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點,葬狗坡下。

這個時候總是月黑風高,萬籟俱寂,亡靈出沒。蕭錯站在祭祀高台上,望著格格死去的地方,不言,不語,不動。和他麵麵相窺的,是一隻石犬。

石犬為灰白砂岩質料,通體磨光,帶有基座,在石犬的頸部和背部隱約可見黑白兩色。由此可見,此犬原來應為黑白花犬。通長不足一米,嘴部和耳部均有殘損,前腿並攏前伸,頭部依伏於雙腿之上,後身右側臥,長尾依於後腿,尾尖向後卷曲,石犬細腰,胸部粗壯,腿長爪利,雙眼圓睜,目視前方,雖然構圖粗糙,卻極為傳神,透出一種機警與威猛。在石犬的背後長長地豎著一根祭天神杆,很孤獨地站立在石犬身邊。

耶那村人對狗神的故事,是極其認真的,他們對狗非常敬重,不但不殺狗,不吃狗肉,而且不戴狗皮帽,不鋪狗皮褥子,還把那隻以身救主的忠義之犬尊稱為狗神。

耶那村人始源於何處,沒人知道。他們沒有家譜,沒有文字,隻靠口述來傳承曆史,至於清朝以前的事情,就沒有人知道了,唯一深陷在記憶裏的隻有葬狗坡的傳說。

每年祭禮之時,全體村民都會攜帶牛、羊肉、糧食和酒前往祭祀台,跟著大薩滿,載歌載舞,祭祀狗神,祈禱人畜平安、農牧豐收。家家戶戶,會把家裏的第一碗新米飯,給家養的狗吃,以示崇狗,敬狗。

由於葬狗坡上森林密布,而古耶那村人祖祖輩輩都是薩滿教的信徒,對靈魂的存在是深信不疑,他們相信有脫離於的精神存在,人死後的靈魂是永存的。信仰薩滿教的人,沒有肉身崇拜的傳統,人的肉身來自於大自然,去世了也應該回歸大自然。他們認為祖先的靈魂也需要受狗神庇佑,所以,葬狗坡又是耶那村人世代舉行露天葬的神秘之地。

聽獸醫說,隻要心誠,狗神會召喚出親人的亡靈,與你通話。蕭錯點上兩支蠟燭,獸醫說:蠟燭是用來判斷亡魂有沒有出現,如果家裏人來看你,即使沒有風,燭火仍然會搖晃。這個時候,蕭錯不得不什麽都信。他隻想讓格格出來,告訴他,那個凶手是誰?

燒紙,呼喚,上香,沒動靜。畫符,運功,倒酒,沒反應。那再試試……夜,很靜,能聽到身上冒汗的聲音。霧水摻和著冷氣,順著他的脖子,流向脊背。他能感到,有一股陰氣襲來。他也已經發現,四周安靜得過分,一輛途經的車輛也沒有。

蕭錯仔細猜想,薩滿一詞係通古斯語,意為興奮、不安和狂悖的人,在《宗教詞典》中解釋其原意為“因興奮而狂舞的人”。薩滿具有超自然的神力,是溝通人間和神靈世界的使者。成吉思汗曾十分信仰薩滿教,其每逢出征作戰,以及作出重大決策時,都要請薩滿占卜。

但有一點,不能忽略,薩滿是通過跳神活動,達到的激動、昏迷形態,產生超乎自然的神力,同各種神靈直接交往,不論是為患者跳神驅邪治病,為求者占卜預見未來;為祭神祈求生產獲得豐收,為本氏族消除災禍。還是為婦女求子、為死者送魂而舉行的跳神、祭神儀式,基本都是在薩滿癲狂而激烈旋轉的舞蹈中進行。而今,娜仁薩滿為什麽要讓他在這裏安安靜靜地祭祀呢?問題非常尖銳,也非常難以理解,這絕對不符合薩滿教的潛規則。

就在這時,燭火,突然動了,瞬間熄滅。淒慘的陰風,從他腳下旋起,那一絲振顫,像是幽冥世界的回聲。還有沙沙的腳步聲,在樹林回蕩。蕭錯屏住呼吸。

聽,是什麽在他背後沉重地呼吸?

夜幕深處,偶爾傳來一聲悲涕,像是一個女人在隱隱哭泣。蕭錯看到草叢中有一個背影,是格格,他看得很清楚,她的頭發還是那麽黑。

蕭錯聽出是格格的哭聲,他叫她回頭看看他,他真的很想再抱抱她。格格站了起來,轉過身麵對他時,他看到的還是一頭黑發,不一會兒就被風吹散了。

誰?蕭錯看到一個黑影,從葬狗坡裏出來,在馬路上一閃而過。是格格?不,不是,絕不是格格。格格不會見到他就跑的,難道這世界上真的有……

蕭錯揉了揉眼睛,四野靜悄悄的,什麽都沒有,但蕭錯覺得他沒看錯,絕不是幻覺。就在蕭錯恍惚不定的時候,他聽到幾聲狗叫,是虎爾赤。

蕭錯一口氣衝到馬路上時,他看到了虎爾赤。虎爾赤是從獸醫那裏偷偷跑過來的,它和他一樣,放不下格格。它用身體緊緊地俯貼在格格流血的地方,隻把頭高高仰起。

虎爾赤在找什麽?它在尋找那個凶手的氣味。

蕭錯看著虎爾赤,他從未如此寂寞過,也從未如此沒有方向過。但是,漸漸地就明白了,他不能難過,要學會照顧自己,安慰自己,好好冷靜下來。他想,他是對的。他如果要尋死的話,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軟的有繩子,硬的有木棍,高處有嘎納山,低處有紅丹河。為了格格,他要好好地活著,開心地活著,直到抓到那個凶手。但他,還是冷靜不下來,大腦根本無法思考。

突然,蕭錯感覺到一個物體在心髒處顫動,每一根頭發都跟著那種振動豎了起來。那一刻,思想因恐懼而停頓。他深吸了一口氣,連同汗水一起吸進鼻孔,心髒在狂跳,毀滅般地狂跳。當他用手捂在胸口時,才知道,那是手機在振動。他越是不想接,它越在他口袋裏狂跳,逼著他去按接聽。

說話的是許胡子:“哥們。今天的婚禮我將按原路線出發,從中南大街繞北環,再經雨西路……”

蕭錯說:“胡子,別費那個勁繞了。”許胡子被他弄得一頭霧水:“開什麽玩笑的,今兒可是您大喜的日子!我還打算趁機把鼻煙壺取了呢……”

“鼻煙壺,我改天給你送去。”蕭錯不再接聽電話,他看了一眼手機,此時,正是他和格格定下的結婚日,他把手機朝天拋去,手機落在葬狗坡的祭祀台上,頓時,四分五裂。

死亡就是這樣殘酷,前天,蕭錯還摟著格格,抱著本世界地圖抑揚頓挫念給她聽:莫紮特的故鄉薩爾茨堡,音樂之都維也納,聆聽華爾茲與詠歎調繚繞的奧地利,多瑙河明珠布達佩斯,領略浪漫與傳奇的匈牙利……他想帶著格格環遊世界,雖然格格沒有眼睛,但他有,他會把世界每個角落說給她聽。

此時,蕭錯抱緊的隻是虎爾赤,他坐在地上,用手摸著地麵,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到狗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