射出憤怒的光。

“我的劍,隨時都可能出手。”

“好。”話聲中,宋一多手中停頓的長劍又已直刺出去。這一劍快似匹練,這世上隻怕沒有幾個人可以在這麽短的距離之內避開這一劍。

燕重衣沒有再躲,他的劍已出手。他的手一直按在劍柄上,這種拔劍的姿勢,他一天都要反反複複地練上一千遍。一個相同的動作被他如此不停地練習,速度以及精準可謂已至極限。

烏溜溜的劍光淡淡一閃,隻一閃,便與另一道劍光同時消失,兩柄劍在空中突然頓住。

宋一多臉色慘青,眼神裏充滿了懷疑和失望,握劍的手微微顫動,手中的劍再也刺不出去。

燕重衣的劍穩若泰山,劍尖輕輕抵在宋一多的咽喉之上,隻要再使幾分力,立即就可以洞穿宋一多的喉嚨。

“你知不知你為什麽會輸?”燕重衣緩緩收劍回鞘,淡淡說道。

“為什麽?”月色下,宋一多的臉色已變得慘白。

“因為你這一劍太快,太快的劍法難免會有瑕疵,破綻自然而然就顯露了出來,隻要有一點點機會,我都絕不會錯過。”

宋一多呆呆地怔了許久,突然長歎一聲,手一揚,長劍脫手飛出,在半空中劃下一道光弧,“卟哧”一聲,直刺刺地落在地上,插入泥土中,猶自晃動不止。

靜夜裏,一陣緩慢而輕微的馬蹄聲悠然響起,一輛華麗的大馬車穿過夜風中蕭蕭木葉,徐徐而來。

花染和那美麗小婢攜手走下車廂,百裏亭和思思相擁著緊隨其後。

思思本是花染的女人,此刻卻已投入了百裏亭的懷抱,花染竟似連一點嫉妒的意思都沒有,回頭微笑道:“百裏兄,看來我們來的正是時候,燕公子的‘一劍穿喉’果然不同凡響。”

“‘殺手無情’,殺手劍無情,從什麽時候開始,青龍燕重衣的劍已不再無情了?”百裏亭嘴裏說著話,眼睛卻從未移開過思思的俏臉。

燕重衣也不回頭,重重地一聲冷哼,瞧著像鬥敗了的公雞般的宋一多,淡淡道:“你還有何話可說?”

“好劍法,我練劍數十年,竟不能接你一劍”宋一多黯然長歎。

“能接下這一劍的人並不多,隻因這世上能練成這一劍的人也隻有兩三個人而已。”燕重衣笑了笑,“我們之間的賭注,現在還算不算數?”

“我說過,我宋一多說過的話從不更改。”宋一多緊緊咬著牙,本已有些滄桑的臉在這一刻間竟似又蒼老了幾分,頓足苦笑道,“流雲天生就是學武奇才,五歲學劍,十歲已有小成,十四歲的時候,儼然已是塞北年輕一代中的一流劍客,十八歲那一年,他幾乎打遍塞北無敵手。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他已經厭倦了大漠風沙中煩悶枯燥的生活,決定到江湖上闖蕩,在中原打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和太多數的父親一樣,我也希望他能在江湖上揚名立萬,成為人中龍鳳,於是就沒有反對,誰知一別經年,事情卻不是像我們想象中的那樣,在等待流雲凱旋歸來、榮歸故裏的時候,我聽見的卻是他的死訊…”

“後來呢?”宋一多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燕重衣顯然大是不耐,忍不住揮手打斷道。

“後來…”宋一多回憶道,“就在半個月之前,突然有一個人到塞北來找我,告訴我流雲是死在任我殺刀下,隻要找到任我殺,就能找出幕後凶手…”

“等等!”燕重衣皺眉道,“難道這個人沒有直接告訴你,誰就是真正的凶手?”

“沒有。這個人,我從未見過,江湖上好像沒有這一號人物,他所說的話,其實我並不太相信。”

“他叫什麽名字?”

“依我所見,這個人的名字隻怕隻是個化名,叫做…”宋一多一語未畢,他的聲音突然被另一種聲音打斷。

這是一種奇異的哨音,尖銳而急促,在這靜寂的山野裏顯然異常響亮,也更顯得詭異、離奇。

“是什麽人?”燕重衣皺眉急問道。

話音未落,突聽“嗖”的一聲,一條赤紅色的小東西不知從何處飛來,竟似比閃電還快幾分,直擊宋一多。

“小心。”燕重衣目力本來極佳,深夜中猶可視物,此刻月色溶溶,一瞥之下,竟發現那是一條小蛇。

“你說什麽?”宋一多竟似未覺,怔怔問道。

燕重衣臉色大變,一個箭步躥了出去,手指一夾,那條飛在半空中的小蛇竟硬生生地被他夾中,這一夾,恰巧正是七寸。七寸是蛇的死穴,他雙指微一用力,這條蛇就變成了一條死蛇。

燕重衣甩手將小蛇拋了出去,剛剛籲了一口氣,突然驚叫道:“你…”

月光照在宋一多的臉上,他的臉已完全扭曲,死魚般凸出來的眼睛裏,充滿了驚懼之色,舌頭長長伸出,已變成死灰色,像是突然被人扼斷了咽喉。他的咽喉並沒有斷,喉頭上卻有兩點血痕,血如漆黑。

燕重衣雖然眼明手快,卻畢竟還是遲了一步,在他捏死這條小蛇之前,宋一多已慘遭劇毒一吻。

“我怎麽…”語聲突然中斷,宋一多“砰”然倒地,全身一陣抽搐,整個人都蜷縮起來。

“那個人是誰?”燕重衣急忙俯身問道。

“…”宋一多瞳孔漸漸放大,猶在嘶聲叫喊。

“送?送什麽?送你一程麽?”宋一多神智已近昏迷,聲音變得含糊不清,燕重衣隻依稀聽見他似乎在說著“送”這一個字。

宋一多滿臉焦急之色,似乎想說出某些秘密,但用盡所有力氣,終究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你已將死,又何必我來送你一程?”燕重衣搖頭歎道,“你可知道,殺手也有殺手的原則,我是決不會殺死一個垂死之人的。”

宋一多竟似大急,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滴落,卻苦於無力再說出半句話來,雙腿一伸,頭歪在了一邊,終於氣絕身亡,帶著一個秘密死在山野,死在異鄉。

“他…他已死了嗎?”腳步聲緩緩響起,花染輕輕歎道。

“你們怎麽會在這裏?”燕重衣霍然回首,目光像冰冷的刀鋒般盯著花染。

“小弟本想離開,但百裏兄非要跟來,小弟隻好恭敬不如從命。”花染雙手一攤,聳了聳雙肩,苦笑著搖搖頭,一副很無奈的表情。

“你們一來,宋一多就變成了死人…”

花染立即接口道:“莫非燕公子認為殺死他的人是小弟?”

“殺死他的人當然不會是我,除了你們還能有誰?”

“這人是怎麽死的?”花染也不分辨,淡淡問道。

“中毒,被毒蛇咬死的。”

“這就是了,這條毒蛇明明已被燕公子捏死了,與小弟好像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但這條毒蛇卻絕不會是自己來的,隻有受過訓練的毒蛇,才會咬人的喉嚨。”

“你認為那條毒蛇是有人在控製它,來暗算宋一多?”

“你剛才有沒有聽見哨子的聲音?”燕重衣皺眉問道。

“聽見了,那哨音剛剛響起,很快就消失了。”

“這條蛇顯然已久經訓練,隻有在聽見哨音的時候,才會發動攻擊。”

“吹哨子的人,就是暗算宋一多的凶手?”花染擰眉道,“難道他是害怕宋一多說出他的名字,所以殺人滅口?他究竟是什麽人?究竟有什麽秘密?”

“不管他是什麽人,不管他有什麽秘密,我遲早總要查出來的。”燕重衣看了花染一眼,冷笑道,“你們來的真不是時候,如果你們晚來一步,宋一多也許就不用死。”

“莫非燕公子還在懷疑小弟就是吹哨之人?”花染又做了個無奈而無辜的動作,苦笑道,“看來燕公子對小弟的成見實在不小。”

秋夜裏的風,總有些微涼,燕重衣漸漸感覺到了些許的寒意,抬高了頭,望著天邊那一眉彎月,陷入了沉思。

宋一多臨死之前,究竟想說什麽?他說的是“送他一程”,為他減少痛苦?還是一個姓“宋”的人?

那個吹哨子的人究竟又是誰?藏在何處?這個人也許就是花染等人中的其中一個,也許不是。

燕重衣沒有再想下去,現在這條線索已經斷了,唯一的辦法就隻有找到發出匿名信的神秘人。

天下沒有永遠藏得住的秘密,真相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