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曳曳下,方才驟然驚現異變之狀的洪文書,此時正坐於桌前,仔細地端詳著手中的那把鉸剪。隻見他雖麵容寧靜,吐息均勻,但一張臉皮在燭火照耀下竟是如此生冷而隱隱泛出金鐵之色,他看得甚是認真,那把鉸剪在他手中顛來倒去地往複瞧了數遍,似是仍未看夠一般。

鉸剪的刃口新而鋒利,淬火適中,咬合處閃爍著幽幽藍光,洪季常緩緩地將它移至左臂,忽而猛地刺下旋即往上一撩,竟將自己的膀子上剮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創痕!即時,一件更為匪夷所思之事出現了,那皮開肉綻的傷口並未若想象中一般血花噴濺,甚至於在創麵附近無絲毫滲血,而複觀洪季常竟是一臉獰笑,似察覺不得疼痛,這…這樣的行為,這樣的反應,他究竟還算是個人麽?

但頃刻間,那外翻的傷創處忽而不規則地蠕動起來,漸漸地,一些若榕樹根須般的肉芽至傷口兩側慢慢鑽出,愈來愈加繁茂並糾結牽掣在一處,洪季常此時亦如陶醉般地深吸一口氣,周身舒暢通泰地將頭後仰了過去,雙瞳吊白,嘴廓延伸變形至不可思議的闊度,一條血紅的舌頭耷拉在口側,喉間不時發出陣陣嗚咽低吟,其印堂間籠罩著一層青碧之氣,活脫脫即是修羅煉獄間的惡鬼現世!

鬥室間一片死寂,氣氛詭異非常,隨著傷創處在肉芽的覆補修繕下漸而痊愈,洪季常的神色亦緩緩回複至尋常之態,他低頭瞧了瞧愈合的臂膀,又抬舉伸縮地活動了幾下,似是對這樣的結果格外滿意,頗得玩味地自語道:“天道循環?誠不知確有逆天行事之機啊……”

話音未落,洪季常似是思酌得甚麽要緊之事,急火燎燎地將《乩神臨洲誌》一把抓起緊抱於胸口,怕是周遭有人要搶奪了去般,顧盼四下,在這簡陋粗潦的寢室內竟尋不得一處適宜的藏匿之地,“端的了得的物事,難不成將它吞在肚裏……”洪季常嘟囔絮語道。

“吞在肚裏!?”這無意的呱叨似又令其靈光一閃,“怎會未想得如此這般……”隻見他緩而著力地將那殘籍卷曲成筒狀,用繩細細地縛結捆綁,再取了油紙,密密疊疊的裹了幾層,算是打點得當。隨後,他再次拿起桌上的鉸剪,撩敞了上衫,在腹腔處用手指度量比劃著……

這……這個怪物究竟想要如何?

不待片刻,這非人非怪的洪文書竟使著鉸剪,慢慢地在腹部偏下處劃出一扇“幾”字型的深創!難道他是想……?

誠是如此,他慢而輕緩地將腹部的皮肉揭開,竟恰似揭開一片窗欞活頁般,腐紅色的血肉即在眼前,依稀看得森白的肋骨和蠕動的髒器五內,旋即他又將已卷成筒形的《乩神臨洲誌》小心地置入肋間,最後覆上翻開的皮肉,讓那些已冒首攢動的肉芽逐步修繕創麵,如此看來,他竟然想得將本身一具皮囊權作藏匿書卷的容器,此番行經端的是令人瞠目結舌,無可名狀!

待傷口完全愈合平複,洪文書方才扯上衣衿,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自語道:“即是秘密,就終該是永世之秘密,繼我往後,普天下再無人可知,亦再無處可覓了……”

複又垂頷靜思了片刻,踱步於窗下,遙向東首房處抱拳低語呢喃:“鄭公,我洪季常於帳下數載隨侍,深得眷顧,此番即便是離去,亦有我難以言道之隱,望鄭公能恕責職下,轉世來生,當期再奉鞍前。”言迄潸然淚湧,別樣淒愁。

感懷罷,洪文書無限思眷地對房內掃視了一遍,寥落地輕歎數聲,推開門扉,絕決地徑自離去。此時恰得二更許,天色灰沉,黯雲封月,洪文書兜兜轉轉,未曾驚動任何人便遁出了營圍,沒入草莽僻徑之間,轉瞬便不得所蹤。

次日清晨,鄭公方才起身洗漱,忽見帳下親侍兵破門而入,待不得見禮,便上氣不接下氣地急報道:“國姓爺,了不得……了不得了!文……文書他……他……”一口氣未走勻,那親侍兵竟噎在當下,麵漲耳紅地續不出話來。

鄭公想得昨日酒席間的醉語瘋言,不禁奚罵道:“文書如何了?他敢是麽真要去嫁人不成?”好容易喘勻了息,親侍兵苦臉回道:“爺勿要耍笑小的了,真是出了大事!洪文書一早便不見了影跡,裏裏外外皆尋遍了仍是無果。小的訪了駐哨和值夜幾人,皆說未曾見得,但值夜的阿全說昨日深夜聽得文書房內有怪聲響,問時文書卻道無事,不想今日竟憑地沒了……”

鄭公聽得眉間緊蹙,思酌片刻道:“去喚駐哨、值夜至帳前聽候!”親侍兵領命退下。

不到半盞茶光景,駐哨和值夜幾人前後到了大帳,各人心自惴惴,惶恐不己。鄭公詳細地谘問了一番,亦是完全摸不著頭腦,但對那值夜所稟情況深感離奇詭異。

“怪聲?猶若鬼泣……”鄭公喃喃自語道:“端的想不明白,誠是古怪非常!”頓了一頓,遂下令道:“眾人與我同去文書寢處一看究竟!”

待至文書房內勘察搜檢後,發現房內井然如斯,枕褥、漱器等起居物品皆無淩亂之象,唯少了那本殘書,宛若活生生的一個人在軍營內憑地消逝了般。

鄭公正納悶不解時,傍下偏將稟道:“國姓爺,屬下這般來看,一來這屋子裏無打鬥拚殺之跡,應非受外敵所擄;二來洪文書自少便入了軍帳,其兄洪季平已陣亡,亦無親友在外,實是無甚緣由自行外出,縱是出營駐哨人等亦能知曉;這三來嘛……”

鄭公見他欲語又止,似有難言之情,忙催問到:“其三如何?”偏將一凜,低首回話:“屬下實不敢言……”“但說無妨!依你之意,這其三又是如何?”“國姓爺明鑒,洪文書莫名失蹤,而鄉裏拾得的那本殘卷也一並沒了。昨夜席間依文書所示,那殘卷所錄之事殊是窮奇神妙,屬下念想……這文書是否習得了什麽仙家道法,脫塵而去?”

“一派胡言!”鄭公揮手斥道:“這所謂神道方術如何能真得以羽化升仙?”偏將一時語結,但旋即回道:“國姓爺息怒,但洪文書一事……屬下愚鈍,想來實無他解了……”鄭公亦無以為應,思來想去,也隻得加遣數人外出細細找尋。

1662年,農曆二月廿八。

已近半月,依然尋不得洪季常的下落,赤嵌城內百姓風言漸盛,皆曰國姓爺帳下文書學得仙法天朝列班了,陳、林、張三人親眼得見那殘卷的奇妙,更是言之鑿鑿,說得那殘書真若太乙遺卷一般。為免民間雜議混淆視聽,鄭公隻得對外謊稱洪季常因功受勳並外派離島,方才逐漸平了此番終不得解的佚事。

《鬼畜》特別篇—《溯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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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