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舊案

那時候的三公子隻喜歡快樂教場裏麵的歌女夜鶯,他為了博她一笑散盡千金,成為了全城的笑柄,可他從來都沒有後悔過。

還記得那時他很闊氣的姿態將一包精煉的煙草擺在夜鶯麵前,房間裏麵隻有他們兩個。

“聽說外麵的人都在罵你是個傻子,為了個歌女浪費這麽多錢。”夜鶯在為下一場演出化妝,她精致又古典的小臉在一雙細嫩的手和一盤脂粉中慢慢變得更加迷人,她細長又微微上挑的眼睛更加了幾分神韻。

三公子眉眼間都含著笑意:“我本身就是個傻子。夜鶯,我從小就被人罵不如我的長兄和長姐,我早就習慣了!”

夜鶯從鏡子裏麵打量著他,良久,她抿著嘴唇笑了一下,用婉轉的嗓音說道:“難道你就放任他們這麽罵你嗎?三公子,如果哪天你沒了錢,你敢說,你身邊的人還會像現在這樣圍著你嗎?”

“我才不管!”三公子一雙丹鳳眼,活脫脫就是現實版的賈寶玉,同樣的沒心沒肺:“夜鶯,其實我都想好了,以後我也要去賣煙草去!正好你也喜歡,到時候你就不用整天唱戲了,你和我一起!”

夜鶯轉過頭來,一雙眼睛顧盼生姿,她的紅唇輕啟:“現在國家禁止吸洋煙,他們那些個賣煙草的都是偷偷搞的,你不要為了我做這些不光彩的事情。剛剛那些都是我胡說的,你是三公子,你怎麽會有缺錢花的那一天。”

“我都想好了!”三公子急急地走上前幾步,開心地說道:“過了今年我就二十了,我會讓阿爹阿娘幫我提親,到時候,誰也不能再說我們兩個了!如果、如果你肯嫁給我,以後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話音落地,屋子裏麵卻是一片寂靜。

“……你怎麽了?你不願意嗎?”三公子迫不及待地問道。

良久,夜鶯將手中的眉筆啪一聲放在梨木桌子上,她的聲音細細的,雖然隻有一個字,也足夠三公子記在心裏麵一輩子。

她說:“好。”

“這便算是答應了?”三公子的聲音聽起來在顫抖,他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傾國傾城的女子。

即使臉頰上塗了厚厚的一層胭脂水粉,可是他也能夠看到夜鶯原本白皙的皮膚有些泛紅,她用那好看的雙眼輕飄飄地瞪了他一眼,嗔怪道:“你還要如何?”

“不如何、不如何……”三公子愣在原地傻嗬嗬地笑。

“夜鶯——夜鶯——”

門外傳來了小丫頭的叫喊聲:“該你上場子了,再不快去後麵備著,恐主子待會兒要罵人!”

“知道啦——”夜鶯一雙細膩的手輕輕放在唇邊細著嗓子回應道。

門外終於安靜下來,女子從梨木凳子上麵起身,轉身低下頭對著三公子,溫柔道:“公子,我要去後麵了,主子性格不好,恐待會兒晚了又要發難。”

說完,便邁著細碎的步子往門邊走,卻被身後的公子一把握住肥大的袖口,隻聽他急急道:“有我在,你竟還怕你們主子?若他再敢凶你,便和我講!我雖在家中最不成氣候,但也不至於叫他欺負了去!”

夜鶯歎了一口氣,卻轉過身來嗆聲道:“若你真要娶我,便先問過父母媒人罷!”

“我定要娶你!”三公子一跺腳,一張風、流倜儻的臉龐被憋得通紅:“若是他們不答應,我便自己贖了你,我倆一起賣煙草去!你自放心,隻要有我在,便絕不會少了你的吃穿用度!”

當時年少,夜鶯被三公子這番話感動得熱淚盈眶,她漸漸垂下眼,嗓音又變得婉轉柔和:“公子,若你不負誓言,妾願意跟隨你一生顛沛流離。”

“每每去買煙的時候,我都見聞到那些洋人都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有的叫碧昂斯,有的叫湯姆斯……”三公子緊緊地拉住夜鶯的袖口,激動地說:“不如我給你再取一個名字罷!等你不用在這裏唱戲了,便也不用再叫夜鶯了。”

夜鶯朝著前麵走了兩步,她將戴了無數珍寶的頭輕輕靠在三公子的肩膀上,親昵的樣子問:“那叫什麽?”

三公子略一思考,在這個貧窮落後的年代,身為富家公子的他雖不成氣候,但卻有資格比別人家多喝了不少墨水,多少還是有些才華的。

“彼岸花!往後你就叫彼岸花,我還叫三公子!等我二十了,我便來贖你,我們兩個一起賣煙草去!”三公子說道。

夜鶯開了開口還想再說些什麽,可是門外又傳來了小丫頭急急的叫喚聲:“夜鶯——主子生氣了,要來尋你呢!”

“壞了!”夜鶯被嚇得臉色煞白,連忙自己往後退了幾步:“光記著和你講話,怕是要耽擱上台唱戲了!”說完,便急匆匆地邁著細碎的小步朝著門外跑去。

三公子站在原地,傻傻地看著夜鶯往後,台跑的樣子,一時間心裏麵甜滋滋的。因為從今往後,這個風華絕代的女孩便是他的了。

可是他怎麽也不會想到,他和夜鶯此生是注定不會走在一起。否則,三公子也不會變成現在孤家寡人般的老頭子。

那天,他二十。

這是個老大不小的年齡,全家人都出動為三公子物色未來的夫人。而對於阿爹阿娘來說,能配得上三公子的女人必須是出身不凡的官家小姐,至少也要門當戶對。其次要賢良淑德,要大氣能忍,要有一雙巧手來持家,要有一張巧嘴來上廳堂不丟麵兒。

全家人都懂得三公子對歌女夜鶯的心思,可是他們卻偏偏瞧不上那女孩兒。阿娘為此特地去了一次快樂教場,她在最高級的雅間裏麵將正穿著華麗的戲服吊著嗓子唱小曲兒的夜鶯仔仔細細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慎重地得出了一個結論。

此女,除了樣貌和嗓子之外一無是處,萬不可娶為妻也。

三公子終是將自己估量錯了。在此之前他以為隻要他使一使性子、鬧上個三五天不吃飯,阿爹阿娘便一定會服軟。可是這次不一樣,全家人,包括平時將他寵成女嬌娥的阿爹阿娘,包括見了大世麵的長兄和長姐,他們全部都不理解他。

直到他們將自己滿意的官家小姐林霖迎娶入家門,三公子從一開始便被鎖在喜房內,他扯破了喉嚨叫破了嗓子也終沒有使阿爹阿娘心軟。

這就是家中最小的命運,他最沒有本事卻最會花錢惹事,所以他要一輩子聽從家裏麵的安排,不能為家族丟臉。

三公子的喜事辦得很隆重,挑的日子也很吉利,甚至全城人都有幸來家裏麵討一口酒吃。長兄和長姐還特地動用麵子請來了快樂教場裏麵的頭牌來載歌載舞助興。

所有人都在欣慰,這貪玩的三公子娶了個賢惠溫婉的好媳婦之後終於要收收心思了。

他至今仍記得,那是他一輩子的痛楚。在所有人都快樂的日子裏,他很傷心,甚至平生頭一次感受到了絕望。

在大喜之夜,三公子將新娘子趕出屋子。

第二天,阿娘走進來對著坐在床邊一整夜未眠的三公子說:“若你真的稀罕那歌女,其實買回來將她做個丫頭,或者姨太太也是喜聞樂見的呀!”

那時候三公子絕望地搖了搖頭,已經呼喊了一整夜的他再也沒有力氣發火了,他念叨:“她性子剛烈……我是個負心漢,我騙了她,她再也不會見我了……”

阿娘聽完氣道:“女子性子不好,娶回來難不成將她供成祖奶奶再燒支香拜一拜?!孩兒啊,你一時情迷,莫忘記她的身份!”

三公子忽然倒下平白生了一場惡疾。

待病初愈,矣是冬日。那年鵝毛大雪,體弱多病的三公子裹了條貂毛毯子便急慌慌地要出門,誰也攔不住。

他來到了快樂教場門口,卻見夜鶯瘦弱的肩上披著一身白色披風,上麵繡著紅色墨色的梅花。

見到了三公子,夜鶯往前走了兩步,站定。她細膩的手指緊緊地握住一把油紙傘,漸漸抬眼,她眉眼中含了悲傷,細細的嗓子隻用了一句話便訴說了苦楚:“公子,你說的那些誓言真的好好聽,我都記著……”

“夜鶯!”光是叫喚了一聲這好聽的名字,便使得三公子落下熱騰騰的淚來:“我也沒有忘啊……夜鶯,我們一起走吧,和我一起去賣煙草去!”

夜鶯尖細的下巴往裏麵含了含,她垂下頭來,寡淡的眉頭緊緊糾結在一起:“你可帶了贖我的錢來?”

三公子就好像突然想起來一樣,他手忙腳亂地找遍了渾身上下,卻沒有找到一分錢。他就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孩一樣:“我、我這就回去拿錢來!你且等等我,且先等等我!”

“不必了……”夜鶯唇角勾起一抹淒然的笑,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公子,你我的緣分到此便算是盡頭,我此生隻想呆在這裏,做一輩子的歌女。”

“不可能!”三公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拚命地上前抓住夜鶯豔麗的衣袖,就像是人想要抓住飛在花叢中美麗的蝴蝶:“你不是喜歡煙草嗎?你不是都答應過我了嗎?!我現在要帶你走!我們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公子,我曾經深深地喜歡過你。”夜鶯轉過身去,她甚至沒有再回頭看他哪怕一眼:“可是我怕了,我怕這一次等你,你還是回不來……”

在那個時代,女子過門了兩年都沒有被夫婿碰過一下。公婆不知其苦,甚至還挖苦女子賢德有餘卻不會生,殊不知最大的苦果還在自己的兒子這裏。

自從那年冬天和夜鶯今生今世永不相見之後,三公子便迷上了來生來世。

他跑遍了神州大地尋那些傳世高人,三公子信佛信道信耶,穌也信真主,為了使自己下輩子能和夜鶯再次相見並有好的結果,他不斷做善事隻為後世積德。

如果能夠和夜鶯在一起,那便是他千世萬世修來的福分。可惜他此生沒有這個福分,三公子每每隨著商船漂洋過海,走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他每到一個地方便會供奉當地的神靈,他渴望著在某一天的深夜裏,有神會給他指引來生的方向。

漂泊過後再歸家,已是十年之後。