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淡而朦朧的黑色悄悄掩蓋大地的時候,屋舍中燈已亮起。燈是龍七點燃的,因為他不喜歡孤獨,不喜歡黑暗。

米玨輕輕放下手中劍,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

“已經過了申時。”

“小兄弟已經去了三個多時辰,為什麽還沒有回來?蘭夫人究竟是什麽用意?”

“那個女人的心思,隻怕隻有她自己才知道。”龍七苦笑道。

“‘神捕’龍七先生天生風流,果然比米大俠更了解女人。”話猶未了,王帝雙袖飄飄,神色從容,緩步而入。

龍七的臉色立即沉了下來,冷冷道:“你來做什麽?”

王帝神情不變,笑容依舊。

米玨微笑道:“閣下此行,莫非是奉了蘭夫人之命?”

“米大俠果然是謙謙君子,說話也很討人喜歡。”

“不知蘭夫人有何吩咐?”

王帝道:“蘭夫人命在下前來告知任我殺的目前處境,免得三位擔心。”

米玨蹙眉道:“他…”

“他還活著,不過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死人,因為他現在正麵臨著死亡的威脅…”王帝的話突然中斷,從遠處傳來一陣狂笑,掩蓋了他的聲音。

天邊無星無月,任我殺的眼睛卻比仲秋夜之繁星更明亮。此時的他,不僅麵臨著生命的威脅,同時也承受著某種無形的壓力。如果有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許還不會皺一皺眉頭,但現在,他卻陷進了恐怖、神秘的困境中。

任我殺剛剛抬足站在一塊巨石上,積雪竟忽然向兩邊滑開。他似乎早已料到每一塊巨石必然都會有意想不到的變化,立即雙腿一彎,淩空翻起。他服食過“萬劫重生”以後,功力一日千裏,以他現在的輕功造詣,不經意間就可一縱四丈八尺,但身形方動,上空突然風聲疾起,數不清的碎石夾雜著冰冷的雪花,就像一片烏雲,鋪天蓋地般直壓下來。

變生倉促,他想也不想,黑暗中寒光掠起,刀已在手,在頭頂上盤旋飛轉,布成一張光網。刀光消失的時候,他的身子已如蝴蝶穿過粉碎的烏雲,翩翩而起。

就在這時,又有一片烏雲當頭罩落,數十道白色的寒光流動如銀,竟是一張縛著尖刀的真網。

任我殺人在空中,已無借力之處,但若不能破網而出,勢必被巨網裹在其中,成為刺猥。這時候急使“千斤墜”的武功陡然下墜,已是唯一的選擇。

任我殺落足之處是一塊懸浮在空中、搖搖欲墜的巨石,還未站穩,巨石突然就像擱淺了的沙堆般沉了下去。他再次騰空掠起,隻見繁星點點,一陣淩厲、凶狠的風聲呼呼刮過,“卟卟卟”之聲悶響不絕,數十件暗器已打在他方才落足的地方。

當他再次落下時,雙足踏在軟綿綿的泥土上,卻已經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到,仿佛掉進了無聲的黑暗魔域。他取出火折子,然後點燃。沒有風,但火折子一燃即滅。再燃,又滅。一連五次,都是徒勞無功,任我殺的心立即沉了下去,明白自己已被困在陣法之中。

這隻是剛剛才開始而已!開始已是如此可怕、險惡,接下來又是何等的詭異、神秘?

笑聲猶未斷絕,米玨和龍七、杏伯三人臉色大變,目光交接,同聲道:“是小兄弟。”

王帝輕笑著,燈光下,他的笑顯得既詭異又邪惡,緩緩道:“這個時候,他應該正在闖關。”

“闖關?闖什麽關?”

“蘭夫人已經答應了他,隻要他可以連闖三關,就放出歐陽情。現在他已經闖至第三關。”

米玨臉色不變,淡淡笑道:“這一次蘭夫人一定會輸得很難看。”

“這第三關從創陣至今,從來沒有人可以闖過,任我殺是自尋死路。”王帝一聲冷笑,目光一轉,瞧著杏伯,“老丈可是‘武林四俠’中的‘鞭俠’方老前輩?”

杏伯居然沒有否認,冷笑道:“閣下既知小老兒來曆,這一問豈非畫蛇添足?”

王帝也不生氣,微笑道:“有幾位前輩的故人也來到了此間,他們都很想與你見麵一敘,前輩意下如何?”

杏伯臉色微變,淡淡道:“小老兒早已不問江湖事,往事如煙,既已決心放下,又何必一再提起?”

“這幾位故人,卻是前輩一輩子也忘不掉的。”

杏伯低著頭,猶在猶豫不決,米玨把嘴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王帝目光閃動:“見到他們,前輩便會覺得來到死亡穀、逍遙宮,實在不虛一行。”

杏伯抬起頭:“好,煩勞帶路。”

王帝淡淡一笑,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拍了拍手掌。

掌聲未歇,門外已然出現了一個人。這人全身著黑,黑巾蒙麵,隻露出一雙黯淡無華、冷漠的眼睛,站在夜色中,竟有種詭譎之意。

“前輩請隨他去,自然就能見到那幾位故人。”王帝微笑道。

杏伯看了看米玨,嘴唇微張,卻又欲言又止。

米玨微微一笑,輕聲道:“小心些!”

杏伯點點頭,一言不發,大步走了出去。

那黑衣人更不打話,領先而行。

也不知為什麽,看見這個黑衣人,杏伯心裏總有一種非常奇妙而特別的感覺。究竟是什麽感覺?卻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隻覺得有些不安,又有些激動。走了一段路,這種感覺越發明顯。他忽然發現,無論是這黑衣人的背影還是腳步聲,竟都是如此熟悉。這人究竟是誰?難道也是我的舊識?

“閣下要把小老兒帶到哪裏去?”杏伯心下狐疑,忍不住問道。

黑衣人竟似聾子,又似啞巴,非但充耳不聞,而且絕不說話,杏伯一連問了幾次,他卻頭也不回,反而加快了腳步。

夜如潑墨,黑衣人的背影似已和這夜色溶成一體。他究竟有什麽秘密?

就在這時,遠處突又響起一聲清越的嘯聲,穿破夜空,響徹雲天…

四下裏一片漆黑,寂靜無聲,伸手不見五指,呼吸之聲卻清晰可聞。

任我殺動也不動,一股寒意從背脊蔓延開來,握緊了的手,掌心已滲出了絲絲冷汗。他隻有四柱香的時辰,一旦四柱香燃為灰燼,所有的希望也就灰飛煙滅。他已經不能再等,他決定賭一賭——生命是賭注,籌碼卻是運氣。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一種聲音,竟似來自遠古的幽冥,如虛如幻,似有還無,是如此的悲淒,卻又如此的邪惡,仿佛一種哀怨的哭泣,更如一種追魂般的召喚,直刺得他毛骨悚然。

這聲音起初細若蟬鳴,不過片刻,便漸漸如同打鼓,四麵響應,八方雷動,竟仿佛並非從他耳中傳入,而是從他心中如泉水般源源送出。聲音逐漸變大,震耳欲聾,任我殺的心跳也越來越快,似欲撐破胸膛,穿衣而出。他呼吸再也不能順暢,隻覺一口氣堵在喉嚨,仿佛被一隻神秘的魔手大力扼住,眼前點點金星亂飛。

他忍不住伸手與那隻“手”相互拉扯,突然間,聲音竟陡地和緩下去,卻變成了一種撕心裂肺的哭泣,孤立無助的訴說,帶著某種說不出的痛,令人肝腸寸斷,傷心欲絕。

任我殺眼睛一亮,仿佛看見在一棟孤獨的小樓上,窗子敞開,一個蛾眉緊蹙的深閨怨婦正注目遠眺,等待著遠航的丈夫歸來…

畫麵一轉,在他眼前突然又出現了一群蓬頭褸衣的難民,這些人的四周屍積如山,血流成河,他們的身後風塵滾滾,鐵騎錚錚,寒光起處,殘肢斷臂摻雜著血雨四處紛飛,染紅了一碧如洗的天空,本來炎炎高照的烈日刹那間化為血似的殘陽,一時間,奔逃的奔逃,喊叫的喊叫,尋找的尋找…

任我殺目眥盡裂,熱血奔流,正欲衝上前去力阻這場殘酷的屠殺,但殘陽的最後一抹紅竟又突然隱去,但見前方下起傾盆大雨,如噴如注,廝殺和哭叫之聲也已聽不見了,依稀中,一人佇立於懸崖邊緣,縱身一躍,竟不顧一切地跳落下去。

他奔到近前,隻見那人血肉模糊,麵目已難辨認,手裏緊緊抓住一把利劍,竟是“無情斷腸劍”。他大吃一驚,氣憤填膺,悲從中來,叫了聲“米兄”,突然仰天發出一聲長嘯,聲音淒厲,穿過了黑夜…

一束寂寞的燈光,映照在兩個心事重重的人的臉上,將兩張充滿焦慮的臉龐照成一片淒清的嫣紅。

龍七的目光從跳動的火苗上緩緩移開,看了米玨一眼:“王帝所說的故人,難道就是‘武林三俠’?”

“嗯!他們豈非也到了此間?蘭夫人要杏伯與他們會麵,隻怕…是另有陰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我讓杏伯前去看看,也許能發現端倪。”

龍七忽然“啊”了一聲,似乎想起了某件事,皺眉道:“剛才…剛才那個黑衣人…”

米玨心頭一跳:“黑衣人?”

“米大俠,你不覺得這個人的眼神和背影都很熟悉嗎?”

米玨怔了怔,沉吟著道:“嗯!這人的確有些眼熟。”

兩人低頭冪思,卻始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個人。

過了半晌,兩人對望一眼,幾乎異口同聲地驚呼道:“莫非是他?”隨即兩人一齊搖了搖頭,似乎並不能確定那黑衣人就是他們心中所想的那個人。

米玨歎了口氣,問道:“你認為是誰?”

龍七微一沉吟:“但願不會是他。”

米玨用手指蘸了點酒,緩緩在幾上寫了三個字,隨即拭去,抬目注視著一臉冷峻的龍七,問道:“是不是他?”

“隻怕真的是他。”龍七臉色越發凝重,緩緩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苦笑著道,“我一直以為,海總鏢頭就是那個內奸,卻沒想真正的奸細居然是這個人。”

“此人一生俠義,嫉惡如仇,竟也甘願臣伏於紫羅蘭夫人石榴裙下,實在人心叵測,世事難料。”說到這裏,米玨“虎”地站起身來,驚呼道,“哎呀,不好,杏伯…”

龍七臉色微變:“你擔心這人會加害杏伯?”

“他連兄弟都能忍心出賣,還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

龍七的臉上又變了顏色,還未說話,一聲充滿悲痛的淒厲嘯聲就在這時傳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失聲道:“小兄弟…”

二人飛身搶出,還未衝出門外,黑暗中一條人影閃動,就像是幽靈般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

“兩位行色匆匆,意欲何往?”張窮的聲音雖然平平淡淡,臉色卻冷若寒霜,目光如刀,從米玨和龍七二人臉上一掃而過。

米玨平時雖然冷靜,這時也已忍不住有些激動,沉聲道:“你們究竟拿什麽法子對付任我殺?”

“剛才王帝不是已經來過了嗎?難道他沒有告訴你們,任我殺正在闖死亡陣?”

“死亡陣?”

“除了逍遙宮,死亡陣是死亡穀裏最危險、最可怕的地方,剛才那一聲厲嘯,也許就是任我殺垂死掙紮之際。”

龍七雙目怒睜,大聲道:“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一把火將這裏燒成灰燼。”

“那麽蘭夫人一定會讓你死得很慘、很難看。”張窮冷笑道。

“我這就先殺了你。吃我一刀。”“刀”字出口,龍七刀已在手,猛然衝了過去。

刀光一閃,飛掠而起,既快且狠,出手絕不留情。

張窮對他的刀法似乎頗為忌憚,不敢硬接,飛身後躍。

龍七一刀落空,第二刀跟著劈出,刀光龍飛鳳舞,刹那間彌漫在夜色中…

嘯聲猶在回蕩不絕,那個死人竟緩緩爬了起來,一個人孤獨地向前方走去。

任我殺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叫道:“米兄,你…你沒事麽?”

那人倏然回頭,卻是個容貌清麗脫俗的少女,巧笑嫣然,不可方物。

“夢君!是你麽?夢君…”任我殺猛然失聲叫道。

他舉步追出,那少女裙裾飄飄,腳不沾地,行雲流水般遠去,無論他如何發力狂奔,與她總是相隔數丈距離,卻仿佛天涯般遙遠,不可逾越。

“夢君,別走,等等我…”

這一次那少女連頭也不再回,漸行漸遠,終於連影子也完全瞧不見了。

任我殺怔怔地站在那裏,忽聽身後傳來“噗哧”一笑,一回頭,就看見歐陽情嬌嗔道:“呆子,我不是在這裏嗎?”

她垂下螓首,溫柔一笑,任我殺禁不住心神一蕩。

就在這時,一條白緞仿佛從天外飛來,卷住歐陽情纖纖細腰,將她拉起,往天空快速飛去。

歐陽情伸出雙手,呼叫道:“救我…”

任我殺伸出手去,卻連她指尖都未觸及,手掌一合,抓住的隻是絲絲冷氣。

他大步追出,忽然腳下一絆,踉踉蹌蹌地險些跌倒,朦朧中,一個雪衣人像一縷白煙從地下嫋嫋鑽出,厲聲道:“孽徒,你還想逃嗎?縱然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你找出來。”

任我殺驚叫道:“師父…”

雪衣人戟指叱道:“不許再叫我一聲‘師父’,你自甘墮落,成為殺手,人人得而誅之,毀我一世英名,有何顏麵做我弟子?”

刹那間,任我殺全身冰涼,汗濕重衣,淒然道:“是…秋兒知道錯了…”

雪衣人袍袖一揮,如一朵白雲罩落下來,格格笑道:“我現在就殺了你,為免禍害江湖…”

任我殺本欲束手待斃,忽聽那人的聲音竟已變了,變得既溫柔又嫵媚,一抬頭,就看見紫羅蘭夫人粉臉含煞,手裏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刺向他的眉心。

任我殺沒有閃避,隻是愣在那裏,心裏想著夢君遠去、師父厲叱…隻覺萬念俱灰,了無生趣,唯有死亡,才是他此時此刻的向往。

刀光美麗如流星飛瀉,張窮臉色未變,卻已心生虛怯,依然不敢硬接,再次飛身而退。

龍七第二刀再度落空,心頭火起,刀化飛龍,帶著一道呼嘯之聲,全力劈出。

刀至中途,忽聽米玨大聲道:“龍七先生,且慢動手。”

風聲猶在,刀光卻已忽然收斂。龍七的刀法已至爐火純青之境,收放自如,收刀的時候竟似比出刀更快。

“米大俠,你為什麽不讓我殺了他?”龍七橫刀胸前,回頭頓足道。

“我們的敵人,是紫羅蘭夫人,兩國交戰尚不斬來使,他隻是奉命前來傳話,何必與他為難?”

龍七點頭道:“不錯,冤有頭,債有主,不必跟一個下人一般見識。”

張窮竟似聽不懂他話中的譏諷之意,悠悠道:“米大俠虛懷若穀,藏世間萬千道理,如果任我殺能有你這般胸襟…”

他搖搖頭,“嘿嘿”兩聲冷笑,忽然住口不語。

龍七手腕一抖,“唰”地一道刀光掠過,刀尖指著張窮的鼻子,冷冷道:“怎樣?”

張窮嘴角掀起一絲冷笑,目光注視著猶在顫動的刀鋒。

“說下去。”龍七沉聲道。

張窮雙目一翻,冷冷道:“本來我是想說的,但又不喜歡被別人拿刀指著我的鼻子逼我說話,所以我已經改變了主意。”

龍七陰沉著臉:“你要怎樣才肯說?”

“如果有人對我客氣一點,也許我很快又會改變主意。”

“好。”龍七目光如刀般刺入張窮的眼睛裏,手一翻,收刀入鞘,“請,請說。”

“兩位是不是惦念著任我殺?所以一聽見他的聲音,就忍不住想前去接應?”張窮移開目光,看了米玨一眼,搖頭輕歎道,“沒有用的,死亡陣深含各種生死變化之道,一旦陷入其內,便衍生幻象,層出不窮,令人神誌錯亂,不能自製,最終不戰而亡。”

米玨強笑道:“他不會死的,這世上絕沒有人可以殺死他,就算是蘭夫人親自動手,也未必能夠做到。”

張窮忽然又笑了,殘酷的笑道:“這一次根本不必蘭夫人出手,任我殺就已經自己殺死了自己。玩火者必**,現在,他也許已死在自己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