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江南在夢裏,夢裏又飛花。江南夢,如星光般朦朧,浪子的悲傷和遊子的離愁,卻如江南的煙雨般綢繆。

“重湖疊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這是柳永柳屯田的詞,據《錢塘遺事》中記載,孫何督師錢塘時,柳屯田作這首《望海潮》贈之,卻被金主完顏亮無意窺視,於是特意令畫工至江南繪《風物圖》進呈,在上麵題詩曰:“移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據說這就是金兵入侵江南的主要原因。

這是一首美麗的詞,傳頌千古,醉倒世間幾多人?江南本如夢,有剪不斷的相思,也有揮不去的思念,誰能不憶江南?

江畔楊柳依稀,青石小巷斑駁。

“飛龍鎮”是個古老的小鎮,三百年前,這裏還是一片荒蕪的廢墟,隨著江南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飛龍堡”的崛起,“飛龍鎮”也因此而誕生,經過幾許風雨的侵蝕,和物換星移的變遷,時至今日,儼然已成小有名氣的小城市。

有風,有陽光。風是柔和的,陽光,也是柔和的,輕輕地撫摸著大地,就像是情人的手在他的情人的發絲上摩挲。在如此溫柔暖和的陽光下,這世間好像也變得得很美麗、很潔淨,絕沒有人會在這般的陽光下,做出一些肮髒而邪惡的事情。如果是你,你喜不喜歡陽光?喜不喜歡陽光帶來的和平?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秋風漸起,秋意正濃,小橋的那端,有人踏歌而來。

這人的步伐很輕,也很快,他的腰挺得很直,寬大的黑色鬥篷迎風敞開,露出腰間一截劍柄。劍柄陳舊而古老,卻又極其光滑。他頭戴一頂寬大的鬥笠,鬥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個麵孔,隻微微露出一小截挺拔的鼻尖,和兩片薄薄的嘴唇。他還很年青,渾身都散發出一種冷漠的神采,但這份冷漠卻無法掩蓋他青春的氣息。

這人行走的時候,除了兩隻腳在運動外,其餘所有的關節,仿佛完全都處於休息狀態,似乎絕不會浪費多餘的東西,包括力氣。

這人很快就走過了小橋,小橋的這端,是一條繁華的街道。街道上,賣小吃的,賣胭脂水粉的,賣鮮荷綠葉的…各種各樣的小販要麽大聲吆喝,要麽笑容可掬,竭盡所能地招攬著來來往往的人們。

這人突然搖了搖頭,歌聲戛然而止,仿佛有些厭惡這鬧市的氣氛和味道。寧靜而致遠,淡泊以明誌。他是個非常喜歡寧靜的人,也喜歡思考和回憶。無論什麽時候,他都會要求自己保持一個清醒、冷靜的頭腦,糊裏糊塗的做人實在無聊。

回憶,是一種很美好的東西,譬如朋友,譬如酒。朋友和酒本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卻常常有一種密切的關係。酒逢知己千杯少,也許就是這個道理。

江南並沒有他的朋友,卻有酒,還有回憶。

這人忽然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看見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在盯著他看。這雙眼睛撲閃撲閃的,就像是秋夜裏的流螢,很漂亮,很動人。這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身材瘦小而單薄,腦後梳著兩條長長的小辮子,小臉雖然像沒有澆過水的菜一樣地黃,卻很標致可愛。她的身上隻穿著一件陳舊的小白褂,至少已有二十多個大大小小的補丁,卻相當潔淨。她的手裏,拿著三個顏色並不漂亮但手工精致的風箏,一個燕子,一個蝴蝶,還有一個是龍。秋高氣爽,正是兒童放風箏的好時節。但這種遊戲卻仿佛並不是像她這種小女孩玩的,她一個人也不能同時放飛三個風箏。

這人慢慢俯下身子,輕聲道:“小妹妹,你是不是想要我幫你放風箏?”

小女孩抿著嘴,搖搖頭,卻不說話。

“莫非你這風箏是拿來賣的?”

“嗯!大哥哥你買一個吧!”小女孩點了點頭,怯生生地好不惹人愛憐。

“我不喜歡放風箏。”這人輕輕歎了口氣。他小時候是個孤兒,童年都是在苦難和流離中渡過的,在那些充滿了血和淚的日子裏,放風箏這種遊戲,對於他是種奢求。

小女孩似乎有些急了,美麗的眼睛裏已微微泛起淚光,小聲說道:“大哥哥,你就買一個好不好?這些風箏,是我娘花了一個晚上才做好的…”

“好,我買,”這人微微一怔,歎了口氣,“你賣多少錢一個?”

“三個風箏才賣一文錢,不過我有了這一文錢,就可以買十個大肉包子回家了。”

“十個大肉包子?”這人皺著眉,有些不解。

小女孩忽然笑了笑:“我娘吃了包子,就不會餓到暈倒,才會有力氣繼續做風箏,賣了風箏,就有錢給我爹治病…”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這人也在全神貫注地聽著,心裏卻已隱隱作痛。

在每個人的一生裏,記憶最深刻的也許就是自己的童年,這小女孩也真可憐。這人輕輕歎息著,從懷裏摸出一綻銀子,輕輕塞進小女孩的小手裏,輕聲說:“小妹妹,我不要你的風箏,這銀子你拿回去,買點吃的,然後趕快找大夫給你爹治病。”

那小女孩突然一怔,拿著銀子,茫然不知所措。

這人笑了笑,站起身子緩步而行。

“大哥哥,這三個風箏才賣一文錢,這銀子太多了。”小女孩很快就追了上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喊。

“不多,隻是十兩紋銀而已。”這人回頭淡淡一笑。

“不,我娘說的,做人要厚道,誠實守信,小孩子更不可以占別人的便宜。”小女孩的眼神誠懇而真實,表情非常天真,“大哥哥,你等我一下,我先去買十個大肉包子,然後把多餘的銀子還給你。”

這人還沒有回答,她已飛快地跑開了。

在這個人情淡薄、銅臭紛飛的人世間,居然還有如此誠實的孩子,真是難能可貴。這人暗然失笑。當他的目光追隨著小女孩辮子飛揚的背影而去的時候,臉上卻突然變了顏色。

“得得”之聲不絕,一陣馬蹄聲疾起,一騎快馬絕塵而來。這騎來得好快,追風掣電,撞倒街中央一個賣胭脂水粉的小攤子,又絆倒一塊江南小吃的牌幌子,然後又從賣瓷器娃娃的案頭一躍而過,片刻間就已到了包子鋪。

“路人速速閃開,這馬瘋了…”馬上那名騎士大聲呼叫。

所有的人都在驚慌中紛紛閃避,那包子鋪的老板也顧不得那幾籠熱氣騰騰的包子了,慌慌張張地奪路奔跑,那小女孩卻似已被嚇呆了,竟硬生生地被釘在那裏,動也不能動。

那名騎士也被驚呆了,大聲叫道:“危險!小姑娘快快閃開啊…”

他拚命勒緊手中韁繩,那匹馬卻似真的發瘋了一般,全力狂奔,鐵蹄高高揚起,轉眼間便將把那小女孩踏成肉漿。路人齊聲驚呼,膽子小一點的婦孺甚至已轉過頭去閉上了雙眼,不忍心看這慘絕人寰、血淋淋的一幕。

那名騎士臉色也已變得毫無血色,雖想用盡全力別轉馬頭,改變馬匹前奔的方向,但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人群中一道黑色的影子突然閃電般飛掠而起,竟似比那騎快馬更快幾分。黑影猶在空中,另一道烏黑的影子已如流星般飛過——是劍光!

淡淡的劍光倏地消失!那匹發了瘋狂奔的快馬突然像一座大山般重重砸倒在地,不住發出哀痛的嘶叫,全身抽搐,片刻間已氣絕身忙一股腥紅的鮮血從馬頸之處狂湧而出,刹時染紅了青石板街道。

那名騎士整個身子都被拋得高高飛起,重重地砸在街邊一個擺賣幹菜的小攤子上。他很快就爬了起來,快步奔向那小女孩。小女孩的手裏依然拿著風箏,整個人都依偎在一個頭頂鬥笠的年輕人懷裏,猶自驚魂未定。

這是怎麽回事?是這人一劍刺穿了馬的喉嚨嗎?他的劍卻似乎連動都沒有動過。這人好快的身手,好快的劍。無論如何,令人慘不忍睹的一幕總算沒有發生。

那騎士長長吐出一口氣,隻覺手腳冰涼,一顆心“怦怦”地跳得厲害,拱了拱手,緩緩道:“多謝這位大俠出手相助,否則…否則這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你可知道你剛才差一點就要了這位小妹妹的命?”這人的聲音冷的就像是冬夜裏的風雪。

“是…是…在下這匹坐騎突然發了瘋,控製不住,所以…所以…”那騎士連大氣都不敢出,誠惶誠恐地陪著笑,“幸好沒釀成大禍,傷人性命。”

“既然是一匹瘋馬,為何還要跑到這裏來?”

“這匹馬本是西域良種,在下以重金購得,不知這馬野性難馴,隻是想試一試它的腳力,卻沒想到…”那騎士訕訕一笑,用手搔頭,表情相當尷尬。

這人大手一揮,冷笑道:“西域良種?區區一匹畜牲又怎比得上一條人命重要?人命關天,若是殃及無辜,你如何擔當?是否一命抵一命?”

那騎士的冷汗不斷從額頭一滴一滴地滾落下來,唯唯諾諾,再也不敢多言。

這人也不再理他,俯身對那小女孩輕聲道:“小妹妹,現在沒事了,快點回家去,別讓你爹和娘擔心。”

小女孩睜大了雙眼,茫然點了點頭,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此事因在下一時疏忽而起,當然應由在下承擔起一切責任。”那騎士搶著道。

“你打算怎麽做?”

“這位小姑娘就由在下來護送她回家吧,在下一定會好好安頓她的一切。”

這人抬目看了那騎士一眼,見他滿臉充滿愧疚之色,目光誠懇,於是點了點頭,再不說話,起身就走。

“大俠請留步。”那騎士大聲叫道。

“你還有什麽話要說?”這人腳步不停,頭也不回。

“大俠尊姓大名?今日得你出手相助,日後必然相報。”

“不必。”

那騎士似乎有些急了,大聲道:“大俠莫非連名字都不肯留下麽?”

這人沉吟半晌,輕輕歎了口氣,終於說道:“燕重衣。”

那騎士顯然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睛,失聲道:“‘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

竹葉青清冽香醇,入口平淡,後勁卻極強,燕重衣平時最喜歡喝的就是這種烈酒。一口氣喝了五斤窖藏了至少八年的竹葉青,此刻,他仿佛已微有酒意,卻依然不肯放下手中的酒杯。

他今天的心情實在好極了,每個人做了一件好事,都會很開心的,尤其是他這種人。他是殺手,殺手唯一要做的事,通常都是殺人,救人的時候卻是少之又少。可是他今天居然就救了一個小女孩的性命,這比他殺了十個無惡不作的高手更令他開心。

兒須有名,酒須醉;人生得意,須盡歡。

他已忘記這個歌者的名字,卻一直深深地記著這一首歌。

“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在江湖上絕對是個非常有名的人,就像“一刀兩斷”任我殺一樣,你可以沒見過這個人,但一定聽說過他的名字,聽說過他的故事。

現在,燕重衣對自己非常滿意,尤其是他的劍。那一次,他雖然化解了川島二郎的“絕殺一刀”,髒腑卻也受到重創,整整休息了七個月零八天,他的功力才完全複原。這一次,是他第一次試劍,一劍就刺穿了那匹瘋馬的喉嚨,他的劍依然很快,很準,就像從前一樣,一樣充滿了自信。

燕重衣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心裏不由得想起了一個人。一年多以前,準確地來說,應該是去年的清明,還是江南,杏花飄香,煙雨朦朧。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是首家喻戶曉的詩,幾乎連垂髫童子都能吟哦幾句,所以每個地方也幾乎都有“杏花村”。叫做“杏花村”的地方通常都有酒,酒是瀘州大曲,他一口氣就喝了至少六斤。一個人喝酒實在太悶了一些,幸好這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可以和他一起分享美酒的人。

這是個年紀比他更小的少年,他的身上至少有二十幾道傷口,身上一襲白衣已被鮮血染紅,但是他的身子依然挺得筆直,一步一步沉穩而堅定地走來。

他們有很多驚人的相似之處,同樣倔強,同樣自信,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是以殺人為職業的殺手。他們很快就成了朋友,後來,他們又成了兄弟。這個少年,就是任我殺。

任我殺,你現在在何處?

他和任我殺已經整離別了九個月零十八天,這九個多月以來,任我殺就像是空氣一樣消失了,全無蹤跡,他再未聽說過關於任我殺的故事。

想起朋友,他隻感到全身都在發熱,熱血沸騰。他大口飲盡杯中酒,倏地長身而起,大聲道:“小二,結帳。”

“大爺這就要走了麽?如果大爺高興,再喝上三天三夜也無所謂。”店小二快步走來,滿臉都是諂媚的微笑。

“你是不是覺得我像是個酒鬼?”燕重衣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

店小二居然沒有否認,點頭哈腰道:“小人的確從未見過像大爺這麽會喝酒的人。”

“我身上就隻有夠喝這麽多酒的銀子,再喝下去…”燕重衣看了他一眼,悠悠道,“隻怕就要打秋風了,難道你願意讓我白吃白喝?”

店小二的臉上笑意更濃,搖頭道:“大爺盡管放心,就算你把小店的酒全都喝光了,也不會有人攆你走的。”

“就算你的店給我喝垮了,你也不會趕走?”

“大爺放心,這店說什麽也不會垮的。剛才已經有人代大爺付過帳了,而且還交待過小人,隻要大爺你還能繼續喝,不管多少,這帳都算他的。”

“什麽人?”燕重衣皺起了眉頭。

“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什麽樣的女人?”燕重衣似乎生起了極大的興趣。

“一個很美、很年輕的女孩子,難道大爺也想不起在這裏是不是還有朋友?”店小二討好地說。

“我在這裏沒有朋友,我從來都不和女人做朋友的。她說了些什麽?”

“她說…大爺你是她的朋友,像她那種漂亮的女孩子,誰都喜歡和她做朋友的。”

“她為什麽要替我付帳?”燕重衣的臉色越來越陰鬱。

店小二聳了聳肩,兩手一攤,做出一個不知道的動作。

“你知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

“大爺想要見她?”

“如果有人無故為你付了酒錢,你卻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你會怎麽做?”

“當然會把這個人找出來,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連你都是如此,又何況是別人?”

店小二笑了笑道:“那位姑娘還留下一句話,她說大爺如果想要見她的話,可以去‘快樂樓’,到了那裏,自然就會有人帶你去見她了。”

“‘快樂樓’?”燕重衣又皺起了眉頭,“那是什麽地方?”

店小二伸出油膩膩的左手,用髒得發亮的衣袖抹了一把嘴,笑道:“‘快樂樓’是有錢的大爺們去的地方,那裏不僅可以一擲千金地豪賭,還有很多漂亮的姑娘。”

“原來隻是煙花之地。”燕重衣忍不住一聲冷笑。

店小二搖頭道:“那地方和青樓可是大有分別,因為它的老板可不是個普通的生意人。”

“那麽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瞧大爺這副行頭,想必也是江湖中人,一定也聽說過‘飛龍堡’吧?”

“‘飛龍堡’是江南武林四大世家之一,沒有聽說過的人不是傻子就是聾子。”

“‘快樂樓’的老板就是‘飛龍堡’堡主宋飛揚。”

燕重衣微微一怔,皺眉道:“是那位人稱‘江南大俠’的宋飛揚?”

“‘江南大俠’宋飛揚隻有一個,不是他還有誰?”

“‘江南大俠’不是已經失蹤了多年嗎?什麽時候又回來了?”提起宋飛揚這個人,燕重衣顯然有些意外。

“這問題,小人就沒辦法回答大爺了。”店小二搖搖頭,似乎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

“‘快樂樓’在什麽地方?”

“大爺出門向右直走,十字路口向左轉,然後轉入右邊第一個巷口,再前行八十尺左右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