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殺一口氣衝到歐陽情的房間,房門竟未上閂,應手而開。

“歐陽情,你在嗎?”房內一片漆黑,任我殺顧不得點燈,一連喚了三聲,房中寂寂,悄無聲息,一種寒意立即從他背脊傳來。這一路來,歐陽情車馬勞頓,曆盡風雪,隻為見他一麵而已,如果遭遇不測,他這輩子於心何安?

這時在他身後亮起一片燈光,米玨和龍七、杏伯三人大步走來。

“歐陽姑娘…”米玨的聲音突然停頓。燈光下,隻見羅帳緊垂,錦衾重疊,**卻空無一人,唯留一枕發香。

任我殺咬著牙,沉聲道:“她…果然…”

“幾上有留柬。”

米玨搖搖頭,目光落在屋子中央的幾子上,把燈湊近,數行娟秀、飄逸的字跡立即映躍眼前:諸君俠名,賤妾聞之久矣,恨無緣識荊。今日偶遇,故攜女眷先去,盼死亡穀逍遙宮會晤!落款之處署名正是紫羅蘭夫人。

“她擄走了歐陽情,她為什麽要這麽做?”任我殺雙拳緊握,指節發出“格格”輕響,“她要殺的人是我,和歐陽情有什麽關係?”

“這裏的東西安置整齊,顯然歐陽姑娘並未受到侵害。”龍七環目四顧,緩緩道,“紫羅蘭夫人擄走她,一定是別有居心。”

“龍七先生有何高見?”米玨問道。

龍七輕咳一聲,沉吟著道:“以我之見,歐陽姑娘暫時不會有什麽危險,紫羅蘭夫人隻是以她作餌,逼我們去死亡穀逍遙宮走一趟而已。”

“死亡穀,逍遙宮,這是什麽地方?”

“顧名思義,這地方必然是個既隱蔽又奇異的險惡所在。紫羅蘭夫人既未說明,當然還會留下其他線索。”

“什麽線索?”

“根據我的判斷,她的人也許沒有全部撤離,一定會留下一兩個人帶引我們前往死亡穀。”

燭影搖紅,房中燃著一圈龍涎香,香氣繚繞,兩名男子左手拿著酒杯,右手各執一子,正自對弈。

突然間,“砰”地一聲巨響,房門被人一腳踹開。任我殺一臉殺氣,冷冷道:“很好,你們都在。”

兩人臉色不變,恍如無睹。

左邊那人手執一目黑子,欲落未落,忽然歎道:“張兄,看來這一局又下不完了。”

右邊那人微微一笑:“這一局小弟已是棋差一著,輸掉了整盤,王兄棋藝日進千裏,小弟甘拜下風。”

“張兄今夜心神不寧,失利在所難免,回到宮中,你我非分出高下不可。”

“蘭夫人好像已經得手了。”

“蘭夫人每做一件事,有哪一次失手過?”

“以蘭夫人的武功,就算那幾個人聯手也不足為懼,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蘭夫人這麽做,自然有她的用意。我們隻管奉命行事,不該知道的最好還是別問那麽多。”

右邊那人目光一轉,苦笑道:“王兄,好像有人來了。”

“嗯!難道他不知道進來不敲門,是很沒禮貌的嗎?”左邊那人故意輕輕歎了一口氣。

“王兄,看樣子,我們這位客人好像很不高興。”

“他踢壞我們的房門,不高興的人本應該是我們,怎麽也輪不到他吧?”

“我想…那位美麗可愛的女孩子一定是他的情人,情人不見了,自然高興不起來…”

右邊那人的話還未說完,任我殺忽然飛身撲來,一把揪住他的胸襟,沉聲道:“她在哪裏?”

這人既不掙紮也不還手,隻是含笑看著他的手。

“若在平時,我一定會讓你活得很可笑。”任我殺咬咬牙,終於慢慢鬆開了手。

這人臉色不變,冷笑道:“若非蘭夫人有意留你一命,我也一定不會讓你活到明天。”

任我殺目光一寒:“你們是誰?我要永遠記住你們的名字。”

右邊那人一口飲盡杯中酒,臉上露出一種自豪而得意之色,大聲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滄州四義’?”

“江湖上誰不知道‘滄州四義’都是響當當的好漢?他們嫉惡如仇,行俠仗義,曾經聯手搗毀了獨霸滄州的‘神槍樓’…”

“嗯!‘神槍樓’能夠獨霸滄州多年,樓主趙飛天當然不是泛泛之輩,但‘滄州四義’卻在一夜之間殺得‘神槍樓’人仰馬翻,豈非更是技高一籌?”右邊那人忽然詭秘地笑了笑,“他們武功雖高,但最後仍然難逃一死,而且還是死在同一個人的劍下。這個人,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任我殺臉色漠然,冷冷道:“不知道。”

“他就是‘一劍追命’張窮。”

“裝窮?”任我殺忽然笑了,笑得譏誚,“這世上喜歡充闊氣扮大爺的人倒不少,喜歡裝窮叫苦的人,我卻還是第一次聽說。”

這人臉色變了變,沉聲道:“你竟連‘一劍追命’張窮這個人都沒聽說過?”

“你跟我說了這麽一大堆廢話,莫非是繞著彎子告訴我,你就是‘一劍追命’張窮?”

“不錯,張窮正是區區在下。”這人微微一笑,伸手一指左邊那人,“這位是‘劍不留人’王帝。”

任我殺皺了皺眉:“皇帝?”

“如果我是皇帝,你的人頭早已不在你的脖子上了。”王帝冷冷道。

任我殺一聲冷哼:“現在你們可以告訴我,死亡穀、逍遙宮在哪裏了。”

“那是一個雖不遙遠卻很神秘的地方,明天你自然會知道。”

“明天?為什麽要等到明天?”

“那個地方不僅機關重重,而且處處都是天然屏障,如果沒有人帶路,外人休想進得去,就算是我們,晚上進去,一不留神也得死無全屍。”王帝悠悠道,“所以無論你再如何焦急,也隻能乖乖的等到天明再走。”

任我殺臉上如罩嚴霜,冷冷道:“如果你們有半句虛言,就永遠別想再說話。”

天色微明,山穀中靜寂無聲,茫茫白雪把大地覆蓋成一片光禿禿的淒涼。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犬牙交錯、千奇百怪的岩石。大的如石峰排雲,直插雲霄,透入蒼穹之中;小的也高有數十寸,如太古洪荒時的惡龍怪獸,靜靜地蹲踞在那裏,欲待擇人而噬。這些石峰,半由天生,半是人為,鬼斧神工,其中道路盤旋,竟隱含生死變化之理。

飛雪飄飄,晨霧未散,迷漫在狹穀之間,平添一種淒涼詭秘之意,兩仞聳立,天僅一線。這裏竟好像已是天地的盡頭,再往前走,便要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之中。

通往山穀的唯一一條山道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濃濃的晨霧中,一輛陳舊但結實的馬車穿了出來。

杏伯本極善馭,但眼前都是石峰,無邊無際,再也寸步難行。

“喂,小老頭,我來駕車。”張窮忽然道。

“還能再往前走嗎?”杏伯冷冷道。

“你不熟悉穀中道路,縱然走上三天三夜,也隻有在原地打轉。”張窮勒緊韁繩,竟往左邊一塊石峰撞去。

杏伯老來無伴,唯一聊解寂寞的就是這匹白馬,縱然鎮定,這時也不由大吃一驚,怒喝道:“你做什麽?”

張窮呲牙一笑,卻不理會,口中發出一聲厲叱,催促白馬快速前行。杏伯臉色大變,伸手搶奪韁繩。突然間,“軋軋軋”一陣聲響,石峰居然向兩旁快速滑開,露出一條寬及五尺的通道,馬車堪堪一閃而過,又是“轟隆”一聲悶響,石峰並攏,通道已然閉合。

杏伯長長籲出一口冷氣,臉色卻依舊蒼白。

馬車馳出數十丈,張窮手中一緊,白馬腳步放緩,停在一處石坳中。

“都下來,這一次是真的無路可走了。”張窮看了王帝一眼,“王兄,要不要蒙上他們的眼睛?”

王帝微一沉吟,搖頭道:“不必。這秘穀鬼徑,我們就算再帶他們走幾次,他們也無法辨認方向的。”

“不錯,普天之下,無論誰到了這裏,也休想自己走出去,除非…被人抬著出去。”

到了這裏,風雪漸漸變得微弱,仿佛已被隔絕,晨霧反而越來越濃。依稀中,一條羊腸小道宛然可見,蜿蜓曲折,盤旋而上。

王帝當先領路而行,隻見他東轉西折,時而向左兜一圈,時而向右倒行幾步,走得非常輕鬆,似乎並沒有什麽艱難凶險之處。但每一個人都明白,若非有他引路,就算走到你的生命終結時,隻怕也還是在原地未動。

過了盞茶時分,終於不再迂回,但這時晨霧猶濃,窮盡目力,依然視物朦朧,耳邊卻傳來一陣清越、明亮的淙淙流水聲,伴隨著微風,仿佛是情人的低語呢喃,又像是歌者的曼妙吟唱…

王帝回身把一樣物事塞到四人手裏:“噙在口中,跟著我的腳步…”

“這是什麽?”龍七忍不住問道。

“前麵就是桃花源了,桃花瘴終日彌漫,毒性極強,重則立即喪命,輕則昏迷癱軟,這是辟毒丸,可解桃花瘴。”

“辟毒丸?我們怎麽知道是不是毒藥?”杏伯冷笑道。

“如果蘭夫人想讓你們死得痛快一些,早就在客棧的時候動手了。既然到了這裏,又何必下毒?”王帝哼了一聲,回轉身子,沉聲道,“記住了,我走一步,你們就跟著走一步,這裏機關重重,隻要走錯一步,每一道機關就會自動開啟,連一隻飛鳥都飛不過去的。”

他走出兩步,忽然又回頭道:“還有一件事,我必須提醒你們,桃花源的時候,每個人都不許發出任何聲音,否則悔之莫及。”

任我殺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因為這些機關中,有的是循聲而發的,”回答的人是張窮,“隻要發出一點聲響,就會一起發射出來,把人釘成刺猥。”

“僅是入穀之道,外人就已尋找不到,更別說走出那條羊腸小道。這桃花源本有桃花瘴作為屏障,你們還如此處心積慮地設計下重重機關…”任我殺長歎一聲,苦笑道,“逍遙宮,逍遙宮,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張窮冷笑道:“這裏已算險惡了麽?真正險惡的地方,是看不出來的。逍遙宮才是最危險的所在。”

費了大半個時辰,眾人才小心翼翼地走過桃花源,從一個僅容一個人側身而過的石縫之間穿出去,眼前豁然開朗。

風拂過時,隱隱傳來一陣甜蜜的芳香。抬目望去,隻見遠處一片繁花燦爛如海,鋪天蓋地般一齊綻放,花團錦簇,鵝毛般的白雪飄飄揚揚地灑落下來,顯得美麗而妖異,竟是清一色的紫羅蘭。從滿目蒼痍的山穀,走過煙幕迷亂的桃花源,再來到這世外桃源,無疑如經曆了地獄仙境兩重天。

淡淡的陽光透過一層薄霧照射下來,花海中忽然亮起一片金色的光芒。

杏伯失聲道:“看,宮殿…”

極目遠眺,但見那座宮殿金壁輝煌,綠色的琉璃作瓦,晶瑩的白玉作牆,澄澄的黃金作櫞,竟似比皇宮更華麗。宮殿的四角由灰白色的大理石柱支撐,在徐風中沉穩靜謐。大理石柱之間的石階上垂著朦朧的紗幔,任清風拂過,那薄紗婆娑揚起,銀色的紗與太陽的光華交相輝映,顯出五彩的斑斕。

張窮笑了笑:“這就是逍遙宮,你們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竟有幸親眼目睹這人間奇境。”

人間奇境?也許這才是災難和夢魘的開始!

宮殿的大門前,並沒有全身裝甲、執槍帶刀的森嚴侍衛,隻有三五個手挎花籃、形銷骨立的長衫男子,正在俯身拾撿飄落的凋殘花瓣。這種隻有女孩子才願意做的事,他們居然做得很認真,仿佛除此之外,他們已經別無所求。

他們是些什麽人?難道隻是卑賤的奴隸?任我殺輕歎著,心裏忽然覺得有些難過。真可笑,像他這種人,居然也會有悲天憫人的心腸。

酒喝多了,殺人的手難免會發抖;朋友太多,再堅硬的心腸也難免會有脆弱的時候。多情,本來就是人性的弱點之一。

任我殺忍不住輕輕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頭:“朋友…”

“我們不是朋友。”那人頭也不抬,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但聽他的聲音,他的年紀顯然還非常年輕。

“你在拾花嗎?”

“你是不是瘋子?”那人冷冷地反問道。

“我不是。”

“既然不是,為什麽會有這麽可笑的問題?”

任我殺一聲輕歎:“這裏是什麽地方?”

那人微一遲疑:“歡樂穀。”

“不是死亡穀嗎?”任我殺皺眉道。

“既然知道是死亡穀,為什麽還要來?”

任我殺苦笑道:“我也想知道為什麽…”

話猶未了,王帝突然快步奔來,飛起一腳,將那人踹出一丈,罵道:“狗奴才,忘了宮中規矩了嗎?再多說一句廢話,把你剁碎了作花肥。”

那人抬起頭,滿眼怨毒地狠狠盯了王帝一眼,仿佛恨不能在王帝臉上生生咬下一塊肉來。

看見這人,米玨忽然失聲道:“遊四海”

王帝冷冷道:“這狗奴才辦事不力,蘭夫人隻是命人將他處於宮刑,在此間做了花奴,實在是開恩至極。”

米玨一聲輕歎,久久無言,一股寒意從心底油然升起。紫羅蘭夫人手段之殘忍,實在駭人聽聞,這種把男人弄得人鬼難分的刑罰,普天之下,隻怕隻有她才做得出來。

逍遙宮,究竟是天上仙境?還是人間地獄?

在花海間穿穿繞繞,一行人漸漸遠離了逍遙宮,又行片刻,一座紅牆綠瓦、三明兩暗的屋舍突然躍入眼簾。在漫漫無涯的花海中,在光彩奪目的宮殿旁,這座簡潔、雅致的屋舍反而成為最亮眼的一筆,這道獨特的風景,竟讓人衷心生起一種如釋重負的感動。

“這裏就是你們落腳之處。”張窮輕輕推開了緊閉的木門。

“為什麽不是逍遙宮內?”任我殺皺眉道。

“憑你也想住進宮裏?蘭夫人是絕不允許外人踏入宮裏一步的。”張窮冷笑道。

“我來這裏,隻是為了見她。”

“蘭夫人想見你的時候,自然會來;她不想見任何人時,誰也不能勉強。”張窮揚眼望向花海,“如果你們覺得無聊,可以隨意走動,這裏絕對無人看守,但不可以走入花海。這些花,都是蘭夫人傾盡心血栽培的,利用這裏的天時、地利,再加上獨特的方法,才能保得終年不凋,四季常開,隻要你們損壞了一朵,蘭夫人就會用千百種不同的方法來對付你們,讓你們後悔不該從娘胎裏爬出來。”

王帝沉聲接口道:“這些話絕不是危言聳聽,你們千萬不能不信。除此以外,不可擅闖逍遙宮,否則必死無疑。宮內的通道和屋子的構建,都是按照諸葛武侯的八陣圖布置的,除了盡人力之極致外,還加以天道之威,天鑾之險,就算是一石一木,都可能是某種機關陷阱,純熟如我們,稍一不慎,也難免死於非命。”

張窮冷哼一聲:“各位都是聰明人,想必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