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殺緩緩收回了手,他現在幾乎已經可以確定,歐陽情隻是個纖弱女子而已。

歐陽情似乎無限委屈,淚水已在眼眶中徘徊,但她堅強地忍著,絕不讓淚水掉下來。

任我殺一聲輕歎,別過了頭,不敢再看著她幽怨的眼神。

歐陽情卻在凝視著他,幽幽道:“依我看,你才是一個神秘的人?”

“我隻是一個沒有明天的流浪殺手。”

“可是你有朋友。”

“難道殺手不能有朋友?”

“一個人需要朋友,通常是因為他太孤獨;孤獨的人,他的內心往往都是壓抑而鬱悶的。如果一個人心裏藏著太多秘密,就很容易給自已帶來壓力,性格也會變得孤僻,因為他不懂得如何去渲瀉自己的心情。殺手就是這種人,所以你不僅需要朋友,還很喜歡喝酒。”

任我殺不由自主地點頭道:“朋友,讓我不再空虛,不再孤獨;而酒,可以讓我忘記許多東西。”

“可是醒來之後呢?你豈非還是一樣的孤獨,一樣的無奈?”

借酒消愁愁更愁。任我殺並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常醉,不斷地醉倒,如果可以,他寧願長醉不醒。

歐陽情輕輕道:“選擇需要勇氣,也許做殺手並不是你的初衷,你隻是在討厭自己,憎恨這個世界,所以才自甘墮落、自暴自棄。其實你也是一個有感情的人,隻是你不想暴露出來,所以才苦苦隱藏心事,故意擺出一副冷漠的樣子,讓別人以為你的確是個冷血無情的殺手。”

任我殺沉聲道:“你好像很了解我這個人,你好像什麽都知道,是麽?”

歐陽情搖頭道:“你是個像謎一樣的人,你的過去,你的來曆…至少,這一切我全都不知道。”

“夠了,你以為你是什麽?是如來,還是這世間的主宰?我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知道。”任我殺忽然閉上了嘴,闔起了眼睛。

於是這一次並不愉快的談話,就這樣地在歐陽情幽幽的歎息聲中結束了,但她的目光一直都未離開過他蒼白而冷漠的臉。這是一個奇怪而神秘的少年,這是一個冷漠卻又重情重義的殺手。究竟哪一個他才是真正的他?他究竟還有多少秘密和故事藏在心底?

她突然有了一種決定,她決定無論如何都要解開這少年的秘密,讀懂這少年的心事。

天色漸明,風未停,雪未止。馬車轉入一條山腳下的小道,走到一條小橋前,就停了下來。小橋很窄,隻可容兩人並肩而行。橋下一流小溪,水麵上鋪滿了浮雪;小橋上積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跡,隻有一行黃犬的腳印,像一連串梅花似的灑在欄杆旁。

車廂中的三個人都已沉睡,馬車一停下來,任我殺立即就醒了。無論在什麽時候什麽情況下,他都保持著極高的警惕。他醒來的時候,歐陽情居然頭枕著他的肩膊睡得正沉,氣息均勻,長短錯落,吹拂著他頸邊的亂發,微涼的感覺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忽然發現,她長長的睫毛上竟沾著幾滴晶瑩的淚珠,欲落未落。他有些驚訝,又有些恍惚,這個堅強而神秘的少女,居然也有脆弱的時候?

任我殺動也不敢稍動,遲疑著伸出手,但這隻手隻伸出一半,忽然又縮了回來。他殺人的時候可以不皺眉頭,可是接觸女人的身子,他實在拿不出勇氣。過了很久,他終於輕輕地咳了一聲。歐陽情立即驚醒,她睜開惺忪的睡眼,發現自己的頭居然就枕在任我殺的肩上,眼神似乎有些異樣,看了任我殺一眼,輕輕推開車門,走出車廂。

任我殺抱起米玨,飄然下車,輕聲問道:“到了嗎?”

歐陽情也不說話,頭也不回,輕步走過小橋。

任我殺一聲輕歎,也走過小橋,就望見前麵梅樹叢中,有三五石屋,紅花白屋,風物宛如圖畫。

“這裏就是梅君、醉妃的梅莊?”任我殺笑了笑,輕聲道,“我看…應該叫做梅舍才名符其實。”

早晨本有霧飄起,但此刻霧已漸漸淡了,梅林中隱隱有人聲傳來,走到近前,就見到一個高冠峨服的老人,正在大呼小叫地指揮著兩個童子打掃樹上的冰雪。

“這人是誰?莫非就是梅君先生?”任我殺悄聲問道。

歐陽情見到這老人,眼中又有了笑意:“這世上除了梅君先生,還有誰會如此愛護梅樹?”

兩人說話的聲音傳入梅林,梅君先生一回頭就看見了他們。見到歐陽情,他立即大喜呼叫道:“哎呀,歐陽姑娘來了,快…快叫夫人出來,千萬別怠慢了貴客。”

話音未落,從石屋中走出一個發髻高挽、蛾眉淡掃的青衣婦人,嬌笑著嗔道:“又騙人,大清早的,歐陽姑娘隻怕還賴在被窩裏做夢呢!來這幹什麽?”

她這句話還未說完,歐陽情已經走了過來,笑道:“醉妃夫人還沒睡醒嗎?”

醉妃夫人大吃一驚,叫道:“哎呀,真的是歐陽姑娘來了。”

“夫人,別叫了,快快請歐陽姑娘進去坐呀!”梅君先生叫道。

梅家夫婦對歐陽情竟似十分恭敬,命童子奉上香茗,又命童子點起爐火為她驅寒。

“姑娘這次光臨寒舍,莫非是想告訴我醞釀‘千年香’的秘方?”醉妃夫人問道。

歐陽情忍不住笑道:“夫人還惦記著‘千年香’啊?”

“‘天涯海閣’的獨門秘方‘千年香’,那可是連皇宮裏都喝不到的美酒啊,我連夢裏都念念不忘呢?”

梅君先生皺眉歎道:“夫人,你就不能少喝些酒,多些時間幫我種植梅樹嗎?”

“醉妃若不醉於酒,豈不讓江湖上的朋友笑話?”醉妃夫人嬌嗔著斜睨了他一眼。

梅君先生黯然一聲長歎,閉上了嘴。

歐陽情笑了笑,道:“小女子有位朋友中了毒,隻要你們答應為他解毒,我就告訴夫人這個秘方。”

“解毒是我們夫婦的看家本領,姑娘說這話可不能反悔。”

“隻怕反悔的人是夫人。”

梅君先生命兩個童子扶著軟綿綿的米玨躺在**,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和舌苔,把了一會兒脈,眉頭忽然擰成了個“川”字。

任我殺的心一緊,急聲問道:“梅君先生,怎麽樣?”

梅君先生搖頭道:“他臉色蒼白,舌苔厚黑,脈微欲絕,性命隻在旦夕之間。”

“那麽…毒能解嗎?”

梅君先生沒有回答,擰起眉頭陷入了沉思。

醉妃夫人撕開米玨的衣袖,仔細看了看傷口,回頭道:“他中毒之後是不是還喝過酒?而且喝得還不少。”

“是。”

“難道你們不知道中了毒的人是萬萬不能喝酒的?”醉妃夫人顯然有些生氣,臉色已經沉了下來,“酒可以促進血液循環,毒性就會順著血液在他體內到處流竄,這隻是最簡單不過的常識,你們怎會不知道?”

任我殺長歎一聲,默然不語。

歐陽情輕輕地看了他一眼,歎道:“夫人,現在還來得及嗎?”

“傷口很小,顯然是梅花針一類的暗器。傷口現在已經開始腐爛,幸好毒性並未攻入心房,要想救回他的命倒也不算太遲。”醉妃夫人搖頭歎道,“可惜這種毒很古怪,我敢保證,中原絕沒有這種毒藥,關外也沒有。”

“這種毒的毒性很厲害很霸道,如果不是他功力深厚,發現極早,縱然不死,他這條胳膊也早已廢了。”梅君先生的臉漸漸變得凝重而嚴肅,“這種毒聞所未聞,就連我也說不出它的名字。”

“天下還沒有梅家夫婦解不了的毒,難道不是嗎?你們一定會有辦法的。”

“辦法倒不是沒有,隻是很費工夫,由於毒性已入骨三分,我們必須把喑器起出來,然後把腐爛的肌肉剜除,最後再把骨頭上的毒一點一點刮幹淨,隻是…”說到這裏,醉妃夫人忽然閉上了嘴。

“隻是什麽?”歐陽情忍不住問道。

“解毒可不簡單,我們做了這些事情後,毒性也未必就能完全消除。”醉妃夫人一臉嚴肅,緩緩道,“這種毒我們從未見過,根本不了解它的成分是由什麽東西合成,所以必須把毒質慢慢地分釋出來,然後才能對症下藥。”

任我殺忍不住問道:“如果毒質分釋不出來呢?”

梅君先生雙肩一聳,苦笑道:“那就很遺憾了,這人最多也隻能活上一年半載,過了這些日子,毒性再次發作,就連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

任我殺臉色大變:“這毒真的如此厲害?”

“也許更厲害一些,並非像我們說的那麽簡單。”醉妃夫人正容道,“我們這輩子還沒有見過如此可怕的毒藥。”

歐陽情道:“如果連你們都束手無策,還有誰可以救他?”

醉妃夫人想也不想,立即道:“沒有人。”

梅君先生長歎一聲,問道:“他是怎麽中的毒?”

任我殺立即把昨晚發生的事情簡要地說了一遍。

“凶手是什麽人?”

“不知道。”

“他長得什麽樣子?”

“他蒙著臉,根本看不見他的樣子。他的身軀高大,目光犀利而凶狠。”

“他的聲音呢?”

“他說的話好像是江浙一帶的方言,可是並不純熟。”

“他的武功如何?”

“他的內力很渾厚,武功很怪異,我連他一招都接不住。米先生還沒來得及出手,就被他一下抱住了腰扳倒在地。”

梅君先生怔了怔,皺眉道:“抱住腰把他扳倒?這是什麽武功?”

醉妃夫人道:“莫非是蒙古摔跤?”

“蒙古摔跤術以摔、扭為主,我看不像。”

“既非摔跤術,隻怕就是扶桑相撲之術了。”

“不錯,扶桑相撲之術正是以扳為主。這人莫非竟是東瀛浪人?”梅君先生捋掌笑道,“如果他是東瀛浪人,武功也是扶桑派的,使的毒豈非也是扶桑之流?”

“隻怕就是如此。”醉妃夫人輕聲歎道,“可是扶桑一派的毒藥何止千萬,這種毒又是其中哪一種呢?”

梅君先生立即被她問住,一時又陷入沉思之中。過了良久,他忽然抬頭道:“此毒無色無味,毒性發作緩慢,但侵入肌膚之後,皮肉腐爛,莫非…”

醉妃夫人似乎也已想到了什麽,臉色大變,脫口道:“莫非是‘百花蝕骨散’與‘奪命神水’拌和而成的一種毒液?”

梅君先生臉色凝重而嚴肅,緩緩點了點頭。

說到這兩種毒藥的名字,梅家夫妃再也全無嘻哈之態,目光中露出一種恐懼和憂慮之色,仿佛見到了鬼魅一般。

任我殺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麽毒藥?”

梅君先生長歎一聲,搖頭苦笑道:“世上除了這兩種毒藥之外,我再也想不到還有哪一種更厲害的了,一時半刻也說不清楚的。”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辦法隻有一個,隻是未必有效。”

“什麽辦法?”歐陽情和任我殺幾乎同時問道。

“你們都是外行之人,說了也不懂的。”梅君先生忽然指著米玨問道,“他究竟是什麽人?”

“他就是天山派的新任掌門,‘天山一劍’米玨。”任我殺揚起一直握在左手的劍,“這是兩位前輩口列‘神兵利器八大家’中的第二位,‘無情斷腸劍’。”

梅君先生目光閃爍:“你呢?你又是誰?”

“我隻是個無名小卒,名字不值一提。”

“你年紀雖輕,但神光內斂,從你身上還不時透出一種無形的殺氣,依我看,你的來曆一定不比‘天山一劍’簡單。”梅君先生淡淡道,“你是不想說,還是不能說?”

任我殺抬頭看了歐陽情一眼,恰巧她也正在看著他,眼神依然溫柔,隻是多了一種憂傷。

兩人的目光驟然相遇,立即都彼此避開。

任我殺歎了口氣,緩緩道:“我是殺手,人人都叫我‘一刀兩斷’任我殺。”

梅君先生突然愕住,默然半晌才道:“你就是當今江湖上最可怕的殺手任我殺?可惜!可惜!”

任我殺緊緊咬著嘴唇,默不作聲,他的身子雖然依舊站得筆直,目光卻已轉移到了屋外的梅林。

醉妃夫人輕輕歎道:“少年人,看你的樣子絕不像是壞人,卻走上了這條不該走的絕路,莫非是言不由衷?”

任我殺似乎被這句話又勾起了心中蟄伏的記憶,臉色變得蒼白如雪,眼神中充滿了痛苦,嘴角不住**。

歐陽情靜靜地看著這個倔強的殺手,看著他痛苦的表情,心中突然生起一種想安慰他、保護他的衝動。刹那間,她的一顆芳心仿佛已經破碎,碎成千片萬片的花瓣。

她暗暗歎息一聲,說道:“夫人,你們還是趕快救人吧!米先生的性命,可經不起這種耽擱。”

“既然我們已找出這毒的來源,自然就有把握把米大俠的性命從鬼門關拉回來。”醉妃夫人輕輕笑道,“就算我得不到‘千年香’的配製秘方,也絕對舍不得放棄研製這種毒藥的化解方法。”

雪已漸漸變得小了,細碎而零亂地飄飄揚揚。梅林中,千朵萬朵梅花同時綻放,雪落下來,完全不能掩蓋它們嬌豔的顏色,反而更點綴了它們的美麗。小雪初晴,百花怒放,那是一種何等壯麗的景觀?

歐陽情站在一株梅樹下,伸出一隻纖纖玉手,輕輕觸摸著一朵花瓣。她的目光有些迷離,不時向她的左邊瞟上一眼。任我殺遠遠站在另一株梅樹下,目光卻有些漂浮,看的也不知是遠山,還是眼前的梅花。他們都是被梅家夫婦趕出來的。梅家夫婦在為人療傷解毒的時候,絕不容許外人觀看,他們認為不相幹的人會擾亂了他們的心神。米玨所中之毒,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空前的考驗和挑戰,絕不能發生任何的差錯。事實上,米玨的性命也絕不能發生半點閃失。

也不知過了多久,歐陽情忽然道:“你並非真的是個無情的人,難道你就不能多說說話,多笑一笑?”

“我笑不出來。”

“為什麽?”

“人或許有情,刀卻無情。”

“每個人都會有痛苦,都有過去,如果沒有勇氣去麵對,一味躲避,就會永遠活在裏麵走不出來。”

“你究竟想說什麽?”任我殺冷冷道。

“我…我隻是想幫你,隻要你把心事都說出來,心裏就不會那麽痛苦。”歐陽情的目光中充滿了幽怨。

“我的心事,你是不會了解的。”

“我雖非江湖中人,但也聽說過你這個人。據說從你出道以來,一直沒有人知道你的來曆,因為你沒有家,沒有親人,也沒有人知道你的名字,正如沒有人見過我的臉。”

任我殺冷哼一聲:“你現在記住了,我的名字就叫任我殺。”

“任我殺不是你原來的名字。他們都說,你能夠成為江湖上最可怕的殺手,是因為你的刀。你的刀,從來都是看不見的,與人交手的時候,絕不會停止攻擊,一旦停止,它就會消失。”

提起刀,任我殺冷漠的臉上終於有了一些感情,緩緩道:“我是殺手,刀就是我的生命。如果我不想死在別人手裏,就必須好好保護我的刀。”

“你這麽做,也許是不想讓別人看破你的師承和來曆,因為你的刀法根本不屬於武林中任何一個門派。”

“能夠殺人的刀法就是好刀法。”任我殺忽然緩步走了過來,站在歐陽情的麵前。

他比她至少高出一個頭,她必須抬起頭,才能看見他的眼睛。但她沒有抬頭,忽然感到心底有種莫名的悸動,手上不覺微一用力,花瓣脫離了樹枝,隨風飄落。

任我殺凝視著她,沉聲道:“不管我是什麽人,有什麽樣的來曆,都和你沒關係。”

“我隻是想對你多一點了解而已。”歐陽情的頭垂得更低了。

“一個人好奇心太大,並不是種好事,尤其是女孩子。”

“你難道甘願永遠活在痛苦裏麵?”歐陽情輕歎道,“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讓人無法理解。”

“我不需要別人的理解,更不需要女人的同情。”說完這句話,任我殺突然轉身,頭也不回,把她拋在那裏。

歐陽情輕輕歎息著,凝望著任我殺孤單的背影,心中思緒百轉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