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天色中,劍光穿過滿天飄飛的雪花,像風一樣輕吟,像雲一樣曼舞。

米玨已經出手,他不能再等,必須在最短的時辰裏擊倒江上飛。這一劍似乎有些隨意,有些平凡,但越是平凡的劍法,反而越有效。昔年公孫大娘舞劍,其舞姿曼妙,劍法好看,深受後人敬仰。但殺人的劍法並不需要好看,隻要有效,無論多麽平凡,也是好劍法。

江上飛雖然不是劍客,但也明白這個道理。他用槍,槍不利於近身博鬥,隻宜遠攻。米玨身子一動,他已操槍在手,劍未至,槍已刺出。

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劍走輕靈,槍走剛猛。江上飛的膂力或可一抬千斤,米玨自知如果與他以力碰力,難免吃虧,當即腳尖一點,身子斜滑,向左竄出三尺。

江上飛雙手一掄,長槍飛起,帶起一陣淩厲的勁風,飛雪被迫得漫空亂飛。

米玨一低頭,就像是一尾遊魚,從長槍掄起的圓弧外滑了過去。

江上飛輕叱一聲,長槍往回拖,劃了個半圓,“唰”地刺出。

米玨身子前竄,長劍揮起,喝道:“起!”

話猶未了,劍已抵在槍鋒下沿,順手一抬,似欲挑飛槍尖。

“未必。”江上飛冷笑著,雙手用力向下一壓,砸向米玨的頭顱。他天生神力,這一槍猶如泰山壓頂,米玨若是硬接,不被活生生釘入雪地,簡直就是空前絕後的奇跡。

江上飛對自己一向都很有信心,對手中這支長槍更有把握。多少年了,他已經未曾失手?但這一次,他不僅很失望,還體會到了失敗的痛苦。

米玨的手臂忽然變得像蛇一般柔軟,反手一掄,手中劍居然從下麵翻了起來,順勢一壓。“嘭”地一聲,槍尖擊地,雪花像一片狂潮怒浪,漫天飛濺。

江上飛一聲沉喝,雙臂用力,但長槍還未揚起,突然咽喉一涼,米玨的劍已然襲到。大駭之餘,他立即身子暴退。米玨如影隨形,始終粘在他身前,劍尖仍然抵著他的喉嚨,江上飛隻覺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米玨運指如飛,刹那間已點了他身上十八處穴道,江上飛立即就變成了風雪中的石雕。

米玨收劍入鞘,回身就走。

“你不能走。”江上飛雙目圓睜,怒吼道。

“你敗了。”米玨頭也不回。

江上飛臉色煞白,嘶聲道:“你為什麽不殺我?”

“不用我殺你,你就已經死了。”

“我還活著。”江上飛大聲叫道。

米玨悠然道:“可是你的心早已死了,無論是誰,隻要遇見紫羅蘭夫人,他就不再有生命,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江上飛還在吼叫著,但聲音立即被漫天的風雪淹沒,米玨已漸漸去遠。

歐陽情淩風而立,飄飄欲仙,黃昏的餘暉,為她增添了幾分嬌媚,也使得她蒙上了幾分神秘。她輕輕歎了口氣,悠悠道:“你們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也許你們是言不由衷、迫不得已,但實在不該一錯再錯下去。邪惡,是永遠不能戰勝正義的。”

左丘權臉色慘變,咬牙道:“我們本身就代表正義,任我殺本來就該死。”

“紫羅蘭夫人真的有這種魔力,可以顛倒黑白,迷惑眾生?”

左丘權眼中忽然露出一種痛苦和恐懼摻雜之色,沉聲道:“如果你也是個男人,一定也會像我們這麽做,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是值得的。”

“像你們這種人,活著實在可笑。”歐陽情搖頭道。

“士可殺不可辱…”左丘權怒道。

“沒有人侮辱你們,是你們自己自取其辱。”歐陽情冷笑道。

左丘權扭曲的老臉忽然露出一絲獰笑,桀桀笑道:“她絕不會放過你們的,凡是和她作對的人,從來都沒有好結果。”

“歸順她的人也未必就有好下場。”

左丘權怔了怔,冷冷道:“人生一秋,草木一春,死無所懼,隻要值得。”

歐陽情苦笑道:“她究竟是魔還是人,居然可以讓你癡迷到如此瘋狂的地步?”

左丘權忽然仰天狂笑道:“任我殺不解風情,不識時務,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倒也不比我們幸運…”

西峰是華山最秀麗險峻的山峰,為一塊完整巨石,渾然天成。西北絕崖千丈,似刀削鋸截,其陡峭巍峨、陽剛挺拔之勢是華山山形之代表,因此古人常把華山叫蓮花山。傳說中,這裏就是《寶蓮燈》中沉香劈山救出三聖母的地方。峰頂翠雲宮前有巨石狀如蓮花,故又名蓮花峰。翠雲宮邊上有一巨石中間裂開,如被斧劈,名“斧劈石”,旁邊還樹立一柄長把大斧。峰的西北麵,直立如刀削,空絕萬丈,人稱舍身崖。舍身崖因孝子舍身救親的傳說而得名,由一條寬二尺許的石隙向崖邊走去,眼前但見萬丈深淵,亂雲飛渡,耳畔隻聞鬆濤吟鳴,風聲嘶厲。

米玨如風卷殘雲般衝上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任我殺——活生生的任我殺。

任我殺站在舍身崖邊緣,孤身而立,如一脊孤懸。他的身子依然挺拔如山、筆直如槍,背影依然那麽孤獨、那麽憂鬱。冰冷的寒風,吹拂起他淩亂的頭發,掀動著那襲色彩斑斕的白袍,似欲乘風而去。

他的衣衫已經被鮮血染紅,一陣陣濃鬱的血腥味隨風飄送,在他的腳下,零亂地散落著二十具屍體,四十截身子——一刀兩斷。

黃昏下,冷風中,雪地上,血流成河,屍體一片狼藉,這景象,也不知是恐怖還是一種淒美。

米玨隻覺胃在收縮,有種欲嘔的衝動,臉上卻忽然笑了起來——這是無聲的笑,欣慰的笑。他承認,這輩子再也沒有像現在這麽開心過。

任我殺還活著。隻要活著,一切就很好。從金陵到華山,一路長途跋涉,一路淒風冷雪,一路生死搏鬥,一路血的阻擊…現在,尋找之旅已經結束,希望正在延續。

“莫非又是來送死的?”任我殺頭也不回,聲音依然一如既往的冷漠,同時卻又多了一份殺氣。

米玨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有些哽咽:“小兄弟,是我。”

聽見這溫文、熟悉的聲音,任我殺如遭電擊般全身猛然一震,倏地回頭。

在這一刻,米玨發現,任我殺並沒有太多的改變,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神似乎又多了一些東西,是悲哀,是無奈,還有抹不去的憂傷。他忽然沒來由地想起了那個自稱“再世女”的神秘少女,他們不都是一樣的憂鬱、哀傷嗎?

任我殺的喉結滾動著,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呆呆地愣在那裏。米玨的出現,是意外,也是驚喜,他永遠也想不到,在這個時候居然還能見到朋友。這一刻,還有什麽比故人別後又重逢來的更有意義?

“你還好嗎?”米玨笑了笑,輕輕道。輕輕一句問候,卻已勝過千言萬語,其中的真情深似海洋。

任我殺點點頭,眼中竟似已有淚光,笑了笑道:“嗯,還好。”

朋友,什麽是朋友?也許,這就是朋友。一個沒有朋友的人,他的人生往往都是孤獨的,友情就像是一縷陽光,可以驅散每一個人心裏的陰霾。愛情呢?如果再加上愛情,那又將會是怎麽樣的一種結果?

“你一定想不到我會來,是麽?”

“你本來應該回天山的。”任我殺聲音也已經有些哽咽。

“和我一起來的,還有兩個人,你猜一猜,他們會是誰?”

歐陽情,你為什麽要來?難道你不知道,我離開,正是為了躲避你?“她不該來。”任我殺皺眉歎道。

“她不能不來,她有很多話一定要跟你說,她想知道,你為什麽不回去?”米玨搖頭道。

“回去?沒有必要,那裏不是我的家。我沒有家。”任我殺苦笑著搖搖頭,歎道,“其實我本來就是一個不快樂的人,早已厭倦了江湖。那天擊敗川島二郎以後,我忽然覺得,我不應該屬於江湖。”

“所以你走了,走得很徹底?但你應該知道,逃避絕不是解決事情的最好辦法。”

任我殺又笑了笑,笑得苦澀,笑得無奈。笑容忽然凝結,他目光閃動,問道:“還有一個人,是不是燕大哥?”

米玨微笑不語。

任我殺又皺了皺眉,還未說話,忽聽一個蒼老而豪邁的聲音大笑道:“小兄弟,難道我就不是你的朋友?”

任我殺失聲道:“杏伯。”

黃昏已逝,夜色拉開帷幕,茫茫大地一片朦朧。

歐陽情坐在車廂中,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前方。她無心觀賞夜色,思緒早已飛出黑白交接的世界之外。

米玨和杏伯上山已有多時,他們是否可以找到任我殺?如果任我殺還活著,他會來見我嗎?還是繼續逃避?那個女孩是否就是他的永遠?

她心裏忽然湧起一種強烈的衝動,幾乎忍不住衝出車廂,衝上華山…

夜色中,任我殺躊躇而行,思緒同樣千回百轉。

她為什麽要來?她根本就不該來。相見爭如不見,既然不必再見,又何必再見?

逃避和麵對,同樣需要勇氣。但他選擇逃避,卻並不僅僅隻是因為她對他隱瞞了一些什麽,最主要的,是他的心早已被另一個女孩占據,再也騰挪不出哪怕隻是一點點的位置去容納別的女孩。

這個女孩雖然已香消玉殞,但一直都活在他的心裏。歐陽情的愛,太沉重,太濃烈,他這顆破碎的心已無力承載。

“我看得出來,歐陽姑娘對你一片癡心,這一路風雪征途,隻是為了見你一麵而已。”在舍身崖上,杏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如果你不想見她,她一定很傷心。”

她真的會很傷心嗎?任我殺苦笑著搖搖頭,又想起了米玨的話:“那一次你不告而別,她曾經自己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哭了好幾回,她如此對你,難道你一點也不珍惜嗎?”

恍惚中,他仿佛看見了歐陽情的朦朧淚眼,梨花帶雨的俏臉。想起她,他的心裏就有一種愧疚,這愧疚,是一種折磨。

任我殺再也忍禁不住,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發力狂奔。他終於看見了歐陽情,歐陽情眼波依然如水,卻多了一份憂傷的盼望。任我殺的胸膛忽然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心都給揪緊了,是心痛,也是憐惜。

如果沒有最初的相遇,那將是一個怎麽樣的故事?

歐陽情也看見了任我殺,一種莫名的情緒又湧上心頭。這是一種複雜的心情,好像遺落的東西失而複得,又仿佛手掌心裏的細沙一點一滴從指縫裏流瀉出去。但無論如何,她終於再一次見到了他——這個讓她痛哭了好幾回又開心了好幾回的殺手。

任我殺還是沒有太多的改變,依舊原來的摸樣——憂傷的眼神,冷漠的臉;深鎖的眉像是永遠也打不開,一如他心裏的陰霾怎麽也抹不去。

這一刻,歐陽情很想笑一笑讓自己盡量放輕鬆一點,但目光觸及任我殺身上那襲白袍的時候,心中忽然一痛。這襲白袍,是她親手在金陵城裏最享信譽、生意最好的“貴人坊”為他挑選的。她依然記得,任我殺赴約的那一天,這襲白袍就好像那一天的雪般潔淨、明亮,可是此刻卻已被鮮血染紅,看起來就像是斑斕的戲袍。

這些日子以來,他究竟受了多少苦,曆盡了多少磨難?

在任我殺看來,歐陽情卻已經變了,變得更成熟,更堅強。她的改變,隻是為了他而已。她為他所做的一切,他一輩子也是還不清的了。

任我殺雙手不停擺動,換了好幾種方式都找不到它們的位置,最後終於垂在大腿兩側。

歐陽情眼中本有淚光,看到他的窘態,卻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

任我殺心頭反而一鬆,也笑了笑,輕輕道:“你…你來了…”

他心中本有千言萬語,但在此時此刻,就連這句話也說得非常別扭。

歐陽情輕“嗯”一聲,沒有說話。

任我殺嘴唇微動,卻再也發不出聲音,她的沉默,讓他失去了話題。

過了好久好久,歐陽情輕歎道:“你為什麽不說話?難道你和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

任我殺微微錯愕,喉結滾動著,還未說話,歐陽情已幽幽道:“是不是…你不想見到我?”

任我殺舔了舔幹苦的嘴唇,啞聲道:“我…”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來見我?”歐陽情淒然道。

“如果我不想見你,根本就不會來。”任我殺握緊了拳頭,似乎正在凝聚所有的決心和勇氣,“我來,隻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歐陽情忽然抬頭,顫聲道:“你…你別說,我…我…”

“為什麽不能說?你知道我要說什麽?”

“你是不是要告訴我,關於你和那個女孩的故事?”歐陽情眼中已泛起淚光,說出這句話,也不知用了多少的勇氣。

任我殺突然怔住,蒼白的臉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扭曲起來。她已經知道他的過去了嗎?這本是他一直不願提起的傷心往事,但現在卻已經不再是不為人知的秘密。普天之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除了他,就隻有燕重衣。

他微微輕歎,心中竟有些坦然,問道:“燕大哥呢?”

歐陽情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波動的心平靜下來,緩緩道:“和川島二郎那一戰,他已經元氣大傷,在你離開後的第三天就回‘九龍堂’去了,他需要一段日子好好養傷。”

任我殺又歎了口氣,微笑道:“像我這種人,居然有幸認識你們這些朋友,的確是上天的眷顧。”

歐陽情猛然全身一震,幽幽道:“我也是你的朋友?”

任我殺咬了咬牙,點頭道:“你當然是我的朋友。”

“朋友?原來我們隻是朋友而已…”歐陽情淒然一笑,喃喃自語,忽然垂下了頭,再也不說一句話。

任我殺也沒有說什麽,心再一次揪緊。這一次不是憐惜,是一種強烈的痛苦。

夜色正在蔓延,空氣卻像是已經凝結,兩個人,兩顆心,突然陷入了死亡般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人是米玨和杏伯,他們故意放慢腳步,故意製造機會讓任我殺和歐陽情有足夠的時間盡訴心中情,卻沒想到兩人很快就陷入了僵局。這時候,他們就不能不出現了。

“天色已晚,咱們得趕快離開這裏,如果紫羅蘭夫人的手下陰魂不散窮追不舍,想要脫身可就不易了。”米玨大笑道。

“小老兒記得,附近就有一個小鎮,正好落腳。”杏伯道。

米玨伸手輕輕拍了拍任我殺的肩膀,微笑道:“小兄弟,咱們好好喝幾杯。”

任我殺展眉一笑,悠悠道:“別後重逢,豈可不醉?”

杏伯大笑道:“對,一醉方休。”

這一刻,三人仿佛又回到了初遇之時,豪氣如夏夜的月光傾瀉而出。

歐陽情目光望向遠處,忽然蹙起了眉,非但笑不出來,心情反而更加沉重。她隱隱覺得,正有一種不祥的預兆猛然襲來。是不可預知的危險?還是又一次無奈、苦痛的離別?

夜色茫茫,寒風呼嘯中,杏伯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烏龍鞭”,嫻熟的駕馭著馬車在朦朧的雪池裏摸索著緩緩前行。

黑暗中,車廂裏突然亮起一片亮光,竟是一顆大如拇指的夜明珠。這顆夜明珠圓潤光滑、晶瑩剔透,價值顯然不菲。

“如此奇珍異寶,歐陽姑娘一直都攜帶在身邊嗎?”米玨笑道。

歐陽情也笑了笑,搖頭道:“這顆夜明珠最多價值千金,並不算什麽奇珍異寶。”

任我殺緩緩道:“‘天涯海閣’基業宏大,一顆小小夜明珠,對你來說自然不算什麽。”

“有些事,並不一定隻有男人才能做得到的。”歐陽情淡淡道。

“有些連男人都做不到的事,也隻有你才能做到。”任我殺看了一眼米玨,“米兄,你有沒有聽說過‘青衣樓’?”

“‘青衣樓’?”米玨動容道,“聽說這是一個很神秘的江湖組織,行蹤詭異,出現時如神兵天降,離去時飄忽又如鬼魅,完全無跡可尋。”

“‘青衣樓’以‘行俠仗義、懲奸除惡’為宗旨,崛起雖然僅僅三年,但無論是口碑還是江湖地位,就連號稱‘天下第一大幫’的丐幫都已望塵莫及。”

“‘青衣樓’可謂一夜雄起,所做的第一件事,至今為人津津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