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閣”通常是從不打烊的,因為一天十二個時辰中,幾乎每一時每一刻都有客人蒞臨。有的是路過的,因避風寒而進來喝幾杯暖暖身子;有的是剛逛完窖子的,意猶未盡,趁著殘留的雅興對某一位姑娘品頭論足;也有的是不小心惹毛了母老虎,偷偷溜出來借酒消愁…

就在輝煌耀目的燈光下,人聲嘈雜的喧嘩中,任我殺背著已經軟綿綿如一癱爛泥似的米玨,像一隻發瘋的野馬衝了進來。

任我殺輕輕放下米玨,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坐好,自己才挨著他緩緩坐下。

安柔乍然見到兩人,兩隻酒窩仿佛都已笑開了花。她快步過來,還沒有說話,任我殺已冷冷道:“拿酒來,要最好的酒。”

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簡直比窗外長街上的雪還冷。

米玨靜靜地瞧著這個憂鬱而難過的少年,輕歎道:“小兄弟,其實你的情感比任何人都要豐富,何必非要如此苦苦壓抑?”

“米兄,我們是來這裏喝酒的,不是麽?”任我殺強笑道。

“不錯,喝酒。”米玨苦笑道。

別人看到這兩個人如此怪異,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偷偷望過來,誰也想不通一個好像快要死的人為什麽還笑得出來。這兩個人莫非是瘋子?

酒是好酒,酒中極品。

米玨的手禁不住地輕輕顫抖,竟似已拿不穩酒杯,酒飛濺而出,他一麵擦拭灑落在衣襟上的酒水,一麵歎息道:“可惜,糟蹋了美酒。”

任我殺滿臉愁容,又為他斟了一杯酒。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個不停,任我殺的臉漸漸泛青,米玨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任我殺忽然輕輕一拍幾子,沉聲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願長醉不複醒。我好恨呀,好恨!”

“今夜還能有緣共醉,你我應該開心才是,說什麽不平事,說什麽愛恨情仇?”米玨輕聲曼吟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小兄弟,我敬你一杯。”

他剛剛拿起酒杯,忽然一隻纖纖玉手閃電般把酒杯搶了過去。安柔美麗的眼眸似有一點晶瑩,輕歎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米先生,你是不是生病了?不舒服就好好休息,為什麽還要喝這麽多酒?”

米玨喘著氣,連話都已經說不出來了。

任我殺用一種冰冷的眼神盯著安柔,沉聲道:“你走!我的刀,對任何人都不會留情,女人也一樣。”

安柔咬著嘴唇,沉聲道:“你難道不知道米先生就快死了,你希望他死得更快一些嗎?”

“你說他會死?你再不走,死的那個人也許是你。”

“瘋子,你們簡直都是不要命的瘋子。”安柔雙眼已有淚水湧出,狠狠地跺了跺腳,雙手掩麵,飛奔而去。

任我殺喃喃道:“女人,女人為什麽總喜歡多管閑事?”

女人?女人究竟是怎麽樣的一種人?也許,隻有女人才了解女人。米玨望著安柔離去的方向,苦笑著搖搖頭,緩緩收回目光,笑道:“小兄弟,有幸認識你這樣的好朋友,人生雖短,也算死而無憾了。”

“有些人,有些事,你想忘記都做不到。米兄,你是我永遠都不願意失去的朋友。”任我殺仰首喝了一杯酒,忽然縱聲長笑,笑聲中竟充滿了悲憤和怨恨之意。

“既然你不願意失去他這樣一個朋友,為什麽還要讓他喝酒,莫非你真的隻是一個鐵石心腸、冷血無情的殺手?”一個優美動聽的聲音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切斷了他的笑聲。

任我殺沒有回頭,輕歎道:“又來了一個喜歡多管閑事的女人,看來這一次,我們還是沒有機會大醉一場了。”

“你們來到這裏,就是我的客人,我可不想看到我的客人死在這裏。”歐陽情緩緩走了過來,目光一轉,瞧著米玨憔悴的臉,“你好像很累很疲倦。”

米玨搖搖頭,沒有說話。

“你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雖然沒有生病,但跟生病沒什麽分別。”米玨苦笑道。

“既然不舒服,就不該喝酒。”

“我隻想喝酒。”

“你連酒杯都已拿不穩,居然還想喝酒?”

“好酒,我從未喝過這麽好的美酒…”米玨的神誌已漸模糊,雙手在幾上摸來摸去,似乎正在尋找酒杯,口中猶自喃喃言語,“好酒,別糟蹋了…”

他突然“嗯”了一聲,伏倒在幾上,終於暈了過去。

“看來他實在病得不輕。”歐陽情歎道。

“誰說他病了?”任我殺冷冷道

“不是病了?那麽他…”

“中毒。”

“中毒?”歐陽情蛾眉輕蹙,“他中了什麽毒?難道沒有解藥?”

“如果有解藥,他何至於暈倒?如果我們知道是什麽毒,又何必坐在這裏喝酒?”

歐陽情一時為之語塞,過了一會兒,才似有萬般委屈地道:“我…我又沒有得罪你的地方,你為什麽總是這樣子和我說話?你的心難道真的是用冰雪做的,非把別人活活氣死不可?”

任我殺倏然回頭,冰冷的目光像刀子般刺入她的眼眸,布滿了血絲的眼睛裏竟透出種殺氣。

歐陽情想逃避他的目光,卻不知為什麽,就是避不開。

“如果你沒有辦法救他一命,就立刻消失。”任我殺沉聲道。

歐陽情絲毫不以為忤,淡淡道:“我的確不能,但辦法還是有的。”

“你有辦法?”

“我想起了兩個人。”

“你千萬別跟我說又是兩個女人。”

歐陽情眼波流轉,緩緩道:“你好像很瞧不起女人。”

任我殺拒絕回答,他不是瞧不起女人,隻不過是不想欠女人的情而已。

“這兩個人醫術高明,尤擅解毒,在這世上,隻怕還沒有他們解不了的毒。”

任我殺突然笑了笑,眼睛也變得亮了起來,仿佛看見了希望,整個人都已經完全變了。

歐陽情突然怔住,仿佛被魔法詛咒過一般,連眼珠子都不能再轉動。她看見了他的笑,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在笑。這一笑,仿佛也被諸神祝福過、被群魔詛咒過,充滿了說不出的魅力,簡直可以令天下所有的女人心碎。他為什麽總是一副冷漠的樣子?他實在應該經常笑,天天笑,才不會讓別人感到他像野獸般那麽可怕。

“他們是什麽人?”任我殺的聲音居然也變得溫和。

歐陽情輕輕道:“梅家夫婦。”

黑夜籠罩大地,不見星光閃爍、隻見飛雪飄零的夜晚,顯得非常靜謐。一輛華麗的馬車碾過長街上的白雪,馳出了古老的城門。

車廂中,淡淡地彌漫著一種芬芳,如麝、似蘭,和歐陽情的發香混合在一起,毫無庸俗的味道,反而沁人心脾,熏人欲醉。

歐陽情無疑是個美麗的女子。美麗的女子通常都很懂得如何調配生活,車廂裏麵所有的布置都是她自己親手搭配的:天藍色的頂,墨綠色的墊,淡青色的布幔,雕刻精致的窗,古色古香的幾子,這幾種顏色相互結合,非但不會讓人覺得混亂,反而覺得線條優美,簡潔而雋永。頂端的左邊,十數隻顏色不一的紙鶴垂落下來,隨風而動;頂端的右邊,懸掛著一串古老而精致的風鈴,因為馬車的奔馳,“叮叮當當”,鈴兒發出一串串清脆的低鳴。幾上有隻可以移動的蓮花燈台,不知是普洱還是碧螺春,香氣繚繞,在燈火中宛然可見。

車廂雖不寬敞,但經過歐陽情如此一番既隨意又精心的布置,便顯得溫暖而舒服。看得出來,歐陽情是一個心思細膩、感情豐富的女孩子,既有女人的成熟和沉靜,也有少女的矜持和天真。

米玨全身裹著一張嶄新而柔軟的被褥,躺在車廂裏,臉色漸漸有了些許紅潤。

任我殺和歐陽情並肩坐在一起。車廂本來就隻能容納四個人,現在米玨自己就占了兩個人的位置,他除了坐在她的身邊,已經別無選擇。本來他打算用腳走路的,但歐陽情卻告訴他:“這兩匹馬是西域名種,日行千裏,夜行八百,這種事絕對不是傳說。梅家夫婦住的地方離金陵城至少有兩百多裏的路程,如果你覺得不會耽誤了米先生的性命,你喜歡做什麽就做什麽?”

從坐上車廂伊始,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米玨覺得有些好笑,輕輕歎了口氣,緩緩道:“歐陽姑娘,梅家夫婦是什麽人?”

“兩個老怪物。”歐陽情忍不住輕笑道,“做丈夫的愛梅成癡,做妻子的卻嗜酒如命。”

米玨不禁也笑了起來:“果然是怪人。他們叫什麽名字?”

“一個自稱梅君先生,一個自稱醉妃夫人。”

“梅君醉妃,江湖四對奇異夫妻之一?”米玨失聲道。

“我不知道什麽江湖,也不知道什麽四對奇異夫妻。”

“你怎麽會認識他們?”

“醉妃夫人常來‘天涯海閣’買醉,卻總是忘記帶上銀子。”

米玨笑了笑:“她當然不是無賴。”

歐陽情眼眸裏也泛起了笑意:“如果每個客人都是這樣,我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聽說他們夫婦不但武功高深莫測,醫術也更是登峰造極,是麽?”

“我不是江湖中人,他們的武功如何,我不知道,可是他們總是喜歡吹噓自己的醫術,說什麽天下第一,還說這世上沒有他們解不了的毒。”

“這是他們得意之處,自然引以為傲。”

歐陽情有意無意地看了身邊的任我殺一眼,悠悠歎道:“真是人心不古,有些人恃才傲物,喜歡張揚,有的人明明是一個重情守義之人,卻偏偏喜歡裝作冷漠的模樣。”

任我殺仿佛沒有聽見她說的話,忽然闔上了眼睛。

歐陽情微微一聲輕歎,默默不語。

米玨道:“姑娘與在下萍水相逢,卻甘願為在下經受這顛簸之苦…”

歐陽情立即打斷了他的話:“米先生不必耿耿於懷,隻盼你所中之毒化解後,為‘天涯海閣’寫幾個字,我們也就算兩不相欠了。”

“僅以幾個劣字就報了救命之恩,在下豈非占了個大便宜?”

“米先生,此去梅莊還有幾個時辰的路程,你先歇一歇吧!”歐陽情的聲音輕柔而優雅,就好像慈母對孩子的叮嚀,又像姐姐對弟弟的安撫。

米玨似乎無法拒絕這聲音的撫慰,終於緩緩攏起眼皮,沉沉睡去。

歐陽情又回首看了任我殺一眼,但見他閉著雙眼,似乎也已沉睡,忍不住輕歎一聲,倚在窗前,支額沉思。也不知為了什麽,她忽然覺得心亂如麻,怎麽也理不出頭緒來。

“你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女人?”寂靜中突然響起任我殺低沉的聲音。

歐陽情驀然回首,立即看見他正用冰冷的目光凝視著她。她紛亂的心,居然沒來由地瘋狂跳動,跳動的節拍像一串串起伏的音符,不由自主地避開了他的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淡淡道:“你應該看得出來,我隻是一個很平凡的女人。”

“可是你做的每件事都不平凡,都不可思議。”任我殺冷笑道

“這隻是你一個人的感覺。你認為我是怎麽樣的一個女人?”

“兩個字,神秘!”任我殺道,“你既非江湖中人,又不懂武功,居然可以把‘天涯海閣’管理得風平浪靜、井井有條,豈非很奇怪?”

“你在懷疑我的能力?”

“我想每個人都會和我一樣懷疑。”

“你別忘了,女人也是人,女人也可以做很多事情,莫非你認為女人除了女紅、生孩子,其他的事都不該懂?”

“你絕不是個平凡而簡單的女人。”

“可我也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麽複雜。”

“你和朝廷是什麽關係?”

“沒有關係。我既非王朝望族,也不是嬪妃公主,我的祖祖輩輩,跟朝廷根本扯不上半點關係。”

“‘天涯海閣’這個名字真的是皇上金口禦賜?”

“絕無虛假,若非如此,官府又怎會如此相護?”

“既然你和朝廷沒有關係,皇上為什麽要把這個名字賜給一個和他全不相幹的女人?”

“這裏麵有個故事,這故事在金陵城,甚至江浙一帶都已家喻戶曉。”

“什麽故事?”

歐陽情沒有直接回答,悠悠吟道:“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這首詩你聽說過嗎?”

任我殺點頭道:“這是蘇東坡蘇大學士的詩,可是這與故事有什麽關係?”

“蔞蒿俗名白蒿,是一種生於窪地的植物,嫩葉可食,江淮一帶常用它作魚羹;河豚是生活在近海的某些河流裏的一種魚,肉質鮮美,但血液及內髒均含劇毒。如果把河豚、蔞蒿和蘆筍放在一起同煮,非但毒性全無,而且還成為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天涯海閣’本來叫做‘莫愁樓’,當時有一位大廚最擅長做魚類的菜肴,由她所烹飪出來的河豚,尤其鮮美,聞之香嫩欲滴,入口嬌脆,食用三個時辰後猶自唇舌留香,回味無窮。這件事傳到皇宮,皇上下旨召見,封她為專膳禦廚,為了彌補‘莫愁樓’的損失,還親口將‘莫愁樓’改為‘天涯海閣’,並承諾永受官府庇護。”

任我殺怔了怔,道:“就這麽簡單?”

“就是這麽簡單。”歐陽情嫣然一笑,“是不是比你想象中的還要簡單?”

“銀絲拂麵隨風去,鐵騎踏月入夢來。這兩句詩是什麽意思?”

歐陽情似乎也怔了怔,淡淡道:“詩就是詩,並沒有特別的意思。”

任我殺冷笑道:“龍大少的兩個師父豈非就是因為這兩句詩而心甘情願退出‘天涯海閣’?你說沒有意思,我看其中一定有問題。”

“你認為是什麽問題?”她始終不敢抬起目光,她清楚地感覺到,任我殺的目光並沒有離開過她。

任我殺沉默半晌才緩緩道:“我現在隻有一個問題,你為什麽總是蒙著臉?”

歐陽情溫柔似水的眼神突然變得很堅強:“從十三歲開始,就已經沒有人看見過我的臉。”

“為什麽?”任我殺道,“是不是因為你長得太…”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歐陽情已打斷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長得一定很醜?”

任我殺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冷笑道:“隻要揭開你的麵紗,就可以知道你的臉長得是像天仙般美麗,還是像魔鬼般醜陋。”

歐陽情顫聲道:“你…你想做什麽?”

“我想看看你的臉。”

“你最好不要這麽做,否則你會後悔的。”歐陽情忽然抬起目光,聲音竟似比外麵的風雪更冷,“我會恨你,恨你一輩子。”

“我不在乎。”任我殺反而避開了她的目光,聲音忽然低沉下去,“你真的不會武功?”

歐陽情還沒有回答,他的手突然動了一動,抓向她臉上的黑紗。他出手並不快,如果歐陽情懂得武功,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避開。他的指尖已經觸到了麵紗,歐陽情雖然覺得勁風撲麵,卻沒有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