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歹徒執棒球棍在外麵把車窗砸碎。秦斌迅速掏出手機撥打110,還沒摁完數字就中招,球棍準確的擊在他握著電話的手上,“噗”的一下,電池爆炸,碎片刺在他的手掌中。鮮血淋漓。

一人拽著頭發將秦斌拉出車外,他伸手要翻對方的腕,與此同時,腰部又遭到重擊,下一秒鍾頭部被一掌擊中,額頭重重的撞在地上。

整個過程不過幾十秒鍾,秦斌的頭被人用膝蓋頂在地上,臉擦在粗糙的柏油路上,口中,胸腔中有血腥味,卻不得吭一聲。

來人用球棍一下下的點他的頭,終於開腔:“哥們你也太多事兒了。有人讓我們過來要東西,要什麽,估計你自己知道吧?立馬拿出來,大家都省事。啊,聽話。”

“找,錯人了吧。”秦斌掙紮著說。

“操,跟你八條街了,好不容易找著個僻靜地方談公事,你怎麽還跟我渾說啊?”他頭上的棍子力道一點點加重,突然狠狠一下,疼得鑽心,秦斌頭昏腦花的覺得有熱乎乎的**留下來。

“你給我開了腦瓢,我就更弄不清楚狀況了。”秦斌說。

“那我滅了你,不就更一了百了了?”

“隨便吧。”

“那兄弟今天我就開導你吧。”

他閉上眼聽見棒球棍疾速落下陡峭的風聲,渾身的細胞在絕望之中似乎蜷縮成一個小團準備聽天由命。可是,這個時候,秦斌卻突然覺得頸上一鬆,原來逼他就範的強硬的膝蓋被一股更蠻橫的力量掀開,他忍痛想要起身,卻無能為力,身體像被撕裂一樣的疼痛。

搏鬥的聲音,鈍重的凶器卷起的風的聲音,激烈碰撞的聲音,骨頭碎裂清脆的聲音……他頭上的血流下來,流到眼睛裏,視野一片模糊,突然這些聲音結束了,有人輕輕拍他的肩膀,他抬頭看,看到紅色的月光裏,年輕人白淨的臉,問他:“你還好吧?”

他認得他,幾天前見過的,佳寧在北華的學生,什麽小山。

之後的事情,頭部受創的秦斌記得不是特別清楚。

過了很久他醒來,躺在醫院的病**,渾身都打著繃帶,手被一個人握著,看一看,是裘佳寧。

她見他醒了,輕聲喊:“秦斌,聽見我說話沒?”

他在嗓子眼裏“嗯”了一聲,斷續的說:“倒黴,車子開的還是不如你好。”

“別跟我撒謊了,我都知道了。誰跟你結這麽大的仇?是不是,”她壓低聲音,“是不是那照片的事?”

他心裏說,這聰明的女的還真難纏呢,亂七八糟知道那麽多幹什麽啊?幹啞的嗓子說不出來,眉頭就皺上了。

會錯意的佳寧說:“你放心,我沒告訴你媽。”

他說:“你學生救的我。”

“哦,”佳寧看看他,“我知道了,是周小山。是他打電話到南京通知的我。”

“謝謝人家啊。”

“能不嗎?”

佳寧惴惴不安:“我覺得,要真是這樣的,他們衝著那些照片來,咱們得報警。”

“我心裏有數。”他說,“給我點支煙。”

佳寧摸摸手袋:“我沒有了,我去給你買吧。”

“快點啊。”

佳寧起身,端詳他,半天沒動。

秦斌不解:“怎麽了?”

“你這個造型好,像木乃伊,有考古價值。”

秦斌哭笑不得:“你這女人能不能有點同情心?”

她咯咯笑著出來帶上門,站在門口,籲了一口氣,那笑容驟然間就消失了,肩膀疲憊的落下來,很長時間沒動地方。周小山就坐在她身邊的長凳上,看看她:“他醒了?”

“嗯。”佳寧說,“醒了。”

他起身:“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

“他也正要些東西。”

二人坐電梯下樓,行至一半,有人上來,那是六十多歲的老人,穿病號服,一個人拄拐。小山伸手扶他上來。

老人說:“今天陽光好。”

小山說:“但也不能曬太久。您小心秋老虎。”

佳寧和小山走出住院部的大樓,穿過花園,往大門走。秋日午後的暖陽灑在身上,是安慰人心的一雙手。

佳寧說:“我父母離婚的早,我從小一個人生活。最害怕孤獨。我喜歡我非親生的妹妹,喜歡朋友,學生,也喜歡他,這些人給我安全感。如果他真是有什麽意外,我不知道我該怎麽辦,所以,我要謝謝你,周小山,謝謝你搭救他。以後需要什麽,請你一定告訴我。”

“我什麽都沒有做。”小山說,“我隻是說要報警。”

她看著他,小山穿著布的襯衫和褲子,身材頎長而微微消瘦,他還不如秦斌健壯些,佳寧說:“那也是救命的電話。”

佳寧在醫院外給秦斌買完煙送小山去地鐵站,路上特意告訴他:“這是給他買的。”

“……”

“說起來,”佳寧微微笑看著他,“怎麽世界會這麽小,偏偏是你碰巧搭救我的男朋友?”

小山停下腳步,像是在思考這個問題,此處行人稀少,車聲寥寥,風和樹葉也都安靜著,他不說話,於是連時間在這一刻也有小小的停頓。

然後小山說:“我知道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跟著他,好幾天。”

她訝異的看著他。

“我跟著他,是想看看,他是怎麽生活的,他是什麽樣的人。”周小山說的坦白老實,清清楚楚。

“為什麽?”她隻有這樣問的份兒。

他沒有再回答她,卻舒展開手臂伸向她,托住裘佳寧那枚小小的臉孔,她下顎美好柔和的弧度恰契合他手心,二人之間有一個手臂的距離,卻又形同一體。

她被他禁錮了脖子的角度,躲也躲不開,在這時候不能思考,不能活動,逆光看著那周小山的臉,眼睛昏眩。

之後的日子裏她實在是忙碌,要照顧在醫院的秦斌,要對A材料的應用報告做最後的審校,還有大學裏的課要上。

過程中經常發呆,思考的問題是:時間真是奇特的東西,那年輕人如今做的放肆的事情,他多年後想起來會不會覺得可笑而後悔?比如她在美國的時候也曾經麵對誘惑,梅爾是白種男孩子,高大英俊,笑容可愛,也約會過,可她最終選擇的是讓自己心裏更安靜的實驗室和國內的秦斌,再想起梅爾,覺得不比南加州的杏子酒更讓人流連。

這種思考和判斷讓她一點點放鬆下來,對自己的取舍更篤定了,再見到周小山,再給他們上課,就小心謹慎,連笑容也是準備好了的,不能盡著性子說話了,盡量慈祥。

秦斌身體稍好,立即找到了楊名聲的名片,致電給他,開門見山:“你們逼我。”

楊說:“怎麽這麽說?”

“不用否認,你心裏清楚。”

“……”

“你想要的東西,我已經存在網上的個人空間裏,如果我四天不登錄,這個空間將會對所有的門戶網站開放,你知道我是記者,沒這點保險,我還怎麽混啊?”

楊的口氣變得異常的體己:“我就不明白你,掙多少錢?有多少實惠?怎麽就這麽鑽牛角尖呢?咱們活著幹嘛啊?跟誰較勁啊,您這是?”

“狀況你了解了?我不多說了。”秦斌要放電話。

“我不僅了解你的狀況,你們家的狀況我也了解啊。嫂子的狀況我也了解。她不是在北華嗎?真棒唉,這不就是咱們中國的居裏夫人嗎?

我說,老同學,她,你不顧著點啊?”

“……”

楊名聲在那邊把電話放了。

秦斌跟裘佳寧不一樣,他小時候不是那種有天賦的孩子,可是懂得專心致誌,因而也考上了名校,成了成績優異的大學生。畢業後當記者,除了天南海北的跑新聞身體辛苦之外,覺得心也是累的。看得太多顛倒了的黑白;太在乎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性格又遺傳了祖父那西北農民的耿直,不能轉圜。現在想起來,那天如果不是周小山相搭救,幾乎就要死到臨頭了,卻仍然不肯把那貪g的z證交出來。可是,讓他無奈的是,現在自己不是一個人,還有佳寧,他不能不顧。

一邊是為人的道德和職業的操守,另一邊是愛人的安危,秦斌的又頭疼起來。

傍晚從醫院出來,佳寧接到王院士的電話:“佳寧你什麽時候來啊?”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今天是院士的生日,他擺家宴,她對著電話說,馬上到,馬上到。

佳寧買了鮮花和水果打了出租車到的時候,天剛剛黑。王院士愛熱鬧,請了不少親朋和學生,門口還有國務委員送來的花籃,佳寧進去一看,一客廳的人,真夠熱鬧的。

她過去跟老師道生日快樂,院士把這高徒介紹給自己身邊的好友,邊說,你們看青年人成長的多麽快,佳寧才26歲,已經獨當一麵了。

佳寧邊說老師過獎了,邊肚子餓了想什麽時候吃蛋糕呢。王院士說,你去廚房找師母,她正做麵條呢,你先自己來一碗。

佳寧說老師,你怎麽知道我餓了?

院士小聲說,你進來眼睛就沒離開過生日蛋糕。

佳寧嘿嘿笑著要走,院士說,等一會兒過來啊,介紹幾位朋友給你認識。

人很多,書房裏,過道裏,三五一群,輕聲的問候,溫雅的聊天,關於近期的課題,查閱的論文,發表的專著:知識分子聚集的場合,氣氛單純而活躍。可在這全國最好的理工學府,這小規模的聚會,與會者的層次和水平並不低於一個國家級別的科學研討會。

佳寧取道陽台才能到達廚房,陽台上對著成功湖的一角隱隱站著個人。

看不清楚,隻見輪廓,但她已經知道那是誰。

裘佳寧快走,要離開那裏,沒幾步,腳卻硬生生的又折回來,一步步走向他。

月光可鑒,一切分明是,受了蠱惑。

佳寧說:“你也來了?”

小山轉身看見她,點點頭,說你好。

仲秋了,湖麵有濕潤的涼風徐徐吹來,小山身上還穿著他那身布的衣服褲子,衣袖在夜風裏鼓動起來,有著樸素清俊的風骨。

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明明是雷池,佳寧小心翼翼:“你穿得少,天冷了,要加件衣服,小山。”

“你關心嗎?”小山說。

她半晌方說:“當然。”

“裘佳寧,你為什麽這麽道貌岸然?”他說話緩慢,卻一步步的走近她,“你的臉上像是戴著麵具。”

隨著腳步的移近,他的臉漸漸清晰,這是張禍害人心的臉,偏偏一派天真安靜。

“那我不該關心你嗎?”

“為什麽要?”

“你是學生,我是老師。”

“哦,因為這樣。”他微笑。

“沒錯,因為這樣。”

“撒謊。”

“……”

“你又撒謊。裘佳寧。”

當然她知道他說的沒錯,撒謊是她應激的反應,笨拙的想要保護自己。這個周小山不把她當作老師,她有把他當作學生嗎?如果是,為什麽從已開始就緊張他的一舉一動一句話?如果是,為什麽總是矛盾重重,猶豫不定?如果是,為什麽此刻這麽迷戀的看他眼睛中那一抹光?不能移動,無處可逃。

無處可逃。

此時過來解圍的是師弟:“怎麽佳寧你在這裏?老師找你呢,跟我過去。”

她被那人拽著離開,惴惴不安的進入客廳,看著王院士,看著周圍的人,看著他們微笑,說話,卻什麽也聽不見,隻有周小山的聲音在耳畔:“撒謊。”

裘佳寧冷汗涔涔。

“佳寧,佳寧。”王老師喚她,輕輕拍她的手臂。

她這才想起來應酬,臉上又換上漂亮的笑,對新朋友說:“嗨,你好,你好……”

穿便裝的兩人一姓劉,一姓趙,來自酒泉,是軍隊載人航天飛船材料項目的負責人,他們給院士帶來綠的葡萄酒,佳寧啜一口,味道甘美醇厚。

“都說新疆的葡萄好,真正的好東西其實是甘肅的秋後被霜打透了的冰葡萄,”老劉說,“富含多糖,有營養,味道足。中央首長都喝這種酒。”說著又為佳寧到上一杯。

佳寧笑著說:“軍隊的酒,勁道大啊,我可不敢多喝。”

老劉說:“項目做成了的話,那裘老師就是國家的功臣,到時候,敬酒的就不該是我們了。”

悅耳的讚許,溫馨的場合,手中有美酒,佳寧知道自己從來都是貪婪的人:有,舌尖上的,心底裏的。索性撒了性子暢飲,一杯接一杯。

酒精的作用下,這放肆的彰顯。

這時,她坐在出租車裏,身邊是周小山。王院士家宴結束,他送她回家,她沒有拒絕。再無心裝腔作勢,得以明目張膽仔仔細細的看他,心裏有讚美,那神話裏愛上自己的水仙花少年,也無非如此。

他分明知道自己這樣被她凝視,卻目向前方,麵和如水。

她也知道自己的行為不端,微微笑起來,眼尾卻結出一滴淚來。

他突然伸出手來,握住她藏在披肩下擺裏的手,那麽準確的捕捉到,然後緊緊的握住。她沒有躲閃,任他一點點的用力,這力道中有怒氣,有煩躁,有對他們之間距離的怨恨,有對她一直以來偽裝自己的鄙視,臉上波瀾不驚,手中卻暗潮翻湧,直握的她疼痛。

車子在她家樓下停下來,二人都沒有動。

司機在反光鏡裏看看他們,識相的沒有催促。

佳寧吸了一下鼻子,用力從他的掌握之中掙脫開,付了一張鈔票給司機道:“師傅,請回華大。”

她自己下車,在窗口對周小山說:“謝謝你啊,今天太晚了,否則就請你上去坐。你早點回去,明天還有課呢。”

她覺得他好像是笑了一下,這微妙的表情轉瞬即逝,然後他點點頭,讓她上樓。

她轉個身,一張臉就垮下來,沮喪的一步一步邁出去。

突然聽見他叫她:“裘佳寧。”

回頭,周小山站在車子旁,手放在口袋裏,稍稍歪著頭,像是要把她看個仔細。

他有淡淡的南方口音,以下一個字一個字卻說的清楚,好像是烙在她的心上:“如果我說我喜歡你,我想要你,你不會在乎的,對不對?

你們北京人怎麽說的?

你不待見。

對不對?”

她看著檢驗爐中5000攝氏度高溫下發出藍光的A材料,覺得起碼有一些東西還是自己可以掌握的。高溫測試,材料性能優異,比傳統比率下冶煉出的鈦皓合金磨損度低了50%。她打電話告訴王院士,老頭兒很是高興,再過半個月,他們將進行A材料酸堿腐蝕度的測試,院士要親自參加。

秦斌從醫院裏搬回家修養,烏雲籠罩,他麵臨選擇,又不想讓佳寧緊張,這一天,有意的試探。

“這個大項目對你有多重要?”

佳寧正在燉魚,斜他一眼:“你開什麽玩笑?秦斌。多重要,有多重要……快,把料酒遞給我。”

吃飯的時候她跟他解釋:“我怎麽跟你這個學文的說呢?航天技術運用到民用產業,這個你很熟悉吧?”

“嗯,材料,技術,生化,都有。這個我明白。”

“軍方的航天技術因為有政府的全力支持和大力投入,在各個方麵都是最高端的,每次有更新換代,陳舊技術解密,用於民用,一樣帶來巨大效益。”

“感情我們一直都用人家剩下來的啊。”

“給你那太空陶瓷盛飯,也用不著啊。”佳寧說,“我們實驗室做的材料A,完全是國立大學自行研發的項目,但達到甚至超過了航天標準,引起了軍方的高度重視,通過驗收,將會合作。民間科技支援航天建設。打個比方:梅超風徹底弄明白了九陰真經,反過來教黃藥師。你說意義多大?”

“那整個武林必將又起紛爭。”

佳寧給秦斌夾魚,慢悠悠的笑著說:“保密工作我們做的還是不錯的。除了我和導師,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配方和冶煉方法。嘎嘎。”

秦斌舉起可樂:“敬梅超風。”

佳寧道:“謝謝玄風師兄。”

“我替祖國問一句:要是現在外國研究機構給你offer,薪水N多,你豈不是連國家的機密也帶走了?”

佳寧說:“我要是稀罕國外那一畝三分地兒,當初回來幹什麽?”

“那不是因為我嗎?”

“忘了,忘了,對對對,主要是因為你。”佳寧笑著說。

“要是,”秦斌看著她,“要是我也想出國呢?”

她手裏的筷子懸住,看著他一愣。

“開玩笑,開玩笑。唉,”秦斌夾魚吃,“這魚真棒唉。帶勁。”

天氣漸冷,做實驗的時候,有個女生不停的咳嗽。

佳寧走到她身旁說:“去沒去醫院啊?”

“去了,開藥吃了。好像不太好使。”

“不行得打點滴,我怎麽覺得你好像有點加重呢?”

“哦,好的,謝謝裘老師。”

女生扣了幾次電火都沒打開,俯下身觀察,手還按在開關上,佳寧眼看著她又咳嗽一聲,手指把開關撥開了。電光一閃,引燃青磷,發出白焰。說時遲那時快,她伸手把學生的臉護住,自己隻覺得手背上疼得要命,忍不住“啊”了一聲。

同一時間,另一隻手卻覆在她手上,硬是把白焰按滅了。她疼痛之中抬起頭來看,是周小山。

同學們擁過來關心老師是不是受了傷,佳寧扶那女孩起來:“沒摔著你吧?”

她都快哭了:“老師,你跟小山快去醫院看看手吧。”

佳寧和周小山坐在醫院外科處置裏等著上藥,她的手背,他的手心都被灼傷了,好在不嚴重,皮膚紅皺皺的掬起來一小塊。

二人不說話,她卻想起來小時候看過的一個小品:不法商販黃宏和顧客宋丹丹被強力膠粘住雙手,走到哪裏都在一起,起先還對罵呢後來接受現實決定幹脆一起去看電影。她想著想著就樂了,要是事故和材料恰到好處,她跟周小山也是如此,那誰也別怪她這人不守師道了。

上了藥,二人從醫院出來。

小山走在她後麵說:“你的傷重一點,又是在手背上,恐怕以後得留疤。你要小心一點。”

她沒回頭看他,瀟灑的說:“時間而已。過一個夏天,就一點痕跡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